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6章
掖庭宮·內監省
幽暗室內響起一道語調平平的聲音。
“你是在告訴雜家,這位側妃娘娘同王家二郎君有過首尾?”
跪在地上的內侍太監赫然是白日在東宮阻攔外男的小福子,見他一谄媚道:“回大公公的話,奴才有個老相好在內醫署做女官,旁人不知道她有樣本事。尋常女子打她面前走上一遭,做沒做過那檔子事,一目了然。”
“也是巧了,前幾日奴才身子不爽利,晚上當值的時候,她來過一遭送了點湯水喝。正巧側妃娘娘在院中消食,就鬥膽看了一眼。”
這一眼可吓壞那醫婆子了。
外邊人不知道東宮隐秘,枕邊人不止一次念叨側妃娘娘無寵,不知何日才能到出頭之日。
一個從未承寵的婦人竟不是處子之身?
這要是說出去,可是蒙蔽皇帝混淆皇家血脈的大罪!
醫婆子大着膽子看了很久,正巧側妃娘娘轉身,正面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兩步。
女子面相已然帶了有過男女情/愛後的媚态。眉目流轉之前的風情不僅有少女嬌嗔,更有婦人風韻。
她絕不會看錯。
小福子聽了相好的話并不懷疑,自此伺候的時候便留了心。
可巧今日王二郎誤打誤撞闖了花園的小宴,王二郎癡然神态還有側妃娘娘的異常舉動,無一不說明了什麽。
聽他爛步帶子地說完,鄭敏呵呵笑出聲,眼尾吊起幾分嘲笑,“真是不知死活。雜家還當這是個有用的,尋了蜀中良藥,想要讓她為咱們大晉朝再誕下一位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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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小福子猛地擡頭。
這……
下一位聖人?
太子如今還康健,活地好好的,怎麽太子的孩子能越過去當聖人呢?
很快,他就想明白這句話代表了什麽。
倏地,臉色發白,僵在原地。
鄭敏挑挑眉頭,像是察覺出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你倒是長了個腦子,可惜了……”
話音剛落,屋中黑暗處走出一個高大威猛的身影。
小福子哆嗦着往後挪,嘴邊還在求饒,“鄭公公,奴才什麽都沒聽見,奴才是來投靠您的,奴才……”
‘嚓’地一聲,有極快的刀影一閃而過,出鞘收回沒用了幾息功夫,那身影提着小福子的衣領,尚有功夫回身低頭請禮。
鄭敏耷拉下眼皮,輕飄飄道:“去吧。”
那人站直,大步離去,屋中一豆燈光被風晃動,依稀映出他衣擺下兩邊向內翻卷的紅紗魚尾。
屋中有半晌沒有聲息。
鄭敏閉眼沉思,保養細膩的大掌中盤着一對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時而叮地撞擊在一起。
這聲音落在其餘人耳底除了威懾更是緊張。
方才離去那人重新折返,腳步聲打破這一室靜谧。
複命歸來,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位置,适應了黑暗看去,諾大屋中的這一角落中前後竟然站了六七個人。
鄭敏終于開口,先是長嘆一聲,“崔氏不能用了,你等覺得下一位聖上落在哪一位肚子裏才好?”
這樣篡位砍頭的謀逆話語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問出口。
聽話的人卻并無異常,順着他詢問,認真思索。
其中一個眼神打轉,見上官不敢開頭,一咬牙邁了步子,“督公,奴才覺得宜秋宮那位倒是合适。”
鄭敏回頭看他一眼,“是小春子呀。河北道的事情料理地不錯,有勞你了。”
月餘前河北道赈災流民□□,有數千人糾集在大行山一帶,舉起了斬殺狗官,替天行道的旗子。
聖上震怒,派臨近軍兵鎮壓,同時下令司禮監出行徹查流民起兵一事。
司禮監派出去的人就是這位胡春來。
但是到督公前回話的卻是他的上官—秉筆大人劉尋,辛苦事兒都是底下人幹的,上面的人守在興城春暖花開,光快活了。
聽到督公此言,胡春來知道自己做事不算白辛苦,心裏激動,“督公謬贊,都是有您坐鎮指揮才能滅了那夥宵小。”
鄭敏:“你方才說宜秋宮那位,是何謀算?”
