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3章
酉時正·宴席開
太後娘娘的壽辰自然要大辦,正宴擺在大明宮,此時正是春意燦爛,禦湖池畔香粉雲鬓、珠翠盈天,花草都争相怒放趕着給太後賀壽,飛蝶彩雀與水波蕩漾相依成趣。
太子同太子妃自然是明席,其餘宮室位份低的靠後側開宴。
皇帝只在開宴時候逗留片刻,說了幾句吉祥話,而後擺駕別處。
太後今日裝扮地十分喜慶,心情也好,聽了兒子要走,也不惱火,附和幾句場面話,另吩咐內侍照應着。
場中一時無人說話,倒是襯地天家母子生分地很。
一等太後娘娘囑咐傳歌舞,左佳慧迫不及待地發問,“雲姐姐,我怎麽瞧着太後不待見皇上呀?”
有道是母子哪有隔夜的仇。
太後不是不喜皇上,只是同皇帝有隔閡罷了。
早些年薨逝的皇後娘娘與太後是姑侄女的關系,同出清源崔家一脈。
皇後娘娘在世的時候,共育有一男一女,分別是聖嘉長公主與秦王。
長公主年歲長到十八,受皇恩聖旨,遠嫁遼東鞑靼部落和親。算來已經過去十多年。
秦王是嫡子,本該是順理成章的皇室繼承人,奈何秦王于五年前,代天子東巡的時候,起兵謀反了。
戰火一度波及到興城內宮,據說當時叛軍已經攻進了興慶宮門,幸虧有兵将拼死阻殺,這才沒叫秦王陰謀得逞。
後來秦王被俘,皇上顧及天家顏面,不曾拉到午門問斬,只是下令幽禁餘生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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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自小是長在太後娘娘膝下的,如此大逆不道,太後仍希望皇帝能留有父子情,求皇帝放秦王出來。
母子二人因為秦王一事争執不休。
傳言此消息叫秦王知道後,秦王自知罪孽深重,不忍太後為其再做謀劃,一頭磕死在牆。
其後不久,皇後娘娘也因教子無方,稱德不配位,自請餘生長居佛前禱告,以求贖清罪孽。
不過一年,便于寶佛殿中溘然長逝。
三言兩語一時講不明,陸霜雲搖搖頭,“閑時同你講。”
這裏魚龍混雜,難免不叫人聽了去。
宮中宴會分內外。
此時一處乃是內宴,太子攜東宮衆人為太後拜壽後便起身前往外宴。
滿屋子琳琅珍馐,環佩霖霖,相公夫人們、各宗親、還有後宮妃嫔,她們帶來的女兒、侄女兒,伺候的丫鬟婢子,整個屋子混混亂亂,就連燭光照地不清楚的角落都擺了小案。
連着幾道菜上了食案都是半涼,脂膩油潤,叫人一點食欲都沒有,陸霜雲吃了幾塊點心權做墊肚子。
逢有宮人上前伺候茶湯,她道:“方才不小心沾了油漬,外間可有便宜處專供清理?”
屋裏悶煩,她不喜歡和不認識的人言笑暢談,且後宮女子圍坐一處,所談不過是家世門第、首飾妝容,攀扯高低,還要小心旁人言語暗藏機鋒。
實在無趣。
宮女點頭,起身在前引路。
她眼神示意稍候,也不起身,膝行至正前方的食案側,低聲請示太子妃。
王昭芸哪裏還有心思管她去哪,随意揮揮手,“去吧,別亂走,小心沖撞了宮裏的貴人。”
“妾身記得了。”她規矩道。
回到自己食案前,這才起身,不經意扭頭看了一眼太子妃食案側,同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對視,她一愣,看她身上诰命夫人衣飾,屈身拜禮。
這位應該是王氏夫人吧。
教得好一個心思狠毒的女郎。
宮女在前,她沒再回頭,卻知道身後那道視線久久凝在自己背上。
等人走遠了,王夫人才開口,“這一招昏了,太子已然知曉,大宴散去,你要主動請罪。”
王昭芸咬咬嘴唇,努力忍住面上不甘,“萬一太子沒認出來呢?”
