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2章
東宮·詹事府
詹事郎正若有所思地看過手中文章,順手遞給下側的同僚,甚是寬慰地點頭,“近半月,太子寫就的文章頗有長進,明大人辛苦了。”
東宮侍講明正急忙起身,謙恭道:“非是下官之功,還是太子克勤,每每遇到疑難,總是不恥下問,下官才得以出力一二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誇贊太子肯用功了。
在場諸位不約而同地點點頭,間或湊在一起低聲說着什麽。逢有人傳閱文章,指着上面的一二金句還有細解。
詹事郎将衆人所言納入耳底,憶起近日聽到的傳言,下意識嘆一口氣。
有下官聽了真切,急問道:“詹事大人何故嘆氣?太子有長進,難道不是好事嘛?”
詹事起身,右手背在身後,見衆人看向自己,隐晦道:“本官嘆氣是有二意。一乃感儲君有長,身為臣子,心有威瞻。二乃憂他人毀謗,不叫天聽,不叫民知。”
他人毀謗?
衆臣對視幾眼,同時想起近日傳地有鼻子有眼的一件事兒。
一向有溫良名聲在外的太子,不是不喜女子,而是喜歡□□作踐女子。
早年有孝有神佛鎮壓,如今重入凡塵,終究難改戾狠脾氣,聽說東宮妃嫔已經遭了辣手,還有幾個宮女都是被人鞭笞到死拉出去的。
按理說這樣的事情合該遮掩着,也不知是哪裏出了錯漏,百官甚至是民間都有議論,倒是有點滿城風雨的意思。
詹事大人捋胡子,眼中有沉痛閃過,“太子後宮之事本是隐秘,且先不論真假,身為臣婦,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怎可留作把柄?”
最先傳言的人合該亂棍打死以鎮壓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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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太子經驗不足,等到人盡皆知方才知施展手段,已經是遲了。
東宮侍屬官聞詹事所言,一時讪讪——
前段時間,皇上下旨為太子後宮小選,他們家中适齡的女子不是抱病有疾要麽長親披孝或是遠處探訪,理由層出不窮,總之不想送人進東宮。
話說的輕巧,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這恩送在你詹事大人的門楣上,你要不要?
詹事大人不知他們所想,卻也猜度幾分,“如今既已經定好崔大人的幼女做側妃,小選便算化作尾聲。留給我等便是該想着怎麽為君分憂。”
這……
他們都是男人家的,又不能出去說太子其實沒有那種愛好,君子有所為則為之,不可為之便不要強為了吧?
廳中安靜,無一人應承詹事大人。
半晌,有一僚屬拱手道:“食君之祿自然要為君分憂。奈何此樁涉及皇室隐晦,下屬則以為不可操之過急,且先敲打宮人內侍等,以觀後效。”
沒準時間一長,人們就忘了。
又或者,時間一長,太子就慢慢好了呢。
詹事沒好氣地扭身,懶得再與這些人廢話。
說了半天,沒一字有用,該整饬的太子早已經動手,他若是拿這話去回禀,肯定又要挨一頓臭罵。
“諸位該多思多行,詹事府每月俸祿不曾克扣,卻連這點小風雨都抗不了,我等還是早早辭了位置,讓于賢者吧。”
這話便有些嚴重了。
正巧那卷文章再次傳回侍講明正手中,他一貫有智,收到好幾位同僚的眼神官司,無奈起身,“詹事大人不必煩擾,依下官看,此事不若做個順水舟?”
“哦?何為順水舟?”
明正:“有人毀謗太子于房事有遮攔,但陛下卻下令小選。莫不是在連帶着污蔑聖上禦下不清?”
這倒是個好法子。
詹事眼神一亮,心中已經開始為明日的辯白折子打草稿,神情舒緩幾分,“終究是太子出身太低,若是……”
若是母家強盛,又何必畏懼這類荒謬的流言?
不過,太子外家不行,但是有太子妃呀!
詹事大人眼睛一亮,“王大人近日抱病在家休養,太子不便動身,吾等身為太子屬官,可要記得分憂呀。”
“自然!”
