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叫她們兩個癡纏,陸霜雲實在沒法子,只好上了涼臺安坐。
此一處正好是在東宮花園,一旁假山流水,又逢今天是個豔陽天,四下裏的桃樹、杏樹枝丫間擁簇着粉白小花團。
尉春燕瞧她那副不在意的表情,心裏就來氣,“如今太子專寵太子妃,我就不信你真能坐得住?”
這話就不中聽。
興你擠破腦袋,掐尖要強,就不興別人心境豁達,一切随緣。
左佳慧癟癟嘴,“我看坐不住的人是你吧。你自己着急,別拉扯雲姐姐。快說,是什麽小秘密?你要是說假話騙人,仔細我撕爛你嘴。”
狗拿耗子多個管閑事的……
尉春燕輕哼一聲,“說是有秘密就是有。你們先退到涼臺下面去。”
左右宮人內侍應聲,依次離開。
瞧見人走遠了,尉春燕才開口,“我聽了一件事兒,是關于你的。”
她指指陸霜雲,“這話是誰說的,你就不要問了,只當我好心結你善緣。內廚房裏邊,有個宮女叫杏兒,平日是做伺候湯水的。你每日進補身子的安神湯,多了一味藥粉,叫紅花。也不多,每日只小拇指甲蓋大小一點。算來,你已經喝了大半個月了。”
花紅,這不是能讓婦人小産的毒物嘛?
記得母親懷着小弟的時候,查過姨娘在她安胎藥裏下的東西,就是這花紅。
左佳慧被這消息吓地失聲,急忙扭頭看向四周,确認無人在前,只有她們三人,才敢說話,“是什麽人下的手?”
尉春燕甩甩帕子,“你問我?我去問誰?”
她眼睛嘀溜打轉,“這事兒,誰受益誰就是真兇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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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她欲在太子面前獻美,卻叫人暗害,最終變成了獻醜,連累了左腿骨裂。
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兩人,呵呵一笑,“你們成日裏賞景描丹青,好不自在。卻不想,這宮裏有人不想讓你們痛快。”
她起身,拍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塵,頗有同病相憐的意味,“我摔斷腿,沒了争搶的機會。你呢,叫人家絕了子嗣,憑誰能笑到最後?”
話說罷,搖搖頭,轉身離開。
左佳慧思索一會兒,盯着她背影道:“她方才那話是在說下手的是太子妃?”
陸霜雲看她一眼,“你要慎言,在宮裏,有些話說不得。她有那個意思,你我心裏知道就好。”
左佳慧放低聲音,“那到底是不是呀?”
她搖搖頭,“不是。尉氏不過是想借刀殺人。走吧”
啊?不是太子妃?
什麽借刀殺人?
左佳慧意欲再問,見宮人們已經上前,只好壓在心間,慢慢思索。
等她們這一行走得遠了,涼臺一側,有兩道身影繞出假山,正是太子和僚屬馬骐。
他們本是在院中随意走動,尋了僻靜處在商讨今日朝會上發生的事情,不想中途有人來了,不便現身,只好藏在不顯眼的地方。
誰知,竟然聽到這樣的秘密。
馬骐不知該作何反應,畢竟這是太子後宮的私事,他是外臣,怎麽能輕易張口詢問。
不過,聽方才被下藥的應該是陸越的妹妹,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早幾日的時候,他曾同太子說笑,言這一位雲良娣還是愛妾。
哪想太子心思如海深,一轉眼又癡戀上王氏女,恰如民間戲本子所言,見一個愛一個,難言郎心似鐵還是似春水。
太子不知身後僚屬心思轉到什麽不着調的地方,看着方才那行人遠處的地方,好半晌,沉聲開口:“下藥的絕不是太子妃。”
看,這不就維護上了。
馬骐心裏腹诽,面上不變,“那依太子所想,下手的又是何人?”
內監?還是皇帝?亦或是這宮裏眼紅得了他虛名寵愛的什麽人謝玄說不準。
不想叫他有孩子的人,太多。
“那個叫杏兒的,你吩咐周風悄悄地抓了,細細詢問到底是何人指使她。孤要一個準話。”
“是,太子。”
隐在袖間的雙手攥成拳,他腦中一時想起什麽,“孤只在栖琅閣留宿寥寥幾夜,便有人迫不及待。”
若是将來有人知曉他對太子妃的心意,豈不是手段無窮,防不勝防?
看來是要提早防備了。視線從方才那行人消失之處收回,他一時陷入沉思。
甫一回來,就吩咐秋露到內廚房走了一趟。
人回來,就見秋露一臉害怕,“良娣,是有個叫杏兒的宮女。只是昨日做了錯事,叫宜春宮的掌事姑姑罵了一頓,她心裏害怕,夜裏就投井了。”
死的也太巧了吧。
她又問:“打聽到茗煙閣昨日要了什麽湯水嘛?”