胡春來道:“奴才指的是宜秋宮的雲昭儀娘娘。此女進宮當日便蒙幸于太子,其後雖不是大寵,卻在太子面前露了臉,太子偶也會想起這一位來。奴才依稀記得此女父親出身耕讀,現今身居禮部左侍郎,其兄只任職遼東軍中一小郎将,外家也只一尋常富戶出身。”
這樣出身的女子若是能誕下長孫,将來必然是好拿捏的。
鄭敏并不應答,只是聽過後,手中盤着明珠的動作漸漸歸于平和。
他轉而道:“太子初初處理政事,作風瞧着虎氣,河北道上的事情你等要把手腳收拾幹淨些。要是哪一個叫抓了把柄,別怪本督不念舊情。”
衆人垂首躬身:“是,督公。”
鄭敏:“去吧。雜家也要去聖上面前伺候了。”
其餘人依序退出去,唯有胡春來不走,弓着腰等鄭敏自榻上下來,擡高胳膊伺候人搭着。
一直到外邊的宮道上,鄭敏接了下邊人遞過來的拂塵,開了尊口:“本督知道你的心思。劉尋是個沒腦子的,雜家不管你如何勾當,自來子司禮監是能人上位。明白了嗎?”
胡春來眼神一閃,腰背彎地更低,悶聲道:“奴才知道了。”
有三兩人自身側擦過,胡春來并不起身,一直到半盞茶的功夫後才直起腰板,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晨間的第一縷曙光轉瞬便要躍上地平線,灑在這重重宮牆上。
有近前的人低聲道:“掌司大人,方才督公……”
胡春來擡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在宮裏就連風聲都是帶了耳朵的,“好好辦差,督公大人不會虧待我等的。”
“是,掌司大人。”
——
太子已有近半月不曾來後宮,陸霜雲确實很想念他。
卻不好去攪擾他做正事。
剛入六月,河北道流民舉兵一事徹底平息,主犯五人齊齊被押解回京。
也不知聖上生的是什麽念頭,禦令一下,命太子擔任主審官,大理寺、刑部配合審理。
太子派系深感長路漫漫終于得見天光,跟在儲君後面這些年竟是雞零狗碎的吵架,沒幹幾件正經事。
好不容易,有了正事自然是歡天喜地,自覺有了用武之地。
不過很快他們發現這差事是個棘手的。
頭一,太子素不喜愛政事,冗長繁複的卷宗往桌上一灘,沒半個時辰就昏昏欲睡。
僚屬們和詹事府自然是從旁輔佐,苦口婆心地說辦好了這一樁事兒,有種種好處。
太子殿下不知有沒有被說服,每日這樣念叨上一回,那些說客們自己都給自己洗腦了。
第二棘手在案情。
外人瞧着簡單,無非就是春汛雨大,天災釀成人禍,朝廷赈災,惡民不知感恩,于是聚集謀反。
真要深究這案子,可查問的點就多了。
各地衙署都是有農歷官的,可曾盡職籌算天歷,提前測算上報以做民情應對?
雨水之大,與過往比較是否懸殊?
大壩塌垮根本原因是什麽?雨水之大是否超過本應蓄洪洩洪計量?每年工部撥款修繕銀子是否用到實處?
朝廷赈災,赈濟明細可有異常?成效如何?可有實地知情人做見證?
諸如此類的問題太多需要查明,豈是一兩日能夠應對完的?
