第7章 念君徒相戀,輾轉意難平 (1)
坐在回荊州的船上的時候,劉備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夢。
如果不是尚香相助,恐怕他就要被孫權一直軟禁在那東宮裏面了吧。奇珍異寶,美食珍馐,還有……美人。
他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笑嘻嘻的尚香,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這次謝謝你。”
“這有什麽,你是個好人,我當然要幫你。”
劉備覺得,從此以後自己在尚香口中的外號,就是“好人”了。他笑了笑,“多謝成全,不過其實你沒必要随我過江。”
“我去看看你的兒子。你說他身體虛弱,我也許有辦法治好他。”
劉備聽了,趕忙起身,深深一拜:“若如此,那我真是感激不盡。”
“哎,既然要幫忙就幫到底。還有呀,我看了看諸葛先生的情況,”她瞥了一眼船艙外的諸葛亮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只怕他是神仙轉世,到底和凡人不同,現今又無神力保護,更容易受你的妖氣侵襲。”
“唔……果真如此。”劉備跌足道,“罷了,以後我與他保持距離就是。”
“夜裏陰氣重,妖氣最盛,天黑以後莫與他相處太久。”
劉備凄涼地點了點頭。
尚香也不知該說什麽安慰于他,只得抓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你的手好涼。”
“是啊,大概是因為我是條魚精吧。”
“不知道你的身子抱起來,是不是也是像魚一樣,是涼的。”尚香咯咯地笑,倒把劉備搞了個大紅臉。
江風不斷吹拂艙門,一起一伏,偶能看到諸葛亮一襲白衣,立在船頭遠眺,旁邊是帶甲的侍衛,森然而立,更襯得他飄然如仙。
“他這樣子真好……我以後也想成仙。”尚香看着遠處的諸葛亮,自語道,“等我幫你治好你兒子,便不回江東了,直接去找我師父。”
“若你哥哥向我要人怎麽辦?”
“你就說我死了。”尚香滿不在乎的樣子,“我跟他苦求讓我與相戀之人結合,可他最後還是用我當了政治交換的籌碼,讓我監視于你,以成全他的江山大業……我才不想回去見他。”
正說着話間,諸葛亮忽地掀開簾子進了艙內。劉備猛地伸手把尚香攬進懷裏,故作親昵之态。待到諸葛亮走進來,他又裝作很尴尬的樣子一般,略略松了手,一只手還拽着尚香的袖子。
尚香捂着嘴只是偷笑,在諸葛亮看來,卻像是嬌羞之情。
“主公,主母。”諸葛亮行禮道,“就要到荊州了。
“好,號令軍士,準備登岸。”
諸葛亮接了令,轉頭出去了,劉備看了一眼身邊的尚香:“你哥哥也真倒黴,沒想到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吧。”
“讓他腸子都悔青了才好呢。聽說這主意是周郎出的……哎,他的陽壽也快到頭了,不提他也罷。”
“周公瑾正值盛年,怎麽會陽壽快盡了呢?”劉備驚訝道。
尚香扶了艙口的門框,垂下頭來,“他啊……他以自己兩紀陽壽為犧牲,讓我祭起東南風助他火攻曹軍。”
“難怪我察覺東南風起之時有人施法,原來是你。不過,他何必為了一場戰鬥,作出如此大的犧牲?”
尚香看了劉備一眼,“因為他和你一樣傻。”
劉備愣了一下。尚香看他那呆呆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前幾天他箭瘡發作,我帶些靈藥去看他,方才知道個中原委。其實,我大哥去後,他已無生意。如今苦苦堅持,也不過是為了償故人夙願。如今能夠用他的陽壽換此戰大獲全勝,江東安寧,他求之不得。”
“你大哥……就是那故去的小霸王孫策麽?”
