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7章
乾元四十一年·夏
聖上下旨着令太子首參政事,主審河北道大行山流民興兵造反一事。
造反主犯五人已全部緝拿回京,就在百官認為此案是皇帝交于太子攬功造名聲之時,太子鋒芒初露。
六月十八,太子冒雨前往大明宮,奉卷宗百張,言流民一案上尚有隐情。
其一隐在三年前戶部撥銀百萬修繕城防一事。
其二隐在幾月前赈災銀子以及儲米流向何處一事。
傳聞聖上當場暴怒,着令三省相公、刑部尚書、大理寺卿、本次督辦欽差一幹要臣連夜入宮。
天還未亮,早有禦林軍并各衙司雜役利刃備好。
晨鼓一擂,坊門大開,街巷上無數百姓看着這群煞神們邁進一座座官員府邸。
此案因流民起,涉及貪腐、豢養私兵、做空國庫等不可饒恕之大罪,牽扯出戶部、吏部、工部等大小官員上半百人,一時興城大獄人滿為患,不得已空出大內內獄關押罪臣及其家眷。
六月下旬,每一日都有新的罪臣被押解出京流放,每一日有新的人頭在午門刑場落地。
興城百官人心惶惶,終日難安,唯恐不幸牽扯到自己身上。連帶着民間百姓都是小心謹慎,就連一向熱鬧的勾欄花坊的生意都寡淡不少。
直到六月底,這樁案子才落盡尾聲。
一時奔走相告,彈冠相慶。
大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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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帝掃下首已經跪了一個時辰的人一眼,沉聲道:“怎麽?還是不服?”
謝玄不擡頭看人,盯着身前的地板磚像個悶葫蘆嘴。
這樣子倒像是個孩子了。
乾元帝覺得好笑,“你為何不服?”
“這件事我沒錯。錯的是那些屍位素餐的蠹蟲,枉聖上俸祿養着他們,如今一鍋端了正好。”
青年人嗓音中還帶着氣憤,一激動,連唾沫星子都出來了。
乾元帝随手拿了一本折子砸在他腦袋上,也不知是手上沒勁還是眼睛花了,反正沒落到實處,光看着動靜大,“朕可有說你做錯了?”
那倒是沒有。
謝玄搖搖頭。
“朕讓你查什麽,你就查什麽。旁的,用的着你插手?朕身邊難道沒人用了嗎?要你一個毛頭小子頂在前面作甚!”
說地氣性上來,接連挑了六七本折子推扔出去。
“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這都是禦史臺彈劾你的折子。說你側妃張揚跋扈,排場擺地比太後都要奢華。說你不務正業,不好好讀書,在東宮裏整日養雞逗狗。還有說你……”
乾元帝頓了一下,覺得張不開口,“說你那檔子,你自己心裏知道朕在說什麽。”
說起這個,又想起另一個混賬兒子,“你看看你五哥,知道自己是個廢物也不出來張揚,守着偌大的宅子悄默聲的,怎麽你就非要鬧這麽大動靜?”
啊這……也不好辯解呀。
五皇子得了花柳病,出去去哪裏風流都遭嫌棄,自然只能回家霍霍。
但是五皇子府的大管事也沒閑着呀,各地縣凡是貌美的女子,也搜羅了不少送到五皇子的榻上呀。
乾元帝不知自己兒子思緒已經飛到他哥榻上,自氣了半晌,瞅着他頭頂,道:“朕不是賞罰不分的人。這一次你功勞不小,說罷,想要點什麽東西。……或者看中哪一部了,朕分撥出去叫你協理。”
這話一出口,謝玄心頭一抖,猛地擡頭,就連聲音都揚高不少,“還安排我做差事?不怕我再捅個窟窿出來?”
乾元帝沒好氣道:“廢什麽話,想從哪裏練手自己選。”
給的人不是真給,要的人也不敢真要。
謝玄像模像樣地想了一會兒,最後選了一件督造佛寺修建的差事,“整日悶在宮裏無聊,若是督造必然能出宮逛逛。”
乾元帝輕哼一聲,“沒出息。”一揮手,“回你的東宮去吧。”
人走地幹脆又歡快,乾元帝看着青年挺拔的背影,眯起了眼睛,眸光中沉澱着審視、猜疑和一點淺地幾乎看不出的殺意。
太子一走,鄭敏奉上藥茶,只等聖上飲過,這才雙膝跪地,“奴才有負聖上期許,理該論罪處死。謝皇上寬宥老奴,老奴……”
說着話,已經是垂淚滿襟。
乾元帝捏了一本折子,尖銳頂端在他頭上敲了幾下,“你呀你,叫朕怎麽說你好。上下一颠倒,五百萬兩的金銀,都能頂朝中一年進項。底下人出了這麽大的差錯,你是該死。”
鄭敏擦着眼淚,悶聲道:“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乾元帝阻了他扇耳光的動作,靠在椅子上,凝着虛空長嘆一聲,“小敏子,咱們都老了。朕當年信錯人,險些丢了命。你不也是如此嘛?”
