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造化忽弄人,執手難訴情 (1)
正如諸葛亮所料,曹軍退後,便很快如潮水般反撲——這一次乃是曹操親率主力大軍席卷而來,勢不可擋。
劉備抹着眼淚從城中出來的時候,諸葛亮在一旁冷眼相看。這一次他算看到劉備哭的樣子,不過他怎麽都不覺得這算哪門子真正的哭。那明明就是做戲。
細甲和暗藏的匕首在衣服裏面碰撞出輕微之聲,他正了正身子,跟随着劉備,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緩步離開黃昏遮罩下的城。
劉表在給劉備托付的時候,諸葛亮一言未發。若說之前他還希望劉備可以抓住這個機會拿下荊州城,那麽這一次,連他也把這城中的殺氣看了個一清二楚。劉表的真心如何,已經随着他的死亡變得不可考,然而蔡氏一門的敵意,分明都是寫在臉上的。
劉琮還是個孩子,而那又如何,諸葛亮只能從那張幼稚的臉上看到不屬于那個年齡的老練。過早的争鬥席卷了每一個人,即使他只是一個傀儡,也要失去其阻礙這傀儡身份的奢望。
劉備并不在襄陽多做停留,只催促諸葛亮連夜趕路返回新野。就連趙雲都有些不解,為何這一次劉備這麽着急。
“如果我沒估計錯,蔡瑁恐怕早就準備好對我們動手了。城內不可留,只願城外沒有埋伏才好。”
“主公,“趙雲不解,“我們兵少将寡,又不能強奪城池,于他們無害,他們何必非要大動幹戈置我們于死地?”
劉備指了指北方:”曹操就要來了。如果他們有伏兵,便是有投降之意。我們的人頭,就是他們的見面禮。”
“曹操大軍還遠,他們尚有時間布防,所以我也才跟主公說要領下荊州。”諸葛亮猶豫道,“為何你這麽早就确定他們會投降?”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他們不敢直接與曹操為敵。”劉備揮揮馬鞭,“孔明,我跟你說過,如果我們領下荊州,蔡氏的勢力将是內亂之始。只怕他們,也是這麽想我們的。”
諸葛亮點點頭,嘆了口氣:”只能說那劉景升死的真是時候。”
“是啊,有多大的亂子,都是身後事了。”劉備回頭看了一眼夜幕下的襄陽城,忽然警覺了起來。
“衆軍戒備!”
還沒等大家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步道兩旁忽然箭如雨下。
“果然有伏兵!”諸葛亮大喊一聲,率先沖了出去。
“軍師!”趙雲緊跟上前。諸葛亮雖然也有勇武,但畢竟不如那整天在刀口舔血的武将,上了戰場,總歸是讓人不放心的。
有了剛才劉備那一聲斷喝,士兵們算是稍有心理準備,沒有被突如其來的伏擊沖亂。
“子龍,保護軍師!”劉備喊了一嗓子,轉身沖進敵陣。諸葛亮遠遠聽到這一聲,心裏倒是有幾分不服氣。
“趙将軍,我看你還是保護主公的好!”諸葛亮說着揮劍斬殺了一個沖上來的裨将,“他的細甲還在我這裏,我可不能把随身護衛都搶來呀!”
趙雲只是跟着諸葛亮,一邊戰鬥還一邊和他們一起打趣:”得了吧,我還是看着你。我可知道主公,他從來都沒什麽事兒,受了傷也不會怪罪我;可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主公還不剝了我的皮!”
“主公要是出了什麽事兒,我也剝了你的皮!”諸葛亮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風很大,血腥味灌進口裏,他覺得有些難受。
“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兇不過主公!”