秋露搖頭,“茗煙閣昨日沒要什麽湯水。不過,前段時間尉良娣傷了腿,倒是時時炖骨頭湯呢。哦,那個伺候骨頭湯水的,就是投井死了的杏兒。”
這個杏兒伺候湯水,茗煙閣的人去拿,保不準瞧見了什麽,回報給尉春燕。
她又道:“去把小貴子叫進來。”
不一會兒小貴子進來,叩頭打千,正是那日迎陸夫人進宮接應的內侍。
陸霜雲:“叫你偷偷打聽的事兒,有結果了嗎?”
小貴子弓着身子,湊上幾步,“正巧要回話,您就召我了。打聽出來的東西,不齊全,只知道射苑一個老太監病死了,那發颠的黑馬,太子隔天叫人給宰了。”
他頓一下,“不過,尉良娣身邊的小太監和我有幾分交情,昨兒偷偷告訴說尉良娣吩咐他打聽當日射苑,有什麽人靠近過那匹馬?”
陸霜雲看他,“打聽出來了?”
小貴子點點頭,“是宜春宮的嬷嬷。”
怪不得今日請安時候,尉春燕連半句話都不說,老是陰着一張料。
估計她很早就會知道有人在自己的湯水下藥,一直壓着不說。
昨日知道是太子妃下手,叫她吃了好大的悶虧,這才想出借刀殺人的昏招來。
這一環一扣的,實在太巧了。
她吩咐秋露拿了一袋銀子,遞給小貴子,“你是個機靈的,能靠地住。我不求你多忠心,但嘴巴上得有個門,再往後,我才能用你。明白了嘛?”
小貴子連聲應是,接了賞,退出去了。
秋露猜出了幾分門道,看良娣重新拿起書本再看,不好再問,只後續良娣進補的湯水,自尋了炭火爐子點上,親自盯着熬煮。
三日轉眼就過
這一天,天還未亮,陸霜雲便起身上妝更衣。
衣衫正是用太子妃賞賜的那一匹柳茶色的緞子,做成了廣袖襦的樣式,下身是一團嬌文郁金色绫裙,披春水綠羅帔子。
而後是傅粉、勻紅、畫眉、注唇、貼花子、繪斜紅、施面厣。
畫的是黑煙眉、烏膏注唇。
這樣的妝容合該是頭梳高髻、兩重危髻、廣斜釵環的。
陸霜雲一想到高髻繁重,壓着脖子酸麻,決意更換,“梳個圓鬟椎髻[ 圓鬟椎髻:元和末年在長安城中流行起來的發式]便好。”
閉眼打了一會兒盹,再睜開眼,就見菱角黃銅鏡中的自己雙鬓垂如角,額頂挑起一股發,高高豎起尖又長的椎髻,椎髻後則是多發并股收攏成小圓髻。
她左右看看,滿意地點點頭,見是之前被提到身邊做事的丁香,笑着道:“知道你手藝好,如今這樣子正和我心意。”
她從妝盒裏翻出一個金鑲瑪瑙的頭釵遞給她,“瞧着這個挺适合你的,拿着當個玩意吧。”
丁香笑着接過,屈身謝賞。
天光已是大亮,算着時辰要去宜春宮請安,同各處妃嫔彙合,共往通訓門,而後搭上小轎子進內宮城。
太辰宮
太子已經換上一身正裝,頭梳冠,腳蹬大履,伺候的內侍還蹲在地上替他抻直前擺。
有內侍小步進來,“回太子話,申時正到了,儀仗步攆已經備好。”
謝玄嗯一下,看看左右,“太子妃那邊如何了?”