鄭敏道:“陛下萬壽無疆,莫要說老。老奴怎麽能跟您相提并論呢。”
乾元帝呵然笑笑,“到底贏家還是朕吶。司禮監這些年替朕辦了不少事,此次查明主謀的秉筆太監也是功臣。給他留個全屍,家中若是有人,便不必株連。”
鄭敏:“謝陛下隆恩。劉尋那十惡不赦之人自知罪孽深重,無顏面世,早已服藥自盡。若是泉下有知,也是要給您磕頭的。”
乾元帝擺擺手不願再說,吩咐擺駕如妃宮中。
鄭敏急忙起身伺候。
——
且先不說殿內主仆情深
自出殿外,身後朱紅色大門阖上,那道令人脊背發麻猶如針紮般的視線終于隔斷。
殿外有盛夏的暑熱,見他出來小孟子急忙吩咐預備轎攆蕉扇。
再過半月,聖上就要遷居九成宮避暑,按照往年慣例,太子随行。
謝玄只覺回廊下的風都帶了盛夏的吵鬧,叫人靜不下心。
轎攆一路東去,路上逢內侍領着一人正進大明宮。
謝玄認出人來,示意停下,“胡大人這是升官了?”
胡春來行禮問安,“回太子的話,全是托聖上的福,奴才不敢自高,必定鞠躬盡瘁報效皇恩。”
“身為臣民,效忠皇室是理所應該的。司禮監是個好地方呀,只要能辦差,平步青雲不是難事。對了,流民之事,司禮監出力不少,還請轉告那位,就說孤記得他的恩情。”
胡春來:“奴才必定傳達。”
“走吧。”
轎攆重新走動,這一行人漸漸遠了,胡春來才直起身子,扭頭看了一眼。
這位太子,并不像傳言中的那麽廢物。
真是小瞧了。
一番雷霆手段,不僅查清三年前戶部的糊塗賬,更是将此次赈災中飽私囊的貪官污吏大清洗,就連司禮監都受了波及。
他同東宮詹事府的一小吏有點淵源,花錢在其中運作不少,這才順當地将劉尋拉下馬。
劉尋一倒,司裏不少同僚為了秉筆大太監的位置明争暗鬥,他借着搭上東宮宜秋宮內侍的路子,這才居功上位。
想來,如今所得仰仗的都是東宮。
這位太子方才所言意有所指,不知是不是他等多想,總有中被算計的感覺。
東宮
栖琅閣
聽小貴子回禀一切,陸霜雲露出淺笑,“本宮沒看錯你,也沒信錯人。下去吃碗冰酥酪吧,瞧着滿頭都是汗。”
小貴子得了賞,自然嘴上抹了蜜一般,卻沒失了恭敬倒退出外間,才扭身出去。
吩咐秋露封了三百兩銀票給他,陸霜雲往冰盆前湊近,她自小便是耐凍不耐熱,還沒進七月,白日裏就是一聲熱汗,粘糯地讓人不舒服。
內宮局記檔冰例都是有數的,按理這時節還輪不到一小小昭儀,奈何如今她也是有靠山的人。
正感受着清涼氣,外間門上的回禀稱太子今日要在栖琅閣用午食。
陸霜雲着小廚房做了兩碗冷淘面,令吩咐幾樣清爽小菜,內侍剛言太子到,一切正好準備妥當。
食案擺在院中葡萄藤架下,有回廊小細風拂面,四周屏架的簾用驅蟲的香熏過。
用浸濕的帕子将他脖頸、手中的細汗擦過,看他層層疊疊穿地板正猜到方才定見了正經人。
他們湊在一塊吃飯,一貫不習慣旁人伺候,眼前只有秋露在跟前攪拌一碗粉香圓子。
陸霜雲扯扯他衣領,最後還是将他外面那層圓領袍扯掉,“這麽熱的天,大太陽下便少些露,省得中了暑氣。”
中衣是一層衫,沒了外袍,謝玄長舒一口氣,他喜歡她圍着自己打轉,跟個小蜜蜂似的,嗡嗡說着家長裏短,吃飯冷熱。
這些民間夫妻才會有的缱绻是他最想要的。
趁她擡手幫他紮地死緊的玉冠放松,謝玄猛不丁湊在她香軟的臉頰上觸一下,“好幾日不見你,瞧着你清減了些。”
有嘛?