尚香點了點頭,笑容苦澀:“一群傻瓜。”
劉備覺得心裏發酸,也不知道說什麽,幹脆出了船艙,卻迎面就看到一旁站着的諸葛亮。不知剛才的對話是否被他聽去,他也不想理會這種事,徑自走到船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岸。
“終于回來了,謝天謝地。”劉備神清氣爽地四下一望,“孫權許了給我公安附近數郡縣為駐兵之地,此行收獲頗豐。”
“主公果然不負衆望,可喜可賀。”
“我沒什麽能耐,一直都是大家為了我的事業竭盡全力,我自己怎能不做點什麽回報衆将士呢?”劉備笑道,“孔明,尤其是你,辛苦了。”
“主公知道,亮為了主公之事,是不覺得辛苦的。”
劉備哽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幸虧船将靠岸,他趕緊第一個趟着水跑了下去,搞得衆位搭跳板的士兵面面相觑。
劉備率前來接應的小股軍隊往荊州進發,路上自然有趙雲前來接應,然而衆人看到趙雲的時候,發現他身邊除了副将,還有個文生打扮的人。
這個人看起來非常特別——那副尊容實在讓人不想多瞧第二眼,要多醜有多醜,偏偏還一臉肆無忌憚的笑容,看來更加可厭。
然而諸葛亮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大名鼎鼎的龐統龐士元。他曾與此人見過一次面,當時龐統游學天下,與諸葛亮偶遇,簡單地談過一段話。若是問談話的內容,諸葛亮恐怕不記得了,但是這人的相貌,實在想忘都難。
“這不是鳳雛兄麽!怎麽會在這裏?”諸葛亮抱拳上前,龐統笑着回禮。
劉備原來看此人其貌不揚,并未當回事,聽諸葛亮這麽一說,眼睛馬上就亮了,快步上前,深深一揖。
“不知是鳳雛先生,未曾遠迎,得罪。”
“久聞劉使君仁義愛民,乃當世英雄,統不才,願投于使君帳下,不知使君願意接納與否。”
“先生不嫌棄備,已經是萬幸。快,給鳳雛先生備馬!”
就這樣這個突如其來的鳳雛先生就被拜為劉備的副軍師,不過這個軍師和諸葛軍師完全不同,既不視察民衆,也不管錢糧軍馬,只是偶爾打仗的時候,會出些奇策,其餘的時候,經常找不見人影。然而若劉備有所需要,他又像能夠預知一般,前來為之出謀劃策,實在讓人啧啧稱奇。
自龐統來以後,軍師的工作就分攤給他了很多,這樣劉備找諸葛亮商議事情的時間也少了很多,尤其是晚上,劉備再也沒有留諸葛亮同榻而眠。即使身在軍中,沒有回去夫人那裏,劉備也一人獨睡。諸葛亮心裏不是滋味,曾旁敲側擊過幾次,終于也沒問出個名堂。
罷了,他一個人走在夜色裏,一個人長籲短嘆。若是劉備寧可自己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入睡,也不肯叫上自己的話,那多半又是自己多情了。
他微妙地覺得,自從江東歸來,劉備對自己似乎疏遠了很多,倒是像很親近新夫人的樣子。他苦笑,那是自然,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而自己……
如果說之前劉備對自己的關心和親近,也許還能表現出什麽來的話,那麽現在,這些也都沒有了。他依舊愛着劉備,可是他知道,什麽回應都不會得到的。
就這樣,沉默地愛着,直到這份感情在時間的洗刷中消亡吧。他仰頭看着滿天的星星,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
“軍師,刺史大人請您去他府上一會。”忽然有人來找他。
自赤壁後,劉備表劉琦為荊州刺史,他便一直居于江陵。然而劉琦最近身體一直非常差,加上戰場上留下的舊傷反複發作,有幾次都差點進了鬼門關,大家誰都不去打擾他。不知道忽然要找自己有什麽事。
趕到劉琦府上的時候,已是入夜,劉琦躺在病床上,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樣子。
“諸葛先生。”劉琦喚過諸葛亮,屏退衆人,“我自覺自己撐不了太久了,臨死前,有些話一定要告訴你。”
“哎,你還年輕,怎麽忽然……”
“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得很。”劉琦擺擺手,“記得上次你于鏡中觸到流水麽?”
“記得。”
“我後來一直無事,醉心于求神問仙之道,方才得知,鏡中之物,的确是你的前世。觸之不聞聲,似有雲霧或風過,乃神仙之相。”
“……這是什麽意思?”
“或許你的前世,是一條河裏面的神仙。”
“可是神仙難道不是不入輪回的嗎?”