諸葛亮都快被氣樂了。這還是戰場呢,兩人一來一回幾句話都快改成了賣藝攤子。
不過劉備兇的樣子諸葛亮還真想不來,那個溫潤而安靜的人。他想,即使看過他戰場上的豪氣和勇猛,卻依舊不能想象他如何對手下人兇巴巴的樣子。
蔡瑁的伏兵一波波湧上來,看起來是下了死手,非要置這些人于死地。劉備軍拼命厮殺,眼看就要殺出重圍,忽然遠處一個半山斜坡之上,又冒出無數敵軍。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有多少人,只覺得耳邊風聲四起,知道是無數箭簇飛來。諸葛亮慌忙揮劍抵擋,而士兵自然死傷無數。
“孔明小心!”諸葛亮聽着耳邊有人提醒道,竟然是劉備的聲音,正納悶他是什麽時候過來的,一支冷箭忽地就鑽過來,刺進他的手臂上。諸葛亮吃痛不過,劍掉落在地上。
這下糟了。失去了武器,如何阻擋着滿天箭雨!諸葛亮正慌神的當口,劉備上前一步,揮手替他擋下了幾只箭,伸開左臂把他護在身後,“都說了讓你小心嘛。”
話語雖然随便,但是借着火光諸葛亮也看得清楚,劉備的臉色之緊張,是他之前從未見過的。
諸葛亮一時啞然,劉備撥馬轉到諸葛亮身後,他的劍在虛空中劃了一圈,莫名地繞過諸葛亮頭頂,又擋在自己身前。
“拿着,保護好自己。”劉備說着把自己的左手劍扔給諸葛亮,右手持單劍擋開飛來的箭矢。諸葛亮正愁手裏空空,這下抓到武器,揮劍刺死一個沖上來的敵兵,又趕忙去擋箭。不過敵軍的箭矢好像少了,再沒那麽多飛箭之聲,只覺得天上仿佛還有陸續射過來的箭,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密集。
就在衆人緊張之時,忽然遠處一陣人喊馬嘶,仿佛又有一軍來到。正在疑惑是不是敵軍增援,只見火光中劉字大旗晃動,有人高聲大喊,“叔父莫驚!侄兒來幫您!”——來人竟然是劉琦。
敵軍未預料到有如此增援,很快就被劉琦的軍隊沖散了。劉琦來到近前,火光下,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難看。劉備一把握住劉琦的手:”賢侄為何在此?”
劉琦有點遲疑地看着劉備,又看看旁邊的諸葛亮,方才慢吞吞地說:”我聽聞父親病重,特意趕來,可是蔡氏不肯開城門,只說父親沒事,讓我回去鎮守江夏。”
諸葛亮低了低頭,他自然不能在這種時候告訴劉琦他父親已經故去,只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這次多謝賢侄搭救!”劉備拱了拱手,“為了救我軍,你也身受箭傷,實在令人過意不去。快随我回新野,我自安排軍醫為你療傷。”
這時候諸葛亮才看到劉琦的腿上插着一根箭。他不禁有些後怕,剛才明明箭勢忽地弱了很多,但還是如此迅猛,連後趕來的劉琦都受了傷,看來剛才自己中箭的時候,想必形勢之兇險更是難以估量,只是手臂上中了箭,還算他便宜。
不想劉琦卻臉色越發難看,只是搖頭:”我還是趕緊回江夏。他們既然安排了伏兵伏擊叔父,就有可能于我不利。江夏空虛,我不放心。”
劉備點點頭:”那好,侄兒一路保重。”
看着劉琦遠去的背影,諸葛亮長籲了一口氣:”這劉琦公子也是,走得這麽急。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打勝了仗,反而像落荒而逃呢。”
劉備卻沒說什麽,一直盯着劉琦的背影,許久方才回過頭來:”孔明的箭傷如何?”
“無礙。”
“以後莫要如此逞強了。你若是有事,我軍危矣。”
諸葛亮笑笑:”主公言重了。亮一人,怎……”
“我可沒有言重。”劉備的神色無比嚴肅,“保護好自己,孔明,這是軍令。”
“是,主公。”諸葛亮在馬上躬身,方才發現,自己還握着劉備的一柄劍。
手臂上的傷并不重,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便無大礙。和趙雲在軍醫營帳內一起療傷,趙雲還說諸葛亮運氣好,只挨了一下——他的腿上和背上插了兩三支箭,雖然有盔甲保護射的不深,但也是血淋淋的一大片。
“要說運氣還是主公運氣好。”諸葛亮說,“一點傷都沒受。”
“他一向如此,我們也不知道,每次都盯得很緊,但是每次都是我們受傷,他什麽事兒都沒。”
正說着話,只聽外面軍士傳令,命令全軍收拾行裝。曹操大軍到達荊州邊界,而劉琮毫無抵抗之準備——只怕投降是遲早的事。劉備軍只能放棄新野。
諸葛亮嘆了口氣,這也是他給劉備的計策。新野小城,不能自保,只能南下投奔江夏——也不過權宜之計。若曹操真的有心踏平荊州,只怕僅憑劉備軍的微薄之力是無法可想的。
看傷口處理的差不多了,諸葛亮也懶得聽軍醫告訴他怎麽保養,趕忙就去找劉備商議棄城之事。一路上不只兵士,百姓們好像都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看得他疑惑不已。
“主公,我這一路走來,看到百姓們好像都在收拾東西……”
“嗯,孔明,我也正是想找你說此事。”還沒等諸葛亮問完,劉備先站了起來,“百姓們似乎都想随我軍南下,還請孔明幫我想想如何調度。”
“這……這怎麽行?”諸葛亮瞪圓了眼睛,“帶着百姓,曹操大軍雖然還遠,但若輕騎來追,我軍仍舊很危險。”
劉備緩步走下來,瞥了一眼諸葛亮,咧嘴笑得不懷好意:”這倒不像你說的話……我可記得,你不是最替生民憂慮的人麽?”
