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道偶邂逅,魚水前由定 (1)
送諸葛亮出發去江東的那天早上,劉備依舊那麽淡淡地笑,對他說多保重一類的話,然後站在碼頭一直目送着一葉扁舟消失在江水的盡頭。
然後他整個人如脫了力一般,靠在碼頭的木樁上,慢慢地蹲下身來。
太累了。他以為自己可以波瀾不驚,以為自己可以潇灑從容。結果根本做不到。
腦子裏還晃着諸葛亮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看便知道他一夜沒睡。其實劉備自己也一樣,睡不着,只要閉上眼睛,耳邊蕩來蕩去的,全是諸葛亮向他吐露心聲的話語。
他從未想過會有如此發展。本以為,只要那人陪在自己身邊就夠了,只要他能拉着他的手,能和他一起用餐、出行、處理公務、同榻而眠,就是最大的滿足了。
他簡直不敢說自己是在等這一刻,他對諸葛亮說的話是真的——他從來沒有妄想過那人的傾心。
而諸葛亮真的對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卻如撕裂一般的痛起來。
頭腦昏昏沉沉地回到了住處,下人們端來熱水。劉備也懶得洗手洗臉,随便喝了幾口茶水,随便地問了一句:“夫人的情況如何?”
“夫人不大好,您還是看看去吧。”
劉備進屋的時候甘夫人正睡着,發着燒——從前幾日開始她就一直發燒,看起來情況非常的不好。大夫醫師請了不少,都只說沒得治,好像是先天不足之症,無藥可醫。劉備一臉的惋惜,心裏卻七上八下攪成一團。之前糜夫人就是如此,甘夫人身體比她好一些,終究也撐不過了。也有人曾尋巫醫與她們治病,巫醫說是因為妖氣侵襲所致,被手下人用掃帚打了出去。
可是只有劉備心裏清楚,巫醫所言不虛。
阿鬥這孩子雖然還在襁褓,也體弱易病,年紀又小,不能随便用藥,很多時候只能挺着。每次看他病的難受,甘夫人也哭,劉備在一邊坐着,更是眼淚都流不出來。
“夫人。”他握着昏睡的甘夫人的手,“是我對不起你。我也不能許你來生償還什麽的……可是我……”
腦中又浮現自己離去時諸葛亮落淚的臉。劉備咬着牙,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
這些日子便只是焦急的等待,等待孔明的消息,城內的事宜并不多,除此以外,便是夫人的病。
甘夫人的身體終究一日日惡化下去,還未等諸葛亮回來,她終于撒手人寰了。
本就被曹操大軍的威脅之陰雲所覆蓋的江夏城,又多了一份悲傷。
甘夫人臨死前一直沒有醒來,劉備抓着她的手搖晃她,想和她說話。
“至少我不能讓你死的不明不白……”
然而她還是就那麽死掉了,甚至臨死之前都沒睜開一次眼睛。劉備不敢看她的屍體——那張印堂發暗,面無血色的臉讓他恐懼不已。
又過了幾日,諸葛亮喜氣洋洋地回來了。
“主公,孫權已經答應與我軍結盟,共同抗曹。”
諸葛亮紅光滿面,即使看到劉備也并未有甚麽異樣之色,仍舊是笑逐顏開,連連道喜。看來他已經從那一次的尴尬陰影中走了出來了。
然而有些事情還是不同了,比如諸葛亮這一次與他重逢,只是長揖而已,再不會過來牽着自己的手腕,對他說,主公,甚是想念。
也許這樣就傷了他的心吧,他可能,寧可不再見到自己。劉備癡癡地看着他的背影,平靜地想。
那又能怪誰呢,誰能說動了感情是不該的。要怪只能怪自己那些任性,拉着他一起睡,一起吃飯,只是想要多在他身邊一些時候而已,想不到居然種了如此的禍根。
是的,禍根,一瞬間就長成參天的蔭蔽,讓他再難見到陽光。劉備努力不再去和諸葛亮有太近的接觸。他并不怕自己不能把持,卻是怕看到諸葛亮失望的樣子,心痛無法抑制。
聽聞甘夫人去世以後,諸葛亮連連惋惜,“那以後主公豈不是孤身一人了?”