“我也不解其中緣故,可是根據你碰到的東西,就應該是這樣沒錯。也許有什麽機緣巧合,神仙也會下凡的吧。”劉琦笑道,“聽說隆中之人稱你為谪仙,也許真的是這樣。”
諸葛亮拍了拍後腦勺,忽然想起那一次曹操的術士召喚水龍,卻被突然轉了方向,劉備說是因為自己。難道果真,自己是神仙的轉世?
諸葛亮想到這裏,驚詫地合不攏嘴。這時候劉琦抓着他的手,“這是我想說的其一,其二,我不是有意挑撥,實在是最近根據我所觀察,我的叔父劉使君,實在是別有蹊跷。”
聽劉琦這麽說劉備,諸葛亮心裏不快,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劉琦眼看不久于人世,應該不是會欺瞞自己。
“我這面寶鏡,除了能夠從中觸到前世,還能夠從鏡子中照出妖魔或是神仙的真身。我知一口訣,以鏡照人,念動口訣,便可由其背面看到真身。如果是凡人,就什麽都照不出來。”
“你曾用此鏡照過主公麽?”
“不瞞你說,是有一次,但是鏡子上面有一團模糊的人影,卻不能看清是什麽東西。凡人不成影,他一定不是普通人,但我一時也不知是什麽妖怪……”
“你怎就知他是妖怪?”諸葛亮頗為不樂。
“若是神仙,當有彩雲相繞。”劉琦解釋了半天,搖搖頭,“你若不信,我自派人取了鏡子,你可自行去看。”
說者劉琦叫小厮去拿了那面鏡,勉強撐起病體,請諸葛亮攙扶自己,去劉備那裏查看。諸葛亮看他這樣,又想到是去窺探劉備,心裏非常的不舒服。然而這段時間來,他也察覺劉備似乎在有意疏遠自己,又不禁好奇想去一探究竟。
兩人出了門,轉向劉備府上。劉琦雖然病弱之身,但是此時似乎還能撐起一口氣來。兩人見屋內漆黑一片,捅破了窗戶紙,卻發現裏面并沒有人。
轉到後院,諸葛亮見四下無人,手腳輕便爬上一棵樹,往院內觀看。卻只見劉備果然在院裏垂手而立,面前是一個暗綠色的詭異的法陣;只見劉備緩步走入其中,夜色中他的臉晦暗不清,襯着那綠色的光環,顯得格外詭異。諸葛亮皺了眉頭,心裏已經有幾分狐疑;再想細究,忽地聽到下面有人竊竊私語,他趕忙下了樹,卻見到居然是龐統迎面走了過來。
“夜窺其主,孔明,這可是正人君子所為?”龐統歪着頭看着諸葛亮,拍着手裏的小扇子。
“君子之道,只能還與君子。若他不是有事欺瞞,我們也不會出此下策。”劉琦反駁道。
諸葛亮看了看劍拔弩張的兩人,“我們有話回去說,不要在此多嘴。”
三人回了劉琦房內,龐統指着劉琦手中的鏡子,“你又是從何而得此物?”
“因緣巧合而已,你何必過問?”劉琦靠在榻上,冷眼看着龐統。
“你又怎知我們是去窺探主公?”諸葛亮問龐統,“莫非,你已經知道些什麽?”
龐統點點頭,“我倒是略微知道一些東西,然而天機不可洩露,有些事情我不便說明,只是你們可別胡亂懷疑,主公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你可是要說他仁義愛民?”劉琦冷笑,“你既然知道很多事,那你可知道,有多少妖怪以愛民施舍為名,實則包藏禍心,暗中取人魂魄精髓?”
“我知道,但是主公不是妖怪。”
“我信此鏡之結果,”劉琦晃了晃手中的銅鏡,“這裏,可映得出真身。”
“那你看到什麽了?”
“一團黑氣陰影,模糊不清。我不知是何物,但定然不是凡人,也不像是神仙。”劉琦說着看了看諸葛亮,“若真的是妖怪,即使他不存害人之意,其妖氣也會奪人性命。兩位軍師,我實在是替你們擔憂!”
