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至清

第4章 造化忽弄人，執手難訴情 (2)

裏的恐懼沒有化去——他還在疑惑什麽？諸葛亮猜不透，他只知道，劉琦還會提防劉備。與此同時，劉琦對自己的誠意卻也不像假的。

他回頭看了看劉備。此時此刻，兩人緊握的手依舊握着，手心已經沒有汗水了，諸葛亮感到自己的手溫暖起來，也在溫暖着劉備的手。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了，他可以信任劉備。就算他對自己有所隐瞞，就算他的身世撲朔迷離。可是那有什麽關系，那是他的主公啊。

那是他……心裏所愛戀的人。

不管怎樣，諸葛亮願意相信自己的心和自己對人的判定。

“孔明，”劉琦轉頭離開去整頓軍馬的時候，劉備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孔明可信我？”

諸葛亮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劉備的手上，握緊了他的整個手掌。

什麽都不需要說了。

“謝謝你，孔明。”劉備笑着說。他的嘴角還殘留着血痕，看起來有些憔悴。諸葛亮看着他的眼——他忽然有些失望，那眼睛裏沒有他想看到的東西。雖然剛才在說謝的時候，有什麽火焰忽地燃燒起來，但也不過那一瞬而已。

于是有些到了嘴邊的話，還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當天收拾殘部，召集百姓，也尋到了趙雲和抱着孩子的甘夫人。諸葛亮問糜夫人在哪裏，甘夫人哭着說，本來出發的時候她就有病在身，一路上情況愈發不好，前不久已經去了。

諸葛亮連連扼腕，他知道甘夫人身體也不大好，囑托她注意身體，多多休息。

甘夫人苦笑，“我倒沒什麽，只是鬥兒還小，卻也身體孱弱。玄德漂泊半生才得了這麽個骨血，我寧願自己死，也要盡力保住這孩子才是。”

“主母說的哪裏話，什麽死不死的。”諸葛亮趕忙說道，“主公乃仁慈之人，上天不會讓他連一條血脈都留不下的。”說完了又覺得這話這麽勉強，自己幹笑了幾聲，回頭看了看劉備，劉備也在凝視着甘夫人手裏的孩子，諸葛亮看着他的表情，心裏一陣陣難過——那個安然鎮定的主公，此時的神态，居然那麽迷茫，那麽悲戚。

曹操的前行部隊退卻，而大軍尚在其後。諸葛亮料定他必然不會馬上追來，也就放了心，命大軍放慢速度，尋得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百姓，繼續護送他們前行。

路上諸葛亮和劉備談及那天與曹操鬥法之情形，忽然心生疑惑，問劉備：“我想不通，那條水龍，怎麽會突然沖着曹軍去了？”

劉備出了神似的凝視了諸葛亮片刻，笑了起來：“那是因為你啊。”

“我？”諸葛亮一時不明所以。

“你并非普通人，身上潛藏着很強的法力。雖然你沒有練習過，但是危難之時，是可以發揮出潛能來的。”

諸葛亮聽了吃驚地張大了嘴，劉備笑得更加肆無忌憚，“怎麽，這麽難以置信？”

“喔……我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是我逆轉了局勢。”

“我也沒想到，我以為這次難逃一劫了。”劉備看着諸葛亮，“所以說，你來得正是時候。”

“其實那會兒，我已經來了有一陣子。當時若非主公心裏憐惜那些無辜的曹軍，替他們也擋了幻陣，才把我也包入其中，恐怕我早就死了。”

劉備也吃了一驚，然後連連搖頭說萬幸，“果真，天不負仁！”

劉備說着話，看着諸葛亮笑，諸葛亮也看着他笑，卻發現劉備的笑容在逐漸凝固起來。諸葛亮有些疑惑，“怎麽了？”

“唔……這都讓你看出來……孔明，我發現你的臉色有些不大對。是不是……太過操勞了？”

“啊？我身體很好啊，也沒有什麽操勞，雖然趕路，但是還是休息了的。”

“那……那就好。”劉備支吾道，盯着諸葛亮的臉又看了好一會，“總之你要保重身體啊。”

“我覺得該保重身體的是主公才對。”諸葛亮苦笑，“這些天，主公比我辛苦多了吧。”