“無妨,反正平時也總不着家,和一個人沒什麽區別。”
“莫不如再娶一房妻子。”諸葛亮急忙說。
劉備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你看到哪個女子合适,想給我撮合撮合麽?”
“啊,不是不是,我只是覺得,阿鬥年紀還小,這樣就沒了娘,實在說不過,況且主公這樣孤身一人……”他垂了頭,“亮替你難受。”
劉備心裏一抽,嘴上卻還調笑;“難受什麽?我覺得這樣挺好。兒子也有了,還要老婆幹什麽。”
“這話說的……娶了老婆就是生兒子用的?”諸葛亮哭笑不得地說。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後繼有人,就不必再禍害哪家的女子了。”
“怎麽叫禍害呢?”諸葛亮愈發哭笑不得,可是劉備卻全然不似玩笑,神情頗為嚴肅。
“好吧,既然主公不願,我也不勉強。只是阿鬥的身體看似很是虛弱,怕是先天不足。亮很替他擔憂。”
劉備看着諸葛亮,眼中的光芒閃爍:“你是擔心阿鬥若保不住,我便沒了子嗣是麽?”
“主公別講這種話……”
“呵呵,無妨,其實我也擔心。只不過,即使阿鬥健康,若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也無法繼承我的位置。到時候……”他語重心長地對諸葛亮說,“這擔子,就要交給你了。”
“主公!”諸葛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主公怎麽說這種話!我可記得,主公是最能夠保護自己之人。”
“我可不是在玩笑,”劉備拽起諸葛亮,“我是說真的。世上都有個萬一,你也看到了,曹操處高手如雲,只怕我躲得過今天,就躲不過明天……”
“請主公自重!”諸葛亮急了,大聲喊道,“如今大戰在即,軍心需要振奮,主公卻說這種話,若是讓軍士們聽了,只怕會亂了軍心,削減了士氣。主公不能逞一時口舌之快,而延誤戰事!”
劉備啞然片刻,旋即深深一揖:“是我錯了,我不該說這些。還請大軍師寬恕。”
“主公你呀……”諸葛亮比比劃劃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搖了搖頭,“亮還有事,告辭。”
看着諸葛亮的背影,劉備恨恨地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果然還是,只要在諸葛亮面前,無論如何也擺不出主公的威儀,只是自然而然地就随便,親近起來。他有些懊悔自己的沒用。若能夠展露出那疏遠而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怕還不會讓諸葛亮對自己動心。
只是——他看着江水滔滔,淚水逐漸漫上了眼眶——只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已經與你相守太長太久,如果能夠連你都疏遠,我是不是,終有一天會連自己都遺失了。
等待了幾個月,江東周瑜終于用火攻破了曹軍戰船,大獲全勝。赤壁的大火燃起來那一日,劉備還說,其實這功勞當有孔明一半。
“此話怎講。”
“若是曹操的幻陣之術士全在,恐怕周郎沒這麽好運。”
諸葛亮只是笑:“主公怎麽知道江東沒有能人?”
劉備咂咂嘴,點了點頭,“其實那夜東南風起時,我便覺得江上氣息異常。定然是有人施法。”
“是周瑜麽?”
“上次勞軍我見過周瑜一面,不像他。當時軍帳之中,似乎也不像是有身帶法力之人。”
“但江東軍中,總歸是有能人的……這樣看來,和他們争奪荊州,怕是不易。”
“哦?連孔明都說不易,那看來是不好辦了。”
“亮只是說不易,沒說不行。”諸葛亮笑道,“一切都交給我來調度便好。”
東吳的能人似乎一直沒有露面,任憑諸葛亮用計取了四郡,周瑜除了生悶氣以外,似乎也沒有良策。但諸葛亮一再對劉備說,周瑜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也不擔心他,現在情勢已經如此,他還能奈我何?”
“周瑜也是一時之英傑。不能小看。”
劉備笑嘻嘻道:“他再強,總歸強不過我家軍師。”
諸葛亮無奈地嘆了口氣:“主公,你便總是這樣……”
“這樣怎麽不好?難道你喜歡看我板起臉來,頤指氣使麽?”
諸葛亮的眼睛裏漸漸擴散開難以言喻的失落:“我倒寧願如此。”
“那也好。”劉備清了清嗓子,故意擺出一副橫眉立目的樣子,“諸葛孔明聽令!”