陸霜雲紅彤着一張臉,眼神從不遠處宮人那裏收回,沒有人看到就好,人前親近,她總是會覺得尴尬。
服侍好他,她轉回位置坐正,“可能是這幾天熱地太快,有些苦夏吧。”
不遠處有內侍和宮女舉着粘杆請蟬挪窩,三三兩兩湊在一塊,謝玄覺得這種安逸氛圍下,連帶着一月的煩人官司都不算事兒了。
他夾了青葵菜,裹上一旁蘸水吃了,不由挑挑眉頭,“這東西倒是新奇,內廚房以前沒有吧?”
陸霜雲看他吃地開心,也忍不住動筷子,“這可不是內廚房遞上來的。慧良娣愛吃,這幾日念叨着南邊的葵菜,她母家托河運送了新鮮的一筐來,我也是沾了光的。”
她沾光,不就是自己沾光。
謝玄在心裏盤算着過一會兒要賞什麽給瑤光閣了。
兩人吃過,正好屋內冰盆新奉上,屋內清涼怡人,一個蘸墨描山水,另一個翻話本子順便看美人。
“聖上又叫你跪了?”她方才抽他不注意問過小孟子了。順便把手邊放溫的清茶推過去。
謝玄自喝了一半覺得不錯,起身添滿遞給她,看她殷紅的嘴唇印在放在自己的位置,心裏有點熱,“不過是覺得我做事不像他以為的蠢笨,這才惱了。”
所以才要了‘監督佛寺施工’這樣清閑到幾乎沒什麽作用的差事。
夏天到了,聖上頭疾好點,他懶得去堵心。
“差事有些便宜處,等過幾天,我帶你出宮轉轉。”他往桌前湊了湊,看她在畫什麽。
畫紙潔白,寥寥幾筆勾勒出陽春白雪的輪廓,将人攬在懷裏,耳鬓厮磨半晌。
大夏天的,她才不要做那檔子事呢。
陸霜雲躲開他占便宜的大手,推搡着他寬厚的肩膀躲開他癡纏的吻,“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不舒服?”
再鬧下去,吃苦的還是他。
重新分開,陸霜雲轉移話題,“小貴子的事情就按照你說的辦就好。”
指的是胡春來賄賂小貴子,想要讓自己投效鄭大公公一事。
她已經聽他所言,接了那所謂的蜀中藥,雖然她不打算吃,誰知道那東西是什麽虎狼之物,萬一傷了身子就不好了。
鄭公公竟然想讓她生出第三代皇嗣,也不知是什麽打算。
他們兩個想了許久,無解,無奈只好作罷。
看看地上碩大的冰盆,投效鄭大公公也不是什麽壞事。
既然提起正事,謝玄難免好奇,“你是怎麽知道朝中三年前派銀子修城牆的事?”
流民一事所出的幾個疑點都是她寫信傳達出來的。
若不是有她提點,此事只怕還沒有那麽容易查明。
陸霜雲看他,思索道:“是父親在家中同哥哥抱怨,被我偷聽到的。當時只聽父親抱怨禮部沒銀子修什麽屋棂,戶部卻撥了那麽多銀子給工部。”
其實是上一世的記憶。
當時這一件事情是兩年後暴出,才交由太子查清的。一度引起民聲鼎沸,就連東宮妃嫔都聽了不少。
這一世提前發生,她隐約記得一點線索,自然要幫他的。
奈何如今他羽翼未豐,便是大功一件,還是要在聖上面前請罪。
避免聖上多心,只得重新清閑太子的狀态。
至于儲米事情,是她前去送湯水的時候正好見他桌上的賬冊攤着,已經接手宜秋宮宮務,對些數字敏感些。
是誤打誤撞,那撥糧的事情竟然也有虛假,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你來我往說了一會兒話,小孟子在外回禀稱東宮詹事府有政事要禀,謝玄重新換了衣衫,同她握握手,這才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