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0章
屋子裏早已經熏香煎茶,斑銅魚耳爐中浮起一團團清冽竹香,室內有日照香爐,更有情人呢喃語。
陸霜雲因為他的詢問,一時陷入回憶中。
——依稀還記得那時自己是八歲。
她自會說話起,父親便時常在耳畔念着某某派系某某大家的什麽着作。耳濡目染,她便喜愛詩詞丹青。
書中有大天地,可舒心中郁郁。
父親嚴苛,逢她年幼性子不定,總是有些頑皮反抗的情緒。
哥哥進宮陪皇子侍讀,生怕犯錯,偏她癡纏,只好瞞着雙親偷偷将人帶進宮。
那可是宮裏呀,翰林先生拉長調子‘之乎者也’,瞧着同父親也沒什麽大差別。
她心中不耐煩,看哥哥也偷懶睡覺,便蹑手蹑腳地跑去外邊撒野。
來前她看見書館的不遠處有好大一片池塘,開滿了蓮花,一想到清甜可口的蓮子,她就忍不住沁出口水。
可惜光饞嘴,她不敢下水,只蹲在白玉欄杆上眼巴巴地看了半晌,覺得宮裏好沒意思,下次再不來了。
出了廊橋,繞過側殿的門扇,正好聽見有拳腳相加的聲音,還有人在喊着‘用力打’,‘叫他張狂’、‘不入眼的東西’雲雲髒話。
那時候尚膽子大,她探頭看是四五個綠色身影堵着地上的一個小孩子在打,頓時義憤填膺。
那綠色衣衫,哥哥說過是宮裏伺候人的打扮。
宮裏伺候的不就是家中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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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霜雲一比拟,也不害怕,揣在懷裏的那本書冊被他抱在胸前,繞在人前,稚氣道:“你等是何處的?怎麽在此地清擾?聖人地聖人言,為何大喊大叫?”
內侍們扭頭看他,其中一個認出她不是宮裏的人,道:“你是何人?”
“吾乃張翰林書童,先生上課被這邊動靜驚擾,要我出來探問回話。你們是什麽人?地上那個又是誰?”
內侍們左右對視,悄聲說話,看她抱着一本書冊,不敢輕易生事。
張翰林是有名的兇先生,為人刻板僵直,動不動就在陛下面前告狀,若是叫他知道被打的是皇六子,肯定會上報去。
到底是天家血脈,皇上不愛重,也不會叫他們這些沒根的給作踐。
四五個內侍連聲稱不敢了,急忙叉手避走。
——
謝玄聽她說地眉飛色舞,眼前全是自己想象中少時的她是何種打扮,又是何種神情語态,下巴撐在交疊的手背上,也跟着眉笑眼笑,溫和可親。
他接話道:“我那時被打地眼睛青腫,就聽見一個娃娃音,你走到我身前的時候,說了一句‘要不是有這本《說文解字》在,今日我也要跟着你挨揍呢’。”
那時他就想:活該,讓你多管閑事。
還在想,這《說文解字》又是什麽破書?
可走前她一說明日再進宮,還來這裏給他送好吃的,謝玄又想:多管閑事真是人的好品德呀。
那時他剛奉旨讀書,被內監欺負也不是頭一回,叫她趕上的那一回是因為自己背書比五皇子背地熟練,叫先生誇了幾句。
打他的正是五皇子身邊伺候的內侍。
其實長到如斯年紀,對他而言,宮裏的生活說不上多好也不是多壞,就是不在意。
沒人管,也沒人欺負。最多吃喝和最下等的奴才差不多罷了。
那是第一次被打,也是學到了在宮裏的第一個教訓:裝傻。
傻人才有福。
謝玄道:“第二天你又來了,給我帶了一盤紫玉糕點還有一瓶藥膏。”
那碟子糕點是他那一日唯一吃到的東西。那瓶傷藥治好了他身上的拳腳傷。
命運就像是同他們二人開了一場玩笑。
那是她人生中最出格的事情,此後恪守家訓,成了一個三眼一板的閨中女。
而他上下一倒轉,卻成了晉朝儲君,地尊位貴,無人可欺。
明旨聖令,卻成了眷侶。
陸霜雲伸手探向他臉,若是湊地近了,其實還能看到他額角那裏有一長約半指的疤痕。
歲月更疊,瘦削身軀已是昂藏七尺,少年容顏換上倜傥神态,疤痕淡了,但其中之人都知道它沒有消失,一直橫亘在內心深處。
她面上有憐愛,視線像是穿過了某些他不知道的時空落在他眼中,杏眼有濕意,看過他的狼狽,也看懂他長久的孤寂。
他恍惚嘆覺:前半生孑然一身也好,這樣,老天爺才舍得把最好的送給他。
屋外
林姑姑伸手攔住秋露的身影,悄聲湊在她耳朵邊絮絮幾句。
秋露驚訝地探頭,見屋中良娣正和太子兩相對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好似看見太子面上有淚意。
還要再細看,就被林姑姑拽着出了外邊。
她嘟着嘴呢喃了幾句,一扭頭,正瞧見旁邊站崗的是昨夜叫人捆住自己的那個漢子,頓時沒好氣地翻個白眼,“站直了,仔細告訴太子罰你俸祿。”
看她跺着腳走遠,周風摸摸鼻子,他站地挺直的呀。
栖琅閣是郎情妾意,兩心初相許,另一側的瑤光閣卻是焦灼不安。
從昨日離開宴席,左佳慧的左眼皮就直跳個沒完。
她左思右想,眼前一時是尉氏宮女往酒裏下丸藥的場景,一時是太子和尉春燕揚首飲盡的樣子。
是不是闖禍了?那酒真的沒問題?