龐統略略沉吟,接着撇了撇嘴,“你到底懂得多少,我還真的很想知道。來吧,此刻正好子時,你且來照我。”
劉琦冷笑一聲,用銅鏡對準龐統,念動口訣。一陣華光頓時籠罩了鏡子背面。諸葛亮正滿心好奇想去看看,卻只見劉琦驚恐大叫一聲:“你……你是……”便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那面銅鏡跌落到地上,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龐統嘆了口氣,走上前來,以手指觸劉琦之額。一些微弱的光芒漸次浮起,直向空中去了,了無蹤跡。
“我親自收的,可不多喲……”龐統輕聲道,而一旁的諸葛亮早已手足無措。
“這……士元……”諸葛亮臉色鐵青,指着早已沒了氣息的劉琦,說不出話來。
“他天命已盡,本就該今日突然暴病而亡。想必他自己也知道,剛才能夠出去走動,完全是回光返照。不過……嗯,他是早死了幾個時辰……也罷,誰叫他妄動天界之神物呢。”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說過,天機不可洩露。”龐統故作神秘地搖了搖小扇子,“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是妖魔鬼怪之流,也不會害你。”
諸葛亮頹然癱坐在地上,仰起臉看着龐統,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我怎麽信你?”
龐統啞然。
“還有主公……我才見他與院中擺陣,雖然不知那是什麽功用。但是……”
“陣法有許多種,你若不知,可不能亂猜。”
“那又如何。”諸葛亮冷冷地說道,“不管是你,還是主公,你們都是非常之人,卻從不肯與我多說什麽,一直在瞞着我。劉琦雖然一知半解,但至少他的心是真的。主公仁義也好,禮賢下士也罷,卻又有幾分真心待我?若是真心,他為何……連句實話都不給我說?”
“你想聽什麽?”龐統饒有興味地看着諸葛亮,“是你在胡亂懷疑他是妖怪,劉琦雖然誠心,但是他不懂的,就是不懂。他越想幫你,越是幫倒忙。你若真的擔憂,何不去親自問主公,在這裏胡亂揣測,難道就是應該的麽?”
諸葛亮看了看龐統,站起身來,“好的,改日我自會去問。不過士元,你怕是不會對我講實話了吧?”
龐統大笑,“你總會知道的,不過不是現在。”
劉琦死後,城內自然為其大辦喪事。與此同時,傳來曹操滅張魯,得了東川之消息。而與此同時,江東因為周瑜去世,欲取西川之兵也就緩緩退回。
諸事繁雜,劉備時常在外勞軍,也不常在江陵露面。諸葛亮欲詢問之事,一直沒有找到時間與劉備說。直到劉璋寫信于劉備求助,劉備方才找到諸葛亮,對他說,自己要入川。
“我已經想好了,我帶着龐軍師,黃忠、魏延二位将軍入川,你與我二位兄弟及子龍留守荊州。”
“哦。”諸葛亮應了一聲。他忽然興味索然,看着劉備平淡的表情,就這樣同自己分開,毫不動容。入川如此大事,劉備既沒有同他商議,也沒有帶他同行。他果然是在躲着自己。諸葛亮悲哀地想,若自己想要窺探劉備的秘密,怕是絕無可能了。
他不會對自己坦誠的。諸葛亮忽然非常難過。奇怪,本來就不再奢求什麽回應,卻為何知道對方在對自己有所隐瞞的時候,還是會如此痛心?再說,自己又何必一定知道他的秘密不可……諸葛亮覺得自己是在操無用之心,開始惱起自己來。
着實可笑啊,諸葛孔明!你不過是他帳下效命之人,他是主君,你是臣下,有何資格要求他對你盡心盡意!
原來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妄念。
諸葛亮這樣想着,淡然拱手道:“遵命。”
“孔明。”在他走出屋子之前,劉備忽然喊住他。
“亮會照顧好自己,盡心守護荊州的,請主公放心。”還沒等劉備開口,諸葛亮搶先說道。再不想聽他的囑托了,他絕望地想。
劉備尴尬地笑了笑,“那好,并且也勞煩孔明照顧好孫夫人和阿鬥。”
諸葛亮什麽都沒說,鞠躬退去,只覺得每一步都邁得沉重無比。
臨出發的前一夜,子時剛過,劉備從院中綠色的法陣內走出來,終于體力不支,癱倒在地。
“玄德。”尚香跑到切近,扶起他來,剛才法陣的地方,此時有一顆暗綠色的珠子。
“上次那顆,用來幫鬥兒解其妖氣侵襲,夠不夠用?”