被戳了那點不光彩的過去,諸葛亮咬咬牙,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反駁。劉備大笑,拍着諸葛亮的肩膀:”仁義之心,就安不就亂,就生不就殺。孔明啊,能安民,百倍于能治兵。”
諸葛亮不服:“若說安民……”
“收納游民數以萬計,也是孔明的功勞。”劉備笑道,“你不說,我也不會忘了的。只是,危難之中,方見真心啊。”
“主公是說我安民之心不誠?”諸葛亮伶牙俐齒不肯放松,他覺得對面之人雖是他的主公,可是與之對話,卻意外的輕松,仿佛熟識已久的朋友,可以随意調笑,毫不顧慮。
“哎呦,備說錯一句話,可是讓孔明抓到把柄了。”劉備眼珠轉了轉,“別說這個,我的雙劍還有一柄在你手裏了吧?若是你找到武器防身了,就趕緊歸還給我。”
諸葛亮大笑:”主公沒話了,就來讨要東西!也好,亮這就去取,順便也收拾一下行裝。”
“注意你那箭傷。”諸葛亮出去的時候,劉備還提醒他。
東西并不多,大概拾掇好了,諸葛亮從牆上摘下劉備的那把左手劍。雌雄雙劍,分握兩手,都說男左女右,但是因為劉備是右利手,自然是更重的雄劍在右。諸葛亮現在拿着那一柄雌劍,劍刃在陽光下寒光閃閃,端的是一把好劍。他的手指撫上劍身,劍是涼的——卻讓他忽地想起劉備的手心來。
他似乎握過很多次劉備的手,那手心不分春夏秋冬總是微涼的——說是涼,不如說是沒有溫度。他也曾經以為是什麽病症,說要幫劉備開些藥方,但劉備只說天生如此,并無大礙。看着他也不像是有病的樣子,諸葛亮就放心了。體質特異之人他也見過,所以沒放在心裏。
如今這劍身讓他無端地想到了劉備的手。于是他握着劍柄,忽然腦子裏便信馬由缰起來。,若是手涼,身體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溫度?這樣的人,抱着他,或許就會像抱着……一尾魚?
這樣怪誕的念頭在他腦子裏盤桓半晌,若不是思緒被來人的聲音打斷,恐怕他還要繼續想些更出格的事。
聽到劉備在叫他,他的臉驀地紅了。轉回頭去,劉備在煦暖的陽光裏對他笑,伸出手來,他居然愣了好一陣子。腦子裏浮現出的是自己中箭之時,劉備那異常緊張的神情。也許是自己和劉備相處的時間還不夠長久,但無論如何,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表情是為自己而表露,諸葛亮就覺得格外地滿足。
直到劉備從他手裏接過劍,他才緩過神來,慌忙把劍遞過去,還趁着遞劍的關頭摸了一下劉備的手,果然還是微涼的——這真讓人覺得奇怪。他看到劉備的笑容,總覺得,這人應當渾身都是熱的,就像天邊的火,能把心裏那些荒涼的枯草,都燒得無影無蹤,留下肥沃的土地,等待新的播種。
于是那顆嫩芽終于冒出了頭來,諸葛亮定定地看着劉備,無來由地笑了。
“主公,“他眯起眼睛,細長的眼裏面跳動着狡黠的神色,“我想了一下,既然如此多的百姓要跟我們走,那不如好好利用一下新野這座城。”
“如何利用?”
“主公等我調度便是,這一次,算是給主公一個大禮。”
劉備笑笑:”博望那一次禮就很大了,這次莫非要烤了曹操?”