“不辛苦，被人追着跑而已，習慣了。”劉備戲谑地笑。

劉備那滿不在乎的表情讓諸葛亮有一陣沒來由的難過，他很想把心裏的感受說與劉備聽，然而四下望一望這亂軍緩行的情形，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直到他們駐紮于江夏，終于松了口氣，又馬上聽聞江東有使者前來。正在劉琦疑惑怎麽還有人特意派使者吊唁殺父仇人的時候，諸葛亮已經撫扇而笑起來。

“看來，我們不用憑一己之力對付曹操了。”

果然，江東使者魯肅開門見山地談及結盟之事，兩下談的妥當，諸葛亮向劉備提出，要和魯肅前往江東一會孫權。

“若是能夠說服孫權與主公結盟，那麽憑借江東之力，抵擋曹操，便大有希望。”諸葛亮對此事胸有成竹，劉備自然也大喜過望，即刻派諸葛亮出使江東。

出發之前的一晚，諸葛亮收拾着東西，心裏卻七上八下。他對此次結盟之事胸有成竹，卻唯獨為自己對劉備的感情所困擾，不知如何自處。他開始郁結于劉備那若即若離的态度來——原本他覺得是沒什麽的，畢竟有主從身份之別，直到後來察覺自己的心意以後，他開始惱恨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看清劉備對自己的心意。

每一次危難之中劉備對自己的關切絕不是虛妄，然而那也許只是主君對才能優異的臣下自然而然的關心而已。畢竟成大事者要善于用人，諸葛亮也懂這個道理，善于用人，便要善于拉攏人心。

拉攏人心。這四個字在他的唇邊一閃，便令他不寒而栗起來。他不願意相信，劉備對自己的關切便只是“為我所用”的拉攏。然而難道主從之間，不應該如此而已麽？是不是這樣，他自己又如何判斷？

心愈發的煩亂，偏生在此時，有人輕敲房門。

“請進。”

門開了，卻偏偏是劉備。剛才的思緒未斷，一時間諸葛亮的臉頰緋紅，在燈火下，他看到劉備略微失神的眼。

“主公。”他起身相迎，劉備抓了他的手腕，讓他坐下。

“明天你就要出發去江東了，我來看看你。”

我來看看你。不明所以地，這一句話就戳到了諸葛亮心裏去了。有什麽東西在微微地顫動，好像花苞第一次吐出芬芳。

連心都快要炸開，諸葛亮閉上眼，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孔明怎麽了，不舒服麽？”劉備關切的聲音就在耳邊，他慢慢睜開眼睛。此時他覺得，如果不說點什麽，今天晚上，乃至以後的每個夜晚，他都會睡不着的。

“我有些話……鬥膽，想對主公說……還望……”

“哎，我們之間還有什麽話要這麽小心？但講無妨。”

諸葛亮擡起頭看着劉備，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劉備的眼神似有飄忽，好像在躲避和自己的目光相接。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

“當年我差點鑄成大錯，就多虧主公饒我一命，又加教誨，我一直銘記在心。後來主公三次屈尊去草廬請我，同樣感激不盡……自那時起，主公一直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我本以為，那只是對主公的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然而經歷分別乃至險些死別，我發現……”他低了頭，聲音很輕很輕，“亮好像，對主公……動了心了。”

話還未說完，臉頰已經緋紅一片，燒得滾熱。他低了頭，躲開劉備的目光。不管回應是什麽，說出話的同時，一直懸在空中的心，也慢慢回到了平靜的位置上。

劉備卻只是沉默，再擡頭看他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似吃驚，卻又似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諸葛亮覺得自己的心一點點沉重，冰涼。而劉備終于擡起頭看向他。

“備何德何能……”劉備長嘆道，“孔明能夠為我效力，已經是天大的福分。其餘之事，備，更怎敢妄想……”

劉備這幾句話說得很慢，似乎很吃力，而諸葛亮已經無暇去聽下去了。心在發抖，如果本來還有念想的話，那麽現在，他得到的便只有一個安心的理由罷了。

“抱歉，亮一時失言，請主公寬恕。”諸葛亮撩衣跪倒在劉備面前，卻始終不敢擡起頭看他的眼睛。

“孔明……”劉備的手在他面前晃動幾下，卻終于沒有來攙扶。一陣腳步匆忙，門吱呀地開了又關。屋子裏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跪着。

也罷，本來就不求什麽結果，只是想說出來，讓他知道，而我也安心了。諸葛亮這樣想着，卻不覺臉頰上已經爬滿了一絲絲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