“在。”諸葛亮站起來,嚴肅地施禮。
可是劉備卻狂笑起來,諸葛亮也在一旁連連搖頭。劉備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在發抖,于是只好笑得更加肆無忌憚,扶着桌角,捂着肚子,仿佛聽了什麽大笑話一般。
心裏卻是澀的,苦澀難當,仿佛有汁水就要湧上來,腐蝕掉心裏最後一點堅持。他只能笑,生怕自己停下來,眼淚就要落下。
“好了主公,我有這麽可笑麽?”
劉備方才正了身子,“哎呦,以後可不開這種玩笑了……”
諸葛亮卻一點想笑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坐在了劉備身邊。
“主公……”他輕聲嘆息道,“為什麽……”
劉備心下一震,只是繼續趴在桌上喘氣,仿佛還沒笑夠的樣子。自己演得太糟糕了,劉備對自己說,聰明如他,恐怕已經看出自己是在做戲吧。然而他現在只是拼命地想要想點什麽——頭腦中要抓住點什麽,不要聽到諸葛亮接下來的話。
千萬不要……
然而諸葛亮終究什麽都沒說,只是喟然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主公,昨日有信使前來,說東吳将遣使前來。我想,或許這幾日就到了,我當去準備一下。”
“什麽事兒啊,還提前打個招呼,看起來非同小可。”劉備站起身,“我與你同去。”
見到了東吳使臣以後,兩人誰也未曾想到,這一次的使者居然是給劉備保媒的媒人。
“聽聞劉使君喪妻,我主深為之哀悼,然家務不可無女子主持,我主正有一妹待字閨中,自稱非英雄不嫁。劉使君堪稱當世英豪,我主願以妹配使君,共結秦晉之好。若使君不嫌棄,便請擇吉日過江成婚,豈不美哉?”
劉備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諸葛亮,卻看到諸葛亮正不知在愣什麽神。
“還請我考慮考慮。”
兩人回到後堂的時候,諸葛亮用羽扇掩口而笑,“主公還考慮什麽呢?”
“既然沒什麽考慮的,你剛才怎麽不說話。”
“主公娶妻乃家中之事,亮也好過問麽?”
劉備猛地停了下來。
“娶妻倒不用孔明過問,但是過江……”
心裏想着的話,說出來就變了。也好,以免又生波折。劉備自嘲地想。
“主公既然有自保之法,自然可以放心。”
“江東的高人尚不知是哪位,貿然前去,我也心裏沒底。”
“原來剛才主公考慮的,就是擔心自己的安危麽?若是沒什麽風險,只怕主公現在就跟着來使過江了吧?”諸葛亮嘲弄道。
劉備聽得出諸葛亮話中有話,但卻不願多想,随口道:“那是自然,孫家小妹正值妙齡,聽說其美貌和文武才能都是人中翹楚,我怎會不想娶回來?”
“既然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主公還是盡早定奪吧。”諸葛亮的聲音很平靜。
很好,劉備想,若是這樣,也不必讓我再受煎熬。
很快劉備就答應了來使,随他過江迎娶孫小妹。聘禮準備了一大船,又額外帶了個鼓樂隊伍,看這架勢,是要一路吹打到江東,好不氣派!荊州上上下下都在給劉備道喜,喜慶的氣氛,似乎連枝頭的喜鵲都感受到了,每日天不亮便叫個不停。
而這染上了枝頭的喜意,卻沒能入劉備的心一分一毫。
臨出發那天,諸葛亮站在船頭相送,囑托他要處處留神。劉備笑着點頭:“孔明也是,多保重身體。”說着他翻了翻諸葛亮的衣領,“你看你,還沒暖和起來就穿這麽少,若是凍着了又要生病。”
諸葛亮側過身,避開劉備的手,語氣冷淡:“亮記得了,多謝主公。不過還請主公以後,莫要如此關心我才好。”
“怎麽,關心都不讓了?”