尚香點點頭,“足夠了,按我的方法,應該可以保他無虞。”
“那就好。”劉備點點頭,抓了這顆在手,“這一個,我留給孔明,還要麻煩你了。若是不夠……”
“夠了,足夠了。”尚香心疼地搖頭,“一顆靈珠,或百年道行,或十年陽壽。你到底有多少年的道行可以折騰?諸葛孔明受你的影響時間并不長,即使不用此物也無關緊要。你又何必自損修為,不給将來留一些麽?”
“若是因我之故折損他的陽壽,哪怕是一年,一個月,我都是不願意的。”劉備道,“至于将來的事,那就以後再說也未嘗不可。”
尚香盯了他一會,恨恨跺腳:“我就沒見過你這麽蠢的人!”
“呵呵,那你還幫我,豈不是比我還蠢?”
尚香想了想,把靈珠塞到劉備手裏,“罷了,我看最近你遠離孔明,他的氣色好了很多。看起來他雖然容易受你影響,但是畢竟有神仙之氣,也能夠吸取天地精華,慢慢恢複。你先留着此物,如果以後他再受你影響,再用不遲。我估計,最近這段時間,他就會完全恢複。如果可以不用……你就給自己留着吧。”
“其實留不留着也……”劉備低聲說了一半,停了下來,低頭掂了掂手裏的珠子,終究還是收進了懷裏,“好吧,就聽你的。如果他能自己恢複,我也就不必太過愧疚了。”說着他又撓撓頭,“哎,當妖怪真麻煩。”
“尤其你這種爛好人。”尚香推了他一把,“我先回房了,你也休息吧,明日還要出發。”
劉備點點頭,走了兩步,忽地又叫住尚香。
“這些天來,謝謝你。”
尚香點點頭,“其實我也該謝謝你。我以前總是心存怨憤,師父說這樣不利于修行,才打發我回家自己慢慢體會其中之意。直到看到你……不知怎麽,我就忽然懂了很多……”她笑了,走近劉備,“等以後我修仙成功,而你這一世之願完滿,回去接着修行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到時候呀,你再笨,我都能把你教好了!”
“喲,那我得提前叫你一聲師父咯。”劉備說着,笑着拱了拱手。
尚香的眼眶卻忽地濕潤了,上前抱緊了劉備。她感覺得到,劉備在輕輕拍着自己的肩膀。她擦擦眼淚,看着天邊的月——有一輪那麽圓,那麽明的月,就算不能團圓,也讓人心裏有所安慰了。
劉備出發入川的時候,諸葛亮沒有前來相送,只說身體不好。劉備倒沒有多做擔心,他知道諸葛亮只是想躲着自己——前不久他聽龐統說過,諸葛亮和劉琦的銅鏡的事情。
他沒有對此事多作糾纏,反而笑着問龐統:“看起來,你倒是個高人?”
龐統大笑:“我只是随便來看看。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可知道你。”
然後劉備再想問,龐統就不肯再說了,只是告訴他,将來會讓他知道的。
就這樣,龐統助劉備一路入了西川,設計與劉璋周旋,然後撕破臉從葭萌關一路挺進,直到取了涪城。這段時間裏,劉備一直在和諸葛亮有書信溝通,說一些軍中之事,而諸葛亮的回信一般都四平八穩,看不出什麽波瀾和感情。每次劉備看完諸葛亮的信,都會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放好,然後一筆一劃地給他回信。雖然平時的公文都批的很潦草,唯有給諸葛亮的信,一點都不會馬虎。
取了涪城後,劉備第一件事就是給諸葛亮寫了封信,他寫得很是急切,字字句句都滿是戰勝的激動和欣然,寫到最後,甚至連手都開始抖個不停。
等自己打下雒城,就等于打開了蜀中的門戶,成都就近在咫尺。眼看諸葛亮的三分之策就要實現,接下來就是天下……他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因為一顆心的愛,去做這麽多事。就算諸葛亮懷疑自己的身份,就算他在疏遠自己,那又如何。他甚至為此感到高興——如果他不愛自己,便也不會感到痛苦了吧。
想到這裏,他居然笑了起來,寫完了信中最後一句話,他伸了伸腰,卻忽然察覺有人在身邊。
“誰!”