“那就看他來與不來。若是來,就烤了送主公開胃。”
“喲,開胃就用這麽大的菜,正餐又該是什麽?”
“那自然是,”諸葛亮依舊笑得春風得意,“天下。”
後來被曹軍追得狼狽不堪的時候,劉備還記得這個笑話,但笑說我劉備福薄,只怕吃開胃菜的時候就被噎死了。
“誰說的,新野之火,還是阻了曹操一段的。”諸葛亮說,“只是我真沒想到,他居然行軍如此迅速。我怎麽計算,都覺得常人難以達到。”
劉備搖搖頭,“常人難以做到之事,若是讓曹操做,未嘗不能做到。曹操手下兵多将廣,神鬼之才也是有的,做到一些不可思議之事,倒并不是那麽不可思議。”
諸葛亮對此言很是疑惑,正待思考間,又聽着張飛大聲嚷嚷快走快走,然後哼一聲,丈八蛇矛也摔在地上。
“這樣走幾時能到!”張飛大聲嚷,“曹操那老賊行軍跟飛似的,我們呢,龜一樣慢慢的磨蹭!只怕還沒磨蹭到江夏,就被他給吃了!”
“軍師,我看這情況,怕是不利于我軍。”關羽同樣憂心忡忡,對諸葛亮說,“可有其他良策?”
“曹操輕騎,雖然迅速,兵數卻不見得太多。關将軍,我剛才就在想,或許你可以引水軍速去江夏找劉琦公子求救,令他引軍前來,必能阻擋曹軍。”
“孔明,既然如此,你也随二弟去吧。你善于言辭,必定能說動我侄前來。”
“怎麽,主公還擔心他不肯來救麽?”
劉備苦笑,“凡事都有萬一,還是慎重一些。況且戰場上情況險惡,孔明你還是避開的好。”
“又是擔心我的安危,要把我從戰場上打發走麽?”諸葛亮苦笑道,“主公就這麽不信任我,不肯讓我與主公同甘共苦?”
“同甘可以,共苦就算了。”劉備揮揮手:“快去,這是軍令。”
一路随船隊而下,諸葛亮的心情并不平靜。除了接二連三的軍報,就是那日劉備淡然而又不容置疑的眼神,一直在眼前晃動。若是說之前對自己的心意尚有疑惑,那麽歷經別離,以及知曉劉備身處險境的現狀之時,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欺瞞自己的心了。
夜色已深,諸葛亮毫無睡意,又沒有什麽公事可做,只能百無聊賴地在甲板上踱步。船上很靜,每一個腳步都敲得極響,仿佛敲在心上。
他忽然有些後悔,早知此時如此煎熬,莫不如當時堅持留在劉備身邊,戰場辛苦,也好過這幫不上一點忙的提心吊膽。
正想着,忽然背後有人叫他:”軍師,這麽晚了,為何不歇息?”
“還不是被你那大哥壓榨久了,非要到半夜才睡得着。”看見關羽到來,諸葛亮習慣性地玩笑道。
不想關羽不比趙雲,缺了點幽默感,連忙正色:”大哥關照我要讓軍師保重身體,不想你之前如此勞累。若是不願自己和大哥去說,改日我去告訴他。”
“哎哎,關将軍!”諸葛亮連忙擺手,“亮不過想開個玩笑,真是失禮,失禮。”
關羽也笑了,捋着那幾縷長髯:”大哥與你結識時間雖然不長,但好像一見如故,平時裏談話,倒還親切随便。”
“主公平日裏雖然話不多,但是與我還是有的聊的,聊上幾次,就随便了。”
“大哥那人就是如此,要麽只是撿有用的說,一天沒幾句話;要麽遇到了投緣的人,講起來沒個完。”
諸葛亮點頭,這話沒錯,有幾次兩人辦完了公事,扯了個話頭,愣是講到了天明。搞得最後他們規定,誰也不許多話,方才免得第二日困得睜不開眼的窘況。
“大哥雖然與我們兄弟投緣,但是我們畢竟是粗人,講不來什麽大道理。我覺得,他還是和你談的盡興。”
“呵呵,亮只是個初來之人,怎比得你們兄弟手足情深?”