“亮只是……”
“好好好,”劉備趕忙擺擺手,“孔明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以後不這樣了。”
“那,主公一路保重。”諸葛亮說這話的時候,卻沒去看劉備的眼。
“對了,孔明。我還有件事忘了和你說。”劉備說着,後退一步,對諸葛亮深深下拜,“孔明助我得荊州四郡,備感激不盡。”
諸葛亮慌了神,怎麽也沒想到劉備會來這麽一出,趕緊過去相扶,“主公怎麽突然這麽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萬一我若回不……”
“主公!”諸葛亮橫眉立目起來,“大喜的日子,主公怎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哎,是我不好,給你賠罪。”劉備說着又施一禮,方才轉身往船上走去,還沒邁開步子,好像又想起什麽,回頭對諸葛亮說,“對了,我見你的衣服鞋帽都有些舊了,差人給你做了新的,這幾天都快忙忘了,你回去記得去我府上問問。”
然後他看着諸葛亮一張哭笑不得的臉,兀自笑了。揮了揮手,轉身進了船艙。
他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可是內心無法自制的想要對諸葛亮好,要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關心——哪怕把這關心僞裝成主君對臣子的關照。他并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狠下心來對諸葛亮冷顏相對,會不會讓他好過一些,但是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做不到,而且也不願意這麽做。
江上風很大,劉備坐在船頭,聽着那些喜慶的鼓吹曲調四散飄揚。岸上的百姓聽聞劉皇叔要去迎娶新媳婦,紛紛吶喊道喜,他也笑着回應他們。
多好,多喜慶的日子,就是該這樣笑。不過是孤身一人而已,有什麽值得懊喪。這是他一生的命運,他就像笑着接受這場婚禮一般,笑着去接受。
到了江東以後,劉備見過了孫權。之前周瑜曾劃油江口給劉備駐營,劉備這次來,又問孫權借了幾塊地。孫權痛快得很,滿口答應了下來。
然而孫權如此大方,反而讓劉備覺得不安。政治聯姻是鞏固聯盟所用,恰好說明孫權對這兩家的聯盟心裏沒底——荊州遲早是個隐患。此時此刻,他又怎會願意看自己地盤擴大,軍力增強?
劉備猜不透孫權的心思,然而對方似乎也沒有什麽陰謀敵意之類的表示,他也便維持着表面的禮節。
直到他看到他的新夫人。
在婚禮上,劉備便察覺到了,那新娘子的蓋頭下有一股特殊的氣息,似乎有無窮的法力藏在新娘的紅袍之內。他心中暗自吃驚,沒想到江東的高人,居然是這孫家的小妹孫尚香。
如果是這樣,那可就麻煩了,帶她回去,等于帶了一個奸細。或者更糟糕的是,自己根本回不去,就要命喪洞房。劉備心裏一陣七上八下,也不敢先動手,這裏畢竟是東吳的腹地。
宴席散後,被賓客們灌了個半醉的劉備剛剛走入洞房門口,就被眼前之景吓得酒意全消。
洞房門口,隐約有着一圈光芒——那是一個法陣,而且是……除妖之陣。
“妖物,你可敢進來?”屋內的女子聲音剛烈爽利,一聽便是女中豪傑。
“我不是妖物,我也不想進去,夫人放我走可以麽?”
“都叫了夫人,還想走?你未免太欺負人了。”
随着話音屋內飛出四支飛劍,劉備閃身躲過三支,揮手用法術擋住最後一支,本想反彈回去,而轉念一想,這姑娘如此豪傑人物,卻為了這些所謂社稷大業,委屈嫁了自己,不免心下不忍,揮手把劍扔了出去。
“小姐,我知道你不情願,我不會碰你半個指頭,求你不要為難于我,我在偏房裏住一夜即可,行麽?”
“這麽快又改口叫小姐了?我和你已經結拜,就是夫妻了。我夫君都不肯認我,我的臉可往哪兒擱!”
劉備心中叫苦,心想這個孫尚香可真是個女魔頭,看來是非要和自己死磕到底了。而且剛才僅僅一招,劉備便察覺出來,這姑娘的法力絕非等閑之輩,只怕強行脫身不大可能。
“難道你是奉兄長之命取我項上人頭麽,尚香?”