“主公,是我。”龐統搖着扇子,斜眼看着桌上的竹簡。
“先不要封起來,還得加一句話。讓諸葛亮入川助你進兵。”龐統走上來,扶着桌沿,看着驚詫不已的劉備,“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看你寫信,只是你太投入了……況且,這次呢,我是奉旨下界視察,辦完了事情,也順道看看那被我親自扔下來的河神如何了。看起來他還不錯,我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劉備剛才緊繃的臉色忽地放松了下來:“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要回去天庭了。”
“是啊,其實我早該走了,只是看到你也在這裏,順便來幫幫你。現在回去的日子到了,有些話必須現在和你說。”說着,龐統用扇子指了指劉備的胸口,“小鯉魚,這麽多年了,你一直沒變。我沒想到你已經找到他,而且做到如此的程度。只是,你心裏的感受,就這樣一直忍着,難道不會累,不會痛苦麽?”
劉備笑着搖了搖頭,“多謝你還記着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我戀着他,又不是為了得到什麽,不是為了承擔什麽,怎麽會累或者痛苦?只要他不會為我的緣故難過,我就很開心了。”
“我雖貴為上神之位,卻也沒有你這樣一顆心。你真是世間難得之人,只可惜……”龐統長嘆一聲,“臨走之前,我只是想問你一句:你可曾後悔?”
“你看到我如今之情形,覺得我會後悔麽?”
“你覺得,你……你們兩個,會成功一統天下麽?”
“盡人力,聽天命。我不過一介毫末生靈,我能做到多少,絕不強求。”
“即使你白白做出這麽多的犧牲而終不能達成夙願,而他終将落入輪回,你也願意?”
“我會為此難過,但是……我不後悔。”
龐統凝視着劉備的眼睛:“我是想幫你的。若你現在後悔了,尚可抽身。”
劉備微笑着,并不為之所動:“我若不為他盡力,縱然将來有一天貴在上位,也會抱憾終身。”
龐統長嘆數聲:“你這顆心啊……常人縱然修煉千萬年,也不一定能夠得到。只可惜,這樣一顆心,卻只是專注于情而已,略有可惜。”
“我雖驽鈍,也曾聽說,修心之界,無分高低貴賤。若非要論上下,最貴者,莫非本心。若強扭本心而欲适他人之論之想,反而淪入下等。”劉備手指輕輕敲着竹簡,油燈燒過的燈花簌簌地落,“什麽事我都可以努力,乃至逆天而為,在所不惜,然而唯有此心,我絕不會勉強。若不能夠适世俗之貴,我無怨言,只要對得起自己就行了。”
龐統看着他,良久方才緩緩說道:“可是你縱然有此難得之心,到頭來……”
“我不能說服你,也無法讓你明白我的感受——也許這世間只有我一人明白。可是不管你明白與否,我從來,毫無悔意。”劉備站起來,深深一揖:“多謝上神關心。你若要現在離去,讓我送你一程。”
龐統嘆息搖頭,“罷了罷了,果然修心之境,純為自然造化,無法強求。不說也罷。”他拍了拍劉備的胳膊,“我不是要現在走。明天吧,明天攻打雒城,我再助你最後一次。”
“你如何助我?天界之仙是不能随便在凡間動用法術的。”
“我不用法術,是讓你用。”龐統拍拍肚子,“我這皮囊現在也沒用了,不過它好歹也是我下界的時候費了一番功夫才弄好的,明日給你用作犧牲,祭起攻伐之術,應該裨益不小。”
“……我早就想說,就算你怕被人看出真實身份,也不用僞裝成這麽難看的人吧。”劉備大笑道,這一刻他終于有一種把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的爽利感。
第二日攻打雒城,劉備軍中漸起五彩之光暈,只聽巨聲隆隆,那險要之城牆關隘,盡皆破裂。劉備軍一擁而入,奪了雒城。而那光暈之中,一只巨大的彩鳳騰空而起,聲破九霄,消失于層雲之上。
劉備單膝跪地,仰望着蒼穹,喃喃道:“多謝司命之神再次相助。”
諸葛亮接到劉備的信,初看罷少有驚愕,轉頭來便只剩下冷笑幾聲。
龐統中流矢而亡……對全軍也是這麽宣布的,其實諸葛亮早就猜到,這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實際上……
實際上,唉。他背過手,喚來下人,叫他們打點行裝準備出發入川。
不想再想那麽多,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如果主公不想要自己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姑且順從他的心意。
諸葛亮這樣想着,拾起桌上的筆。墨磨得俨,飽飽地凝在筆端,他卻落不下一個字去。
假情假意地說一聲“士元殒命,我心哀切?”諸葛亮并不是不适俗之人,然而此時此刻,這等違心之言讓他感到無所适從。
他終于折起那張白帛,轉頭看了窗外一眼。卻只見一個身影閃過,他心下一驚,慌忙探頭去看。
“軍師,是我。”一個女聲飄來,居然是尚香。諸葛亮再去看,卻沒有人影,只聽着背後有人叩門。
“軍師,主母求見。”
如此敏捷的速度。諸葛亮苦笑搖頭,想不到這位孫夫人,居然也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
兩人見了禮,尚香對諸葛亮說:“我是來辭行的。”
諸葛亮一驚,最近發生的事情太過出乎其所料,他已經有些應接不暇了。
“這……是何意?”