“那可不一定,說起來,當時我們兄弟還有些不服你,年紀輕輕的就受如此重用。”關羽說到這裏,頗為尴尬地一抱拳,“……說到此事……唔,軍師你知道,後來也賠過不是了,還希望不要怪罪。”
“哎,關将軍見外了。”
“我們在背後嘀咕的時候,大哥就對我們說,‘我得軍師,如魚得水’。看來,他對你的信任可是不一般。”
後面又和關羽聊了什麽,諸葛亮不大記得了。只有這一句話在心裏反複回蕩,終于如流水一般滲入了每一個罅隙。他無端地想起那個夢來。
想見他。諸葛亮看着月色發呆。從來沒有如此思念過一個人,而他思念的人現在正在硝煙和戰火中,籠罩在莫名強大的敵人時刻逼迫的陰影下。
既然不能後悔自己沒有留下陪他,莫不如趕緊搬了救兵返回。諸葛亮打定主意,命令日夜兼程趕路。關羽心裏也擔憂大哥的安危,看到諸葛亮如此急迫,自然也是不敢懈怠。
抵達江夏,見到劉琦說明來意以後,劉琦的臉上露出莫名的猶豫之色。諸葛亮以為他有什麽困難,只是一再好言相求,劉琦嘆了口氣:”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麽困難我自然相助。”于是點起兵馬,跟随他們去解救劉備之圍。諸葛亮大喜道謝,劉琦卻似有話要說,猶豫半天,終于還是默默無言。
又是一段日夜兼程,一路不斷聞報,情況危急,曹操大軍似乎已經趕上了無法迅速行軍的劉備。劉備軍隊被沖散,探馬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蹤。
諸葛亮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雙翅趕緊飛回去。眼見沿途流離失散的百姓們相互扶持,哭天搶地一路走來,心裏更是刺痛難忍。諸葛亮命人尋找船只裝載願意跟他們走的百姓,一并帶到江夏。
“先生真是善心。”劉琦贊道。
“慚愧,其實若是從前我恐怕也不會考慮到這裏,只是,我知道,若主公在,他定然會這麽做。”
“叔父他……”劉琦咬咬唇,“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難以捉摸是麽?”
“不止如此……”劉琦忽地噤聲,“抱歉,我不是有意妄自揣度于他……”
“呵呵,你若如此想,倒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不,先生。劉琦冒昧,但是請先生一定要聽我一言。”劉琦急切道,“或許是我自小看多了爾虞我詐,心術都不正了,不過我還是覺得,逢人切莫輕易交心,更要對他人有三分防備,哪怕是極端信任自己之人。亂世之中,先生要善于自保才行啊。”
諸葛亮卻并不生氣:“你雖這麽說,但是這番話也算得肺腑之言了吧?”
劉琦長嘆一聲:“先生有恩于我,我怎能不盡心以報。”
“你知道麽,有很多時候,我甚至比你想的還多。我自覺很多人雖施恩于別人,但不過是一時之利所驅,若是将來情勢有變,只怕會反目成仇。”他看了看臉色不大好看的劉琦,微笑道,“但我依舊相信,有些人的真心可以信任。終于還是有些人,不必去費心防備的。”說着他把臉轉向煙波浩渺的江面,“不然這個世界,就太寒冷了一些。”
劉琦又似要說什麽,忽然聽前頭船上軍卒大叫:“那邊!好像是糜将軍!”
諸葛亮眺去,果真是糜竺,被幾個曹兵圍着,身邊的副将已經身受重傷。看到劉備的軍馬,那麽劉備大約也在附近了。他急忙令水軍尋一合适的地點停下,士兵陸續登岸,自己引一軍率先去救糜竺。
身陷重圍的糜竺看到諸葛亮,幾乎要哭出來:“軍師!主公在江邊被曹軍圍困,情勢危急!”