若是沒認出來,她自己主動說出去,豈不是自打嘴巴。
處處是豔羨耳舌,哪裏是講大道理的時候,王夫人同一位相熟的婦人遠遠舉杯,借着低頭飲酒,瞪眼看她,“叫你去做,你就去做。其中道理不明白,就好好想。”
連這樣淺顯的曲折都翻轉不了,以後還怎麽在東宮争搶。
王夫人憶起方才那道款然背影,又補充道:“那個陸氏絕對不是簡單貨色,今次失了機會,下一次還不知道要什麽時候。”
她屈身行禮,落在外人眼中,俨然是母女相見卻受君臣規矩的樣子,“上一次報信的那個宮女,你要用好,叫她盯着陸氏,萬莫讓她在太子面前表明當年舊事。”
若不然丈夫籌謀的事情只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連着‘阿啾’三下,躲在水榭不顯眼處的陸霜雲瑟縮下肩膀,取出錦帕揉揉鼻子,“是誰在罵我?”
秋露笑哈哈地看着自家良娣,“良娣怎麽還是沒長大的性子呀?分明這裏水汽濕重,沁地人冷,怎麽是有人在念叨您呢?”
陸霜雲:“一聲涼,二聲寒,三聲有人罵。方才我可是連着三個噴嚏。”
主仆二人湊在一處說着沒意義的閑話,寧願冷着,也不想回到宴上。
秋露擋着一處風口,替良娣搓搓手掌,癟癟嘴,“以前在家裏的時候,覺得老爺嚴苛,一口一個不知規矩。只等進宮以後才曉得,咱們家裏才是神仙似的日子。”
她惦記着主子的膝蓋,面上帶了心疼,“您那膝蓋抹了藥膏也不見好,也不知太子妃娘娘請的是哪門子的靈丹妙藥。她也忒小心眼了吧,夫人在家時候,可不曾在吃食湯水上苛待過妾室。虧人家還說她是什麽王氏女,呸!”
她也知道是在宮裏,說話不敢放開聲音,壓得低低的,若不是陸霜雲就在她一側,還以為這妮子一個人演活戲呢。
“好了,就屬你長了嘴不成?快別說這些鬧心的是事情了。”
秋露呢喃一句什麽,恰好眼角餘光見水榭廊柱後面有一角衣衫被風吹得浮動,頓時低喝出聲,“什麽人躲在哪裏?”
方才說了那麽多太子妃的壞話,若是叫厲害人聽了去傳給太子妃,豈不是惹下潑天大禍?
秋露一顆心跳地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只等那人出來,探長脖子細看清楚模樣後,驚疑不定,“莊家郎君,怎麽是你?”
陸霜雲順着她視線看去——
只見水榭一處,有燭火停熄,一道挺拔身影自廊柱後現身,遠處燈火瑩瑩,映出他眉眼精致,溫潤君子之态,也映出他一聲丹青朝服。
她猛地閉上眼睛,記憶被拉回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白牆青瓦黛,三月春杏翹立枝頭,樹下青梅竹馬有相知,眉目情愫全在彎唇淺笑間。
江淮錢塘有賢秀,莊姓,喚青樾,是她陸霜雲陰差陽錯的一段緣。
不遠處
有人輕聲詢問:“太子,用奴使喚人湊過去聽一聽嘛?”
今夜是個晴夜,天上有星子燦燦,有佳人有才子,他湊上去算什麽呢?
謝玄莫名自嘲,本想算了,只臨轉身前,腦海中想起那一日射苑春光,他曾因為那人嫀首抿嘴也真心歡笑。
憑什麽是他退讓?