到最後應查詢卷宗過多,不得已從翰林院借了人手來幫忙。
如此十幾天過去,如山一般的卷宗終于被衆人啃完,列出了詳細章程。
太子一身錦袍,紫金冠,腰系玉帶,端的是英姿勃發。
東宮衆僚屬心有寬慰,經過十幾天的磨練,看樣子太子終于能沉下性子搭理政事了。
哎呦,瞧,還皺眉頭了。
肯定是有看不懂的地方。
他們手揣大袖,正襟危坐,只等年幼的儲君詢問一二。
謝玄将手中一展有一臂多長的折子攤在桌上,看着下首的衆人,最後點了詹事郎,“郎正大人,孤瞧了個大概,這流民造反前因後果已是了然。諸位辛苦了。”
衆人連稱不敢。
謝玄:“只是孤有幾個不懂的地方要向郎正大人求教。”
詹事郎:“殿下請直言,微臣必盡心回答。”
謝玄:“這長本上所言,大壩垮塌乃是因年久失修,不堪承今春雨水故而無法蓄洪。工部有記錄載,曾于三年前調撥民役三萬并雪花銀百萬至河北道,為何沒有好好修一修這大壩呀。”
詹事郎拱手道:“工部記載卻有調檔,但是所出盡用在各地城牆修繕。這……修繕了城牆,自然就沒顧得上大壩。”
謝玄一拍手,猛地起身繞到桌前,來回踱步,“就是這個。孤疑惑的就是這個。河北道尚在關內,上一次交戰記載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怎麽無緣無故修什麽城牆呀?難道是戰事烽煙?河北道道守可曾通過兵部上折子?”
詹事郎一愣,道:“未曾聽說有戰事折子。”
“這就對了。百萬雪花銀加上三萬民役,在加上這一次春汛洪災受損,折下來就是上千千萬貫錢。我的天喲,戶部五年的純利就這麽沒了?詹事大人,這個事兒,你得查呀!”
詹事茫然地眨眨眼睛,“殿下,若是這樁重新來,那……所有的都要重頭再查呀……”
畢竟流民被扣上造反的帽子,根源是朝廷無過失。
一但三年前的百萬銀子查出并不是如賬冊上寫得修繕城牆,不僅工部、戶部大小官員連帶着被拉出來,整個國庫都要重新翻查。
這不是往平靜的冰面上砸坑嘛?
流民已經抓了,按照長卷上的章程,直接定案就好。
何必再費周章?
謝玄聽出他言下之意,一向溫和的面上第一次露出冷意,他重新坐回書桌後,一改方才散漫的語調。
——“方才只是其一疑惑點。
其二,戶部赈災賬冊交付河北道共計百五十萬兩銀,太原府倉儲米三萬旦,陝西府儲米五萬旦,加上河北道去歲記錄的七萬旦糧收,整整十五萬旦糧食,足足夠二十萬民生吃上幾月。可河北道受災州縣只有六萬人口。諸位,可有人能告訴孤,吃了儲米的剩下十四萬人口在哪兒嘛?”
衆臣俱默。堂下死寂。
謝玄看為首的詹事郎已經是滿頭冷汗津津,轉開視線,說了這樁案子迄今最嚴重的結論——“十四萬人口,十四萬呀,難不成有人蒙蔽上下,在民間養了十四萬的兵馬嗎?要造反嘛?!”
‘噗通’聲不絕,所有人磕頭請罪,山呼“臣等不敢。”
上首儲君聲音夾着顫抖——“那便查吧。”
“臣等謹遵禦令。”
謝玄并未叫起,“來人,将這一筆糊塗案子揣上,孤要進宮面見聖上。”
轟隆一聲,天邊卷積已久的烏雲終于不再忍耐,有狂風一路北上,攜雷霆雨勢降臨晉朝都府興城。
這一聲也響在東宮屬官的腦海中。
衆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太子初初參政,便要整個朝廷跟着震上三震,到底是太年輕了呀!
詹事官看着冒雨而出的倔強背影,依稀透過雨簾,浮現出當年青年人的身影。
同樣的憤世嫉俗,同樣的一身傲骨,同樣的九死不悔。
可……過鋼易折呀。
大晉朝出了兩個優秀睿智的皇嗣,若是一切順利,本該是明日之星,熠熠光輝。
可遮在皇帝寶座上的帝王心術尚有餘影。
雨聲落地鑿然,身後同僚似是而非的議論聲漸漸遠去,詹事官握在身後的拳頭再一次攥緊。
這一次……他依舊不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