諸葛亮大驚,也顧不得關羽有沒有跟上來,先帶着自己一股軍隊跟着糜竺去尋劉備。
“主公在那邊!”循着糜竺的手指方向,諸葛亮只看到塵煙滿天,分明是一股一股的曹軍。而且還有一些奇怪的光芒閃爍。劉備軍的士卒死傷慘重,有些人還在四處奔逃。
“曹操軍裏面有會妖法的人!”逃走的士卒聲音嘶啞地叫道。諸葛亮也不管那麽多,領軍殺出一條血路沖進了包圍圈。
劉備果然在那裏,渾身血污,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身邊的士卒幾乎已經死傷殆盡,只剩下他一人和兩名受傷的裨将苦苦堅持。背後就是江水,眼見退無可退。
“劉備,想不到你還有兩下子!”不遠處站在亂軍之中神閑氣定的人,應該就是曹操了,諸葛亮拼命只想沖上去,無奈被團團圍住,也只能遠遠看着曹操帶着身邊幾個術士模樣的人,一步步逼近劉備。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能夠不懼怕我的幻陣。”曹操說着用劍一指,“但是奉孝給我留下的幻陣之書,絕不是僅此而已。看來,我要用更厲害的手段了。”
“哼,你就是憑着這個,才有這麽快的進軍速度吧?”劉備似乎毫不害怕,冷冷地瞥了曹操一眼,“你的幻陣我認得。凡攻伐之法陣都要犧牲,或極度消耗陣心人之法力。可你這幻陣,必殺人為祭,犧牲十倍于其他之陣法。曹操,你可真狠毒。”
“別說的你好像從未有過殺業。我雖殺人,但在戰場上因你而死的人,難道就比我少?你若束手就縛,該有多少人能逃過戰火!”
劉備冷笑:”這麽說,你屠城難道還是因為城裏百姓不該抵抗?當真可笑!”他架起雙劍,“曹操,我勸你慎重,這幻陣,接下來一招,只怕不分敵我,盡皆消滅。你還有什麽多士兵在此,難道就舍得拉他們陪我殉葬?”
劉備的聲音不小,旁邊的曹兵聽了以後,盡皆一竦——看來果然有不少曹兵犧牲在幻陣之下。
“你別來這套亂我軍心。”曹操說着,給旁邊的幾個術士打了個手勢,那幾個人舉起手裏刻滿了奇怪咒文的手杖,嘟嘟哝哝地念動咒語。一時間飛沙走石,天空中好似有無窮看不見的刀光劍影,碰到的人,盡皆死于非命。
眼看那奇怪的光環逐漸擴大,無形的刀鋒就要接近自己面前,諸葛亮撥馬想跑,可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他看了一眼站在江邊的劉備,心裏微微嘆了口氣。
一路奔波到此,就是為了陪他一起死麽?也罷也罷,若不能同生,即使共死他也甘願。只可惜,自己還是沒能以天下為禮,送給他的主公。
諸葛亮閉上眼,只求死的別太痛苦。可是等了許久也沒什麽感覺,反而只覺得眼前另一道光芒閃過,他疑惑地睜開眼,吃驚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劉備舉着右手的劍,一道光環從那劍尖發出,擴散開來,擋住了來自曹操的幻陣的刀鋒。那光環仿佛還在擴大,盡可能把所有能夠籠罩進來的人都包括其中——當然,也包括諸葛亮和他身後的軍士。
曹操冷笑:“劉備,你到現在還逞什麽好心?你有多少法力能撐起這麽大的結界?保護得了他們,只怕就保護不了你自己了!”
說着又有兩名術士上前幾步,對着江水念念有詞。一時間狂風大作,江水忽然如沸騰起來一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水中忽然升起一道水柱,逐漸旋成龍形,張牙舞爪地向劉備撲過來。
劉備的臉上已經全是汗水,水龍沖擊着圍繞他的光環,被彈了開去,很快轉身又反撲而來。
這一次劉備終于撐不住了,眼看那些光圈碎裂成片,飛散在水龍的巨大軀體之中,幻陣的刀光所及之處,又是一片血色飛濺。
“主公——”諸葛亮大吼一聲,此時他居然已經顧不得自己也身處危險,提起馬頭——馬兒一聲長嘶,躍起來踩過幾個曹兵的身體,直奔着術士那邊沖了過去。
拼死一搏吧,不能救他,就陪他一起死好了!
諸葛亮的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那一刻他只覺得腦內一片空白,有種奇怪的感覺圍着自己的身體流轉不定。似乎有奇怪的光在周身環繞。是錯覺麽?還是曹操的幻陣已經奪去自己的性命了?