“這是為臣本分……”
“詹事大人明理,臣等折服……”
明正混在衆人之中說了幾句,一等上了馬車,僵在臉上的客氣笑容頓時消失。
他心說:真是一群老糊塗。
太子曾私下傳話,令他不可過多維護自己名聲,言稱此事情乃聖上刻意放縱,試探臣下之舉。
他不止一次同上官言理,都被所謂的‘為臣本分’給堵回來。
馬車過禦道,一轉彎上了主幹道應天大街,販夫走卒叫賣聲、街上稚童歡笑聲等蜂擁入耳。
方才詹事大人那一句‘太子出身太低’又響在腦海,明正低聲道:“三十年河東又河西,出身這種東西,未知低了,就不是好。”
逝世的秦王出身河西大族崔家,又是皇後嫡子,最後不還是淪落到慘死嘛這一位六皇子是被多少人不放在眼中的,陰差陽錯,卻成了最後的贏家。
他有預感,只要跟着這位太子,将來榮光無限。
前程錦繡的太子此時正跪在興慶宮正殿外請罪。
昨日大朝,爆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河北道今春春汛過急,沖垮陽關大壩,治下三府十六個縣有一半田地都在雨水裏泡着。
皇帝速派欽差大臣,戶部開倉救濟,給錢給人。朝廷兵部出兵,協助救災,以防流民暴動。
好容易各種亂事有了章程,乾元帝嗡嗡不停的腦子有了緩沖。
又爆出了第二件事
太子暴行難忍,民間怨聲四起,議論太子立身不正。
安靜了一早上的禮部,吏部,像是突然被點醒一般,互相擰成幾股繩子角力。
有說太子德行有虧,雲雲各種對皇室的不利,理該重罰
有說太子素有溫良名聲,必是有人惡意栽贓嫁禍,懇請聖上調查後再定是非。
有說太子乃是儲君,應潔身自好,恪守祖宗規矩,如有犯錯,亦可諒解年少不知世,請聖上稍安……
衆說紛纭,謝玄從頭聽到尾,也從頭跪到尾。
下朝以後,又換了一個地方跪。
終于,殿門開了,鄭敏那張常帶寬和笑容的臉出現,上前扶起太子,道:“殿下這一次實乃受了無妄之災,河北道的事情犯了聖上神思,又趕上您這遭,這才氣得狠了。”
他如是解釋,謝玄自然順水推舟接話。
鄭敏又道:“聖上說了,您生母不吉,立太子時本就難以服衆,往後可要謹言慎行呀……”
多親近的語氣呀!
他就不信自己闖進內殿質問皇帝有沒有說‘生母不吉’後,這閹豎還能是這麽個笑臉。
謝玄面上未曾動容,聽了聖訓,灰頭土臉地往臺階下走。
人上了轎攆拐了宮道,鄭敏甩甩手中拂塵,“崔氏的事情能準嘛?”
一旁太監道:“您老且放心,那東西是從蜀中來的,管用地很。”
管用就好!
晉朝這萬裏江山錦繡,人人都在打算算計,他鄭敏也該未雨綢缪了。
“去傳禦醫,陛下頭疾發作,請劉宮正來下針。”
“是,奴才這就去。”
說話的功夫,有帶着尚書臺牌子的內侍近前回話,“鄭公公,聖上朝上下旨要撥銀子給戶部,奴才來請文書。”
鄭敏掃他一眼,“銀子文書不是小事,雜家還得問過陛下意思。且候着吧。”
他眯下眼睛,“相公大人們可定好這一次的欽差大人?”
小內侍:“回鄭公公話,主事欽差尚未裁定,王相公力薦吏部左侍郎高旬高大人,其餘兩位相公則意在大理寺卿周恒周大人。意向求聖上定奪。”
鄭敏挑挑眉頭。
這三個老家夥倒是齊心。
推出來的兩個人都是明面上的太子黨,在外行事有功,必定能在民間挽回太子聲譽。
太子地位不穩,國政難安,大家都着急。
他司禮監也該‘助’一把力了。
翌日,中書省傳出天子加印明旨,欽定門下侍郎為主欽差大臣,左散騎常侍等十餘人為從,即日出發。
文武百官俱靜默叩首,稱聖上英明。
王家·書房
一衆僚屬為今次聖旨人選的深意紛吵了半個時辰,王陽随他們争執,兩方各執一詞,最後他輕咳一聲。
衆人停下,轉身叉手請罪,“吾等失言,請右相見諒。”
右相?
王陽被這稱呼燙地耷拉下眼皮,內裏算計與陰沉翻湧不盡。
朝中三公三師,他王陽已沆瀣半生,是時候往上走一步了!
冷了片刻,王陽道一聲‘無需多禮,各位稍坐’,等下首雜拉的聲音停下,他繼續道:“主欽差雖是門下人,卻是個有才的。聖上體恤民生災情,這道旨意也在情理之中。”
下首有一長須發白的半老郎,率先起身回禀,“相公大人,如今太子聲名懸于一線,若是有救災濟民的善言傳出,必能重安地位。”
有人補充道:“太子生母本就低賤,連累東宮這些年涉政有牽扯,大人,下屬有一大膽良言,不知可否直抒一二?”