“去,着人聽着,不準漏了分毫。一個字,一個神情,都給孤瞧明白了。”
“是,太子。”
視線中,果然有矮小黑色影子悄無聲息地靠上去。
水榭中的三人全然不知,外間有人窺伺。
秋露驚訝地來回看二人,原地踟蹰,最後‘哎呀’低喊一聲,小跑着走遠,一邊守着一邊望風。
依稀還能湖水嘩嘩聲,陸霜雲回憶起了很多。
上一世陸母進宮探望自己的時候曾帶了很多出乎她意料的東西。
有街頭的糖面人娃娃,有虎頭面具臉,還有漂亮精致的九曲連環鎖。
那時只歡喜,不曾深想,在世為人,又見到他,也不知怎麽想到這一出。應該是他托人帶進來的吧。
兩世十數年的歲月交疊,其實她早已記不太清這位莊家哥哥。
閨中的這份情太淡,她被教養地死板規矩,那時父親說莊家是個合适的親事,她便自覺以莊家妻學規矩學禮數。
偶有閑時,想起他,不過是覺得後宅日子不會像在家中一樣艱難,至少他是喜歡她的。當然,她也喜歡他。
後來,親事不成,有聖旨要她入東宮,父親一聲長嘆後,說君臣本分,然後請了教養嬷嬷重新教她宮中規矩與禮數。
夜裏睡不着,她也難過,可難過和情窦初來時的心意早就揉碎,最後成了良娣本分。
嬷嬷教給她榮辱得失,酸甜苦辣全不由自己,要以夫為尊。
事實證明,她是個乖學生,學得很好。
只是如今想來,有些悵然。
人這一生,曾有多少個拐角。
若是自己嫁給了莊青樾,她還會淪落到上一世那樣凄慘的下場嗎?
她不願深想,左手伸出比劃在額前,又偏頭落在他的方向,“你長高了不少。”
不期然,莊青樾也同時開口:“你清減了不少。”
她出閣的時候,他躲在街角看了很久,看她被人背出府門,小小的一團跪在大紅蒲團上給雙親磕頭。
門外沒有八擡大轎,沒有鑼鼓喧天,只有東宮儀仗和一個又小又矮的粉色轎子。
這和他想象中的大婚……哦……不,這和他想象中配得上她的婚儀截然相反,透着心酸、凄慘和奴氣。
迎親的太監一直催,說要是這一頭慢了,耽擱了正妃那邊的流程,人人都要吃挂落的。
就連好好地同家人告個別都要受別人管教。
陸家人又驚又慌地連忙将她塞進轎子裏。
粉紅色蓋頭搖曳不定,露出底下一張驚慌失措的蒼白小臉。
他暗恨自己怎麽偏偏那時眼神清明,看清她死咬嘴唇的不安和驚恐。
她肯定眼裏都是淚,卻不敢落下來。
陸大人一定再三交代過她不能哭。
太子大婚,若是叫人見了淚珠,明日就會有禦史臺唾陸家的折子。
他珍之愛之重之,恨不得放在心上的人,像個被人擺布的布娃娃填進了那場荒唐裏。
夜色如水,莊青樾只覺得心口發涼,“他對你好嗎?”
問出口又覺得不該問。
方才她和婢女的一番話,盡入耳底。
她過得不好。
“太子多情,對我也很好。”陸霜雲道。
多情便是薄情。
莊青樾想起方才朝拜時,被衆臣冷落在一側的太子依舊能自如應對,面不改色。
這樣的人要麽心計無雙,要麽一身富貴皮,內裏空落落。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适合她。
他克制不住地想沖上前将她擁進懷裏,可就像那日在府門前看她被擡進東宮,他未曾走動半分一樣,從聖旨自尚書臺發出後,一切已成定局。
可人心是肉長的,他做不到不去打聽她,不生出想見她的念頭。
“阿雲,你合該是我的妻。”
到底意難平!
有一行宮人提角燈自遠處來,陸霜雲整整衣裳,道:“你該去奔你的前程,去實現你胸中山壑,再遇上一個好人家的姑娘。便忘了我,權當是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
她同他對視,看得出他眼中有掙紮有憤怒,釋然一笑,“錢塘春日萦萦,莊家哥哥,再莫來尋我。”
好好過你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