尚香遞給諸葛亮一個封箋,拆開看,裏面是劉備寫的信,大意是留給尚香一個憑據,讓她想走的時候就可以走,最後蓋着劉備的印。
“既然是主公的意思,我也就不多問了。”諸葛亮淡淡一笑,把信箋還給尚香,“還請主母保重。”
“你就不肯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麽?”
“我累了。”諸葛亮輕輕地說,“主公既不願我知道一些事,我又何必過問。如此違拗他的意思,非臣下所為。”
尚香看着諸葛亮悲戚的眼神,默然許久,低聲嘆道:“我只想告訴你,玄德他,從未與我有過夫妻之實。”
諸葛亮再一次訝然良久,他本以為劉備和孫夫人情投意合,夫妻和諧,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麽那些甜蜜,難道是故意做出來的?
這樣想着他的心裏忽地百味陳雜,“我并不怨主公有自己的私密之事,然而,我心裏始終不平,他似乎有些事情在有意瞞我。”
“有意……有意無意,誰又知道呢。有意或者無意,對你來說是沒有差別的,你卻只看重他的心……”尚香說着眼角已經帶了隐約的淚光,“你卻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
都是為了你。這句話在嘴邊徘徊了許久,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罷了,有些話我說無益,不如你親自去問。或者等他來說。”
諸葛亮聽了尚香說了一半的話,急切地想知道後文,孰料尚香卻不肯說了。諸葛亮也只是無奈,如今他已經不想強求什麽,只是這說了一半的話,又令他心裏已經冷卻的塵煙,有了新的溫度。
“主母似乎知道不少事情。”
尚香點點頭,“正因我知道,才會來和你說這些話。若你如今對玄德的心已經改了,那也無關緊要,但我只希望你不要為他的行為感到不快或者懊喪,只要像初見一般待他就好。”
“我是否苦惱,他又怎會知曉?”諸葛亮反問。
“他……重要的不是他知道不知道,而是我也希望你能夠好過一些。”尚香低了頭,“你們兩個,都不容易。”
諸葛亮并不能完全明白尚香的意思,他隐約從她的話裏聽到一些碎片,卻抓不住要害。他很想拉住尚香問她,我只求你告訴我,主公對我的疏遠是不是故作的,他是不是也對我有心。
然而他還是什麽都沒有問出口,只是默默地把尚香送到江邊船上。
“阿鬥那孩子還在睡着,我不忍心和他告別。他是個好孩子,我很喜歡他,但也只能照顧他到這裏了。等他醒來,你只告訴他江東有大事發生,我暫且回去,以後還能相見就好。”
“那我可以冒昧問一句,主母要去哪裏嗎?”
“我是修仙之人,自然是歸于山野。”尚香笑着上了船,“說不定,多年以後,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船輕輕地蕩開,諸葛亮對尚香揮了揮羽扇告別。
忽然這麽多人都走了,諸葛亮的心裏空落落的,轉而又浮起一絲興奮。入川,終究要他一展身手。
再不去妄下揣測,諸葛亮打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