“誰許你呼我閨名!”對方似有些怒了。
“尚香何必生氣,我叫你什麽都不行,就只好冒犯名諱了。”劉備嬉皮笑臉道,閃身避過裏面飛來的又一支飛劍。
“你殺不了我的,我持防守法術,你又無犧牲,祭不起殺術來對付我。我勸你還是收手,我們相安無事最好。”
“我能不能殺你,試試就知道了。”說着門簾飛動,一團火一般,尚香閃身而出,一瞬間就到了劉備切近。兩人來回鬥了幾招,劉備才發現,她是在把自己往那陣裏面逼。
“我兄長沒讓我殺你,他說我可以自行裁處。但你這妖物,我是非要降服不可的。”
“我都說了我不是妖。”
“那你為何不肯入陣?”尚香說着,轉身而退,念動咒語,竟然化身為十數個幻影,直奔劉備而來,只留那一個空口,便是門前的除妖陣。
劉備知道,這幻影之術,其實每一個都是真身所化,若是強沖,是沖得過去的。但分化幻影之人必然受傷。非是有人配合,或者是為了迷惑敵人,是不會有人以幻影之術貿然進攻的。
也不知道這姑娘是怎麽想的,時間不多,劉備來不及多想,撐開結界護住自己,紮穩了步子,打算硬推開尚香。
然而就在這一當口,尚香忽然後撤幾步,一揮手,劉備驟然覺得背後的除妖陣迅速擴大。劉備來不及閃避,便被裹卷入其中。
一陣痛楚襲來,渾身的骨頭都像被拆散了一般,劉備渾身無力癱倒在陣內,然而也沒有受傷。他撐起身體,吃力地擡起頭,看着臉上依舊蓋着蓋頭的尚香。果真好功夫,劉備在心裏嘆道,不知道她的臉是不是很美,不過,恐怕自己是看不到了。
“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尚香用劍指着劉備,她的聲音很是詫異。
“我說過了……我不是妖。”
“你不是妖,現在還能使出法術麽?”
“法術不行,若是劍術,我願奉陪一二。”
“你所用分明是妖氣,但又不能被我的陣法打回原形。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不說我就殺了你。”
“你若想殺我,又何必要浪費唇舌讓我解釋呢?”劉備閉上眼睛,“要殺就動手吧。”
尚香哼了一聲,竟然撤了陣法。劉備感覺到周身的圍困消失了,吃驚地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說,剛才為什麽不強沖我的幻影之術?”
“我若沖你必然受傷,我怎麽忍心傷我剛過門的夫人?”劉備笑着想爬起來,還沒等他動作,劍尖又頂到脖子上了。
蓋頭內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尚香似乎頗為樂在其中。
“你這人倒是有趣。”
“怎麽,你肯信我是人了?”劉備用手拈着尚香的劍,小心翼翼地問。
“哼,你肯定不是人,別糊弄我。”
“那你殺了我吧。”劉備故意閉了眼睛。
“少來這套。你知道我不會對你動手的。”尚香冷哼道,“要想殺你,我才不會留到大禮成後呢,婚禮之前幾天的那些宴會其實都藏着伏兵,哪一次我若看你不高興了,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你。”
“那你為何留我?”
“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人。”說着尚香咯咯笑了起來。
“是麽?”就在尚香笑個不停的時候,劉備忽然避過劍鋒起了身,左手劃開結界防住了尚香握劍的手,右手輕輕一挑,便把尚香的蓋頭掀了開來。
蓋頭下,是尚香寫滿驚詫的美麗臉龐。
“我的夫人,果然是個美人。”劉備握着蓋頭,笑嘻嘻地斜眼瞟了瞟架在脖子上的劍,“蓋頭都掀了,你還不讓我入洞房麽?”
尚香冷笑一聲,左手上忽地一陣光芒閃動,劉備只見一顆珠子浮起來,正在自己的頭頂。而尚香的手正掐住他的脖子,一陣陣微光繞着她的手臂,把他緊緊扣在裏面,一直逼到屋內的喜榻旁邊,動彈不得。
“你果真還是個妖物,碰到鎮妖珠就沒能耐了。”
“饒命,我只是開個玩笑。”劉備求饒道,“我這就去那邊偏房過夜,請你不要擔心,我說到做到。”
“怎麽,娶了媳婦到不想入洞房?”