前半夜睡得不安生,隐約聽到什麽人在哭喊。
後半夜迷糊着爬起來灌茶,正巧聽到廊下守夜的小丫頭們說悄悄話,她只抓住一個‘雲良娣’,腦中一激靈,晃地反應過來。
太子喝了尉春燕下過藥的酒。
太子昨夜宿在栖琅閣。
茶盞‘哐’地碎了一地,聞聲趕來的宮女聽她醒來詢問,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說盡。
——栖琅閣秋露哭喊着求太子放過雲良娣
——栖琅閣被侍衛守着
——栖琅閣燈火徹夜未歇,不時有太子暴怒的吼叫聲傳來。
宮禁一開,左佳慧匆匆而來,卻被人攔在門外。
——太子有令,雲良娣不慎染病,需卧床休養三日,閑人不得擅自入內。
昨天還好好的一塊吃酒,怎麽一夜過去就重病到不見人顏,需要卧床?
左佳慧想起新起的傳言,又見裏邊宮人呼傳醫女官到了,內侍還在請太醫,有腳步慌亂的宮人不時灑掃出茶盞碎片布巾褴褛。
人人面上惶恐不安
李嬷嬷扶着良娣往回折返,看她失神,連忙安撫,“良娣,許是雲良娣身子弱,昨夜吃酒多了,這才有了這一遭。您別多想。”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方才偷聽幾個低聲議論的小宮女,說是裏邊遞出來讓燒的衣衫被褥上都是血。
這得是多造孽才能流血呀!
左佳慧不知聽沒聽見,虛出一身的冷汗,宮道上的小細風剛過身,只覺得脊背發涼,軟回宮中沒多久便發了低燒。
繼雲良娣染病後,同居一宮的慧良娣也對外抱病,無法起身。
醫官瞧過後說是不慎着涼,且受驚不小。
受驚?受誰的驚?什麽時候受到驚吓?
外邊人思索出這兩個問題後,頓時被答案吓得一激靈。
——
先不說東宮各妃妾有何言語紛擾。
只說內侍通傳,其中猜測意思傳到大督公鄭敏耳裏時,皇帝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乾元帝翻過東宮太子起居注後,陷入沉思。
他在想—他這個上不了臺面的兒子不會真有什麽怪癖吧?
做皇帝的,也不在意兒子喜歡玩什麽花樣,水花再大總也翻不上天。
娶兒媳婦這個事情吧,也是随便搞來糊弄大臣們,省得他們每天就在耳邊吵着皇室無後,天下民心不安。
但是今天這個消息傳來,他難得皺了眉頭。
民間有話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在皇室,有一句話叫‘我謝家的江山會斷送在某某手上’。
謝家的江山不會是要斷送在我們父子手上吧?
他在心裏扒拉下自己的子嗣。
——二兒子死了,生下來的長孫流落民間,他是不打算讓他活着的。這一脈就算了。
——排行老五的兒子……還不如不生!這崽子被宮女挑唆地通人事早,年紀輕輕流連青樓,很早染上了花柳病,這些年沒聽聞後院出過子嗣。
——排行老六的兒子,是個變态?!
老子說兒子,沒忌諱。
皇帝凝神思考:變态有能力生孩子嘛?大變态生出來的是個什麽?小變态?
過半晌,乾元帝釋然了,能生就行了,生下來再說!
如此竟然朗聲一笑。
地上的鄭敏沒接上聖人的點,頭一回不知面上該擺出怎樣的神情。
喜悅?太子喜好淩虐女子,他喜悅?這……不好吧……
焦慮?他老子都不焦不躁的,他一個大太監焦躁,真應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
話說,聖上這麽開心,為哪般呀?
乾元帝不知大太監的糾結,朗聲笑過,道:“前幾日太後說是崔家有個可心的孩子,叫……”
鄭敏道:“是崔侍郎的幼女,崔莺莺。”
“對,就是這個崔盈盈。模樣據說是一頂一的好,才情也不錯,配太子正好。這樣,你去太後跟前問詢一句,看這崔家幼女的生辰八字同太子的可相配?”
鄭敏應喏,見聖上就這麽輕飄飄地撂下太子一事,請示道:“如今東宮流言不斷,奴婢想着是不是要懲辦幾個不懂事的。畢竟,太子金尊玉體,豈能随口指點紛争?”
乾元帝卻搖頭,“說便說吧,內侍們胡言亂語罷了,若是動大,不免讓外臣瞧着心虛。”
鄭敏借着轉身偷眼一下,見聖上手中拿着的折子正是朝中請言太子參與政事的那一本彙總,領悟到什麽。
只怕不是不關心太子聲名,而是想知道衆臣對于這樣一位儲君的反應罷了。
臣子滿口忠君愛國,皇帝遲遲不願意歷練太子,臣民只恨不得以頭搶地進行逼迫,若太子傳出荒誕行徑,不知是否還會堅持所謂的‘忠君愛國’?
不過是皇帝的一次試探罷了。鄭敏心道。
殿中沉寂半晌,乾元帝合上折子,道:“東宮的湯藥一直在給着嗎?”
鄭敏:“回聖上的話,凡有夜宿都會賞。”
乾元帝想起方才起居注上的寥寥幾筆,道 :“王氏……崔氏便不必停,其餘人等便算了,想來是福薄,受不住天恩。”
崔氏尚未入宮,便定了章程,東宮迎新人的好日子不遠了。
其他人……左不過一個陸氏……盯着就好,成不了大氣候。
鄭敏聽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再次叉手應喏,道聖上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