還未等諸葛亮意識到發生了何事,衆人中爆發出一陣驚呼——那水龍居然避開了劉備,直沖着曹操撲了過去。曹操根本沒有提防,連同那些術士,一時被沖得七零八落。
然後水龍就消失了。滿地一片狼藉——流水、屍體、血污和無數盔甲兵器殘片。諸葛亮從水裏爬起來,也不顧牽起馬,跑上近前手刃了兩個還在掙紮的曹軍術士,便再沒力氣,渾身都被抽空了一般,說不出的虛弱,一屁股坐在到了地上。
好像有那麽片刻,整個人都不是自己掌控的了。眼前黑了一陣子,諸葛亮覺得有一雙手抓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拉了起來。
“孔明!”是劉備的聲音,諸葛亮扭過頭去。好似清醒了一些,劉備扶着他的肩膀,慢慢把他從地上拽起來。
并沒有經過太消耗體力的争鬥,卻只覺得疲乏不堪,仿佛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諸葛亮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他看到劉備沒事,自己也沒事,心裏便放寬了很多。
失去了施法的術士陣,曹操自然不再構成威脅,一直退卻下去。諸葛亮看着劉備蒼白的臉,幾乎快要流下淚水來。
“主公……亮來遲……”
“孔明,別說這種話。”劉備寬慰着他,“你能來,比什麽都好。”
這時候關羽和劉琦也引軍趕到,劉備指點着遠處的方向,說趙雲保護着自己的家眷也在附近,還有一些百姓,張飛應當是在某處疑兵,拖住其他曹軍。關羽領兵去尋,而劉琦,顯然更加不快,臉色都變了個樣。
劉備嘆了口氣,上前拱手:“多謝賢侄前來搭救。”
劉琦臉色很差,并沒說什麽,劉備笑着搖搖頭:“你可是因我之法術對我有所疑惑?其實上次你引兵救我的時候,我就發現你是察覺了我所用之術。”
諸葛亮疑惑地看着劉琦,劉琦點點頭:“我對此也略有了解,當時您用法護在諸葛先生周身,我看得分明。”
諸葛亮心中一震。難怪後來再沒有箭射中自己,原來是劉備在暗中相助。頓時他的心仿佛被什麽抽緊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劉備,努力忍住淚水。
“我的确學過一些法術。年輕時經歷頗多,也曾拜過隐逸的高人為師。不過你放心,我這些,絕不是什麽害人的邪法。”
“據我所知,用法之人皆要消耗人之生氣。即使得道的神仙和修煉成的妖怪,使用時也要頗為留意,還要注意恢複,不然就可能元神皆滅。剛才曹操的幻陣乃是用活人之血和靈為消耗,你怎能僅憑自身的法力與之抗衡?你屢次用法術,可是從來沒有時間恢複,你又如何保得住元神。”
劉琦的語氣冰冷,而且顯然已經是毫不客氣的質問。劉備笑得卻很坦然:“你是擔心我用什麽邪法,暗地裏有所犧牲?”
劉琦不語,但諸葛亮注意到他的手已經撫上劍柄。
諸葛亮對此類事情并無過多了解,聽到劉琦問及此處,他也有些慌神起來。他扭頭看着劉備淡然的臉,心裏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一向仁義的主公會在背後耍什麽龌龊的花招——即使冒出一點點想法都讓他害怕。
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緊緊地抓住了劉備的手。他的手心裏全是汗,冷汗,和剛才虛脫的汗水,一并冒出來。劉備的手還是微微的涼,卻似乎比他的也要溫暖一些了。
“賢侄問得好,”劉備看着劉琦,目光如炬,“那你可聽說,‘存人之術亦存己,殺生之術亦折生’?”
劉琦點點頭:“可是我不會用法術,也不懂其中意思。”
“殺人、蠱惑、攻擊、圍困之術,要消耗的,遠比救助和護衛之術多得多,甚至必須以人為犧牲才能祭起。別看剛才曹操勢大,因為我持防守之術,所以完全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應付得來,要不是要護住太多人,他的幻陣術雖然恐怖,卻不能奈我何。”
“然而我所見之法術,害人者多,救人者少。”
“那是因為人想要依仗法術巧取豪奪者多,存人救難者少。所以專攻殺人之法,少去關心救人守衛之術。”劉備長嘆道,“亂世生民塗炭,人心也……”
他不再說下去,蹲下來,看着腳邊一名身穿曹軍軍服之人,被幻陣之刃割斷了喉嚨,至死都瞪着驚恐的眼。劉備伸手撫上他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那人的眼睑。
“叔父,侄兒錯了。”劉琦長揖道,“我錯怪叔父。還請恕罪。”
“無妨,換了誰恐怕都要心中起疑的。能把誤會解釋開,比什麽都好。”
諸葛亮在一旁看着,他分明看到劉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