“我知道你不願嫁給我……”
“你這人記性真壞!我都說了,我要想殺你,早就殺了。你怎知道我不願?”尚香這樣說着,手上的力道不松。
劉備被她耍的實在無奈,嘆息道:“反正我現在在你手裏,你願意怎麽處置我都好。我又何必同你說假話?”
“哼,你們這些臭男人,總是說得好聽,到頭來,沒有一個遵守諾言的!”尚香恨恨道,劉備居然覺得她的聲音裏有幾分哀怨。
“你遇到過什麽負心漢我不知道,我可不是這種人。”
“到現在你一句實話都沒,讓我怎麽信你!”
“你要聽什麽?”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尚香逼視他的眼,“身為人而又用妖氣,莫非你是妖怪的靈體轉世?”
“你連這都知道?”
“別小看我,我可是專門除妖捉怪的。師父告訴過我,靈體轉世,修煉成形的妖怪或是得道的神仙與凡人都可以行此道。把原體和法力混合為新的類似魂魄之物,轉世為人,這樣你有上一世的記憶,同時能夠使用法術。”尚香疑惑地說下去,“只是,這樣的方法,等于自損道行,在人間活一年,要廢去十年道行。我只是聽說過這樣的事情,沒想到還真的碰到過你這種妖怪。你這樣不惜損失數百年的修行,轉世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一定要知道麽?”劉備長嘆一聲,偏過頭去。心裏一陣酸楚,卻不想對任何人傾訴什麽。
“你為何又一定不能說呢?莫不是有什麽陰謀,要危害人間?若是這樣,我定要除了你!”
“哪有什麽陰謀……”劉備苦笑,“我倒是不怕告訴你,只是你聽了定會笑我傻。”
尚香松了手,收起鎮妖珠,把劉備拉起來,讓他坐在榻上,自己也坐在他身邊。
“你說吧。”她看着他,眼光忽地柔和了下來,“我就說,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世間山脈河流,皆有神仙掌管;而鳥獸蟲魚,樹木花草,皆有靈性,可以修煉成人形,乃至成仙得道。
北地某處曾有一河,河水浩大,許多百姓依河而居。此河已存數千年,其河之神心善而剛強,嫉惡如仇,雖然居于神仙之末位,卻心懷衆生。
河水中養育生靈衆多,其中不乏修煉得道者。河中有一小鯉魚,也追求修煉得道之行。無奈此魚比別水族的都要笨,其他水族少則二三百年,多則四五百年,盡皆化成人形而去;再努力修為,不到百年就可成仙得道。偏偏這條笨魚,修煉了一千年,也只掌握一些基本的法術,卻不能夠修煉成人形。
于是他就在這河水中生長了一千多年,時常都會看到河神巡視河流。他偶爾去向河神求教修煉之法,河神也會諄諄相告。就這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小鯉魚發覺自己對河神心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難以自拔。
神仙當中,亦有令人豔羨之鴛鴦伴侶,然而小魚此時距離成仙尚遠,于是他每日潛心修煉,不求能夠與河神相戀,只要成仙以後,能夠與他并肩而立,就心滿意足了。他生于斯長于斯,河神對他來說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對他的愛,也是他心的一部分了。
然而,就在小鯉魚快要修煉成功前,卻出了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當時正值東漢桓帝之世,當時世道混亂,人心險惡,自朝廷到民間,惡事紛繁,難以杜絕。當時此河邊有一村,村內之人多半心術不正,行匪盜蒙騙等事,一代代皆如此,竟然形成一村之風氣。無數行旅客商,都在那村裏被害了性命。很多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的賊寇,也出自此地。
河神知道以後,十分氣憤,竟然違背天庭之法,私自發了洪水淹沒那個村莊。然而水火無情,除了那個村子,旁邊一些村莊也都受到洪水連累,流民無數。
天庭知道以後,派下了仙使前來問罪。河神性格剛強,不肯服軟,堅持說自己沒有做錯。
“我淹掉那惡人頻出的村子,是為民除害,你為何說我作惡?”
“惡人自有天罰,你沖毀整個村莊,豈不是要連累其中的好人也喪命麽?這是其一。你違背天規擅自行動,這是其二。這次大水沖毀農田村莊無數,連累其他村落,這是其三。有此三過,你還不認錯麽?”
“可是若不毀這一村子,只怕更多的人受他們的危害,難道就要看着他們不管麽?”