王陽:“郎屬直言,此地是我等議事處,有些話并不忌諱。”
那人稽首,“太子涉世淺,身邊人并不貼心,伺候的不如意,難免會有責罰。今日一遭我等可費勁心機周折,若來日再有此類,又該如何?”
這人有智,并不刻意賣弄,見自己此話一出,屋中頓時陷入低聲議論,微頓片刻,獻出一計,“太子出身掖庭,生母為聖上不喜,已經是落地事實,無法更改。不若另計養母,擡高出身,以絕後患。”
“此言有理……”
“确是一計良策……”
“後妃當中無子嗣且年歲合适的妃嫔有德妃……”
王陽卻未發一詞,他在斟酌:太子記名,新的外家是否會與王家一脈共出一心?
冷不丁有一名號傳入耳際,他看向下首,“方才說的那位娘娘是……?”
“回相公話,下屬言久居含光殿的熙妃娘娘出身侯府,又是宗親血脈,母家不興不貴,計做太子養母,乃是上佳人選。”
熙妃娘娘?威遠老侯爺的長女,記得同夫人曾是閨中手帕交。
如今侯爺世子在神機營當着一不起眼的小郎将,若是有了儲君外家的身份,那可就水漲船高,不可同日而語了。
王陽忖度片刻,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待人走了,另吩咐管家喚家中二郎來見。
且不說王家為周正太子聲名如何算籌忙碌,另一邊東宮卻是紅布幡慶,各處張燈結彩,迎新人入宮的小石子路都下令重新翻整,要求每一顆石子都得是大小一致,顏色同系。
這可苦了內宮局的管事公公,一連數日都守着在進貢路上,盯着籮筐裏的材料是不是符合‘玉石香嶂’的美名。
掌事公公揉揉酸乏的眼窩,接過下邊太監遞過來的茶牛飲半盞,他啧啧一下,長籲一口氣,“這側妃娘娘真是貴氣呀,尋常的石子路走不得,非是漢白玉不走臺,非是太湖石不成步。瞧把咱們太子妃娘娘急地,方才雜家去回禀,瞅着娘娘消減不少,就連額上都裹抹了巾囊。真真是好人吶……”
光說不夠,他往一側小椅子一窩,拂塵甩向宮道盡頭正拌泥漿的匠人們,“這一批多久沒歇着了?”
小內侍看日頭又掐掐手指,回道:“掌事公公,已經有十三個時辰不曾歇着了。”
掌事悲憫不已,“你說說,側妃娘娘這貴氣得叫多少人豔羨呀。哎,非是咱家不體諒人,實乃昏禮将近,這妩媛閣還沒完工,不得已催促呀。”
小內侍眼神一閃,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見有匠人蹲在空地眯眼,頓時一蹦,尖着嗓子號喪起來,“作貨們,還有功夫在這偷懶?側妃娘娘眼瞅着就要進宮了,要是不能如期完工,仔細你等一家老小都被拉出去砍頭!快……快動……”
“公公大恩,求公公賞片刻安神可好?我等已經不歇不停地忙了一日夜,手底下實在沒勁……”
“費什麽話?!側妃娘娘金尊玉貴,若是見了這宮中哪一處不好,惹了傷心,怪罪下來,你能承擔得了?”
一陣混亂唾罵,那幾個工匠叫抽打威脅,哪敢再說話,一邊抹去眼淚,一邊拖拉着僵腫的雙腿繼續上工。
恰這時,遠遠有深綠色宮袍內侍近前,見了這場景,道:“太子妃娘娘體諒下人辛勞,下令瓦泥工匠等停歇半日避雨,于後晌未時三刻上工,令封一人五百錢做茶錢,快快謝恩吧。”
天上陰雲團集,一場暴雨就在眼前。
工匠內侍等跪了一片,不停磕頭謝恩。
三三兩兩散了,依稀還能聽見議論聲。
“太子妃娘娘真是菩薩心腸,不僅叫咱們歇上一會兒,還額外給了賞錢……”
“太子妃素來仁心善面,要不然也進不了宮做主子,據說太子妃年歲不大,卻常在佛殿進香,未進宮前便樂善濟施,救了很多孤兒流民呢……”
“娘娘真是我等大恩人呀。我這身子骨疲軟,拉着一夜的料子板車,若是再冒雨一遭,怕是命不久矣婁……”
聲音低了不少,“這側妃娘娘是哪家貴女?怎麽如此……”
“聽說是崔家……”
“呀!崔家,那不就是先皇後娘娘……”
“好貴氣的命喲!……”
悄聲議論夾在一聲轟隆響雷後,潑天雨珠傾撒下來,不一會兒彙聚成數不清的小股溪流,溢滿興城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