“天上自有司人間善惡之神,你越俎代庖,是何道理?”
河神和仙使争辯良久,依舊不認錯。仙使無奈:“天帝念你初犯,本不想從重處罰與你,但是你這樣固執,看來只能罰你轉世為人一遭,受亂世之苦,方才能令你磨練心魂,好好認識認識這凡世,不至于再犯此錯。此後你再當這河神,才能保一方之安寧。”仙使說着指着河水道,“此水渾濁不清,當是你的心有不明不靜之故。”
“我雖然只是一河之主,但憂生民之苦良久,你又怎知我不懂這凡世?我心厭亂世已久,如果是因為這個才心不明不靜,那我倒極願轉世為人,定在人間除惡揚善,有為于天下!”
仙使笑着搖頭:“你要如何有為?”
河神自負地笑道:“自然是竭盡全力,以我之力,助天下一統。”
仙使大笑:“若真能如此,我定然奏明天帝,封你入天神之位。只是……如果你沒能有所作為,只怕天帝怪罪下來……你就要被打入輪回,所有的道行盡消。”
“那又何妨?來試一試便知。”
于是仙使帶着河神上了天庭面見天帝。此時小鯉魚躲在水裏,把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河神走後,小鯉魚的心仿佛缺了一塊。如此看來,河神不管成與不成,都不會回來了。将來若是想要尋他,又該去哪裏呢?況且一統天下何其困難,他能在平定亂世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只怕他将入輪回,再無處找尋。小鯉魚心如刀割,輾轉反側,最終下定決心,也要入凡世去尋他。若自己有能力,則助他一臂之力;若無能為力,哪怕如原來所想,和他一世并肩而立,相識相知,便足夠了。
為了這個願望,犧牲多少年的道行都沒關系。小鯉魚想着,向上蒼祈禱,喚來司命之神,言說自己的願望。
于是小鯉魚以靈體轉世之法,早河神一段時間下界為人——天上一日凡間一年,以此希冀自己能夠在肉身成長完全、法力全部恢複以後,及時找到河神。
後來他行走天下,眼見這亂世人道皆滅,而惡主當道,心裏也不免憂懷叢生。眼見天下勢力即将逐漸整合為幾家,若河神轉世之人此時自立為主,只怕難有機會。他想起河神下界之前說他也是憂生民之苦,索性自己帶人打拼,輾轉南北,想替他開創出一個局面,再尋他并力。若自己能夠一統,也算河神之誓言不虛。
“他現在在我身邊。我雖然愛他,卻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奢望。只要能如我所想,與他并肩而立,就是我這一千多年來,全部的希望了。”
劉備說到這裏,輕輕地靠在榻邊,臉上的疲勞和欣慰雜陳成安然的笑容。
尚香低頭含淚:“你……你真是個傻瓜。”
“是吧,我就說,你會覺得我傻。可是怎麽辦呢,愛便愛上了,無法可想。他不在,河水終有一天會幹枯,而我也無心修煉下去。只怕,也遲早是死路一條吧。”劉備偏着頭看着桌上的紅燭,“而且他不在,我縱然修煉成仙,又有何意義?”
“我好奇一件事,你既然沒有修煉成功,是如何使用靈體轉世的呢?”
劉備凄然一笑:“只要願意付出代價,司命之神總有辦法的。我迫切懇求,他也拿我沒辦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誠心吧?”
“誠心……身未修成,而心先成,倒也是奇事,別人可都是成了仙得了道,方才有此閑情逸致領悟天地。”尚香喃喃道,“雖然說你修煉千年尚未成功,可是我覺得,你有這顆心,比什麽都強。”
“此話怎講?”
“師父說,修身容易,再笨的生靈,只要想要修仙,堅持不懈,哪怕要耗費幾千年也終歸是能成的。而修心最難,想要有一顆圓滿而堅毅的心啊……那是靠造化的,不管是神仙,人還是妖,誰都不一定有一顆那樣的心呢。”
“造化麽……”劉備搖頭,“那就看你想要什麽了。修身之境界無窮,世間又有幾人願意專注于心魄,而放棄成為上仙之道?”他笑道,“如你所說,修心者多為造化偶得,少有人主動為之。至于我,我可從未追求修心之道,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