“回太子話,太子妃等已于未時做好準備,傳話只等時辰到了,您這邊動身,娘娘那邊也會同出。”
兩宮同出,而後在通訓門前彙合,共赴席宴。
“如此便出發吧。”
“是,太子。”
也不知是傳話的宮人慢了還是太辰宮這邊快了,總之謝玄到了通訓門前的時候,宜春宮的儀仗轎攆還沒有蹤影。
他皺皺眉頭,視線落在下手跟着的侍衛上,見他搖頭,只好催內侍快去叫。
一直等了兩刻鐘,宜春宮的鹵簿才出現在視線中。
按規矩,太子後宮衆人須得下橋,請大安。
可惜已經誤了時辰,哪裏還有功夫看莺莺燕燕們矯揉造作,謝玄一揮手免了章程,“用不着下轎,叫他們快快跟上。”
小轎子中原本就沒有打算下去的陸霜雲終于感覺到移動的速度正常起來。
王昭芸也是費了大功夫,為着不叫太子看出自己這一身不妥當,使出了同上一世一樣的招數。
也不怕時辰哪裏漏了,怪罪下來,治她罪名。
她撩起簾子看眼外邊,見已經出了通訓門走上甬道,掐指一算,還有好一會兒才能到,而後靠着隐囊,睡了踏實。
轎子一晃一蕩的,還挺催眠。
一路上好休息,到了內宮城已經是半天黑。
真要按規矩,其實東宮本應該晌午前就到,可惜這一位太後娘娘不喜歡太子,連帶着看東宮人個個不順眼,所以禮部安排東宮入場便在黃昏。
剛到上燈時分,宮中四處已經挂滿大紅宮燈,一片通明。
太子妃是正妻,要跟着太子先去興慶宮給皇帝請安,她回頭看一眼衆人,視線落在那道柳茶色的身影上,眼中不由帶了得意,“本宮先随太子前往興慶宮,你等就在此處稍坐。待得本宮回來,再進殿給太後娘娘請安。”
衆人應是。
目送人走了,陸霜雲看一眼秋露,正逢一茶水宮女上前遞水,不留神被人一撞,滿杯茶湯都倒在陸霜雲的肩上。
秋露驚呼一聲,連聲請罪,手中帕子不停在良娣衣衫上擦拭,可惜還是留下一大團黑乎乎的印漬。
宮女早就吓得跪成一團,陸霜雲看地可憐,叫她起來,“你原不是故意的,是我這婢子手腳笨,撞到你,才有了這禍事。”
這邊一陣亂遭遭的,宮室的掌事姑姑急忙過來,看清陸霜雲身上的痕跡,眉頭皺得死緊。
這是宮中大宴,貴主們出門都是精挑細選,唯恐沖撞。這一件淋成這樣,還怎麽再出現在人前?
她視線落在一旁的宮女身上,一時眼神帶了戾氣。
陸霜雲溫柔笑笑,起身給掌事姑姑一拜,“原是我這婢子的過,這位宮人是受她牽連了,勞您挂心,放她一遭吧,不然我這心裏過意不去。”
掌事姑姑連稱不敢,難得見為奴婢們着想的主子,心裏帶了幾分真切,“只是眼下沒有合适的衣衫給您換,不知……”
陸霜雲:“也是趕巧,前幾日身上不舒服,出門的時候額外帶了一件披衫。只是勞煩姑姑使喚個宮人帶路,叫我這婢子去拿來。”
這樣再好不過了。
有了披衫,便什麽都遮擋住了。
尋常人也不會盯着人家的裏衣看個沒完。
掌事姑姑讓一旁的宮女快去,兩人腳步匆匆,終于趕在太子妃轎攆到前,将披衫送到。
披衫顏色也不沖突,大袖長垂,請安行大禮的時候,袖間合攏,哪裏看得到什麽柳茶色。
問過皇帝的安,謝玄刻意不在人前同太子妃過分親近,謹受禮數,透出一股生分。
就連說話語氣都冷淡疏離。
太子妃面上頓時浮起委屈,看太子并不搭理自己,借着賞景,偷偷擦拭眼角。
其實大袖後禁不住浮上一點笑意。
昨日太子親自來見她,偷偷告訴她宮中有別人的眼線,在外人面前會故意表現地同自己不好。就連以後在東宮如不是只有他們夫妻,也會冷落自己。
她不解。
太子卻将她摟在懷裏,悄悄說明有人不想讓他這個太子安穩,連帶着會傷害到自己。
有些時候,旁人以為的冷臉,其實是在保護她這個太子妃。
以後還會假裝同宮裏其他的妃妾親近,太子說她們越得寵,自己就越安全,将來他們的孩子才能平安無虞。
一想到将來她會孕育他們的孩子,王昭芸就心潮澎湃。看着走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如山的背影,心間抹了一分甜蜜。
誰知,剛上臺階,迎面撞上已經改頭換面的陸霜雲,太子妃腳步一滞,驚呼出聲,“誰叫你換衣衫的?”
正欲離去的太子轉頭看去,未見什麽不妥當處,回看自己的妻子,“哪裏有了差錯?”
送上門的堵心事兒,可不得還給人家。
陸霜雲屈身一禮,面帶愧疚,纖纖細指慢慢卷起披衫的寬袖,露出裏面的襦衣,“妾身有罪,辜負了娘娘的苦心。娘娘精心準備給妾身的緞子,叫妾身不小心弄濕了,只好披一個衫,遮擋下。”
眼前人眼眶發紅,憐愛不已地摸着質地上佳的蜀錦。
可太子妃王昭芸只覺從頭涼到腳,不敢扭頭看身側的太子。
那如針一般的視線,叫她渾身發麻。
她強裝鎮定,“是……是嘛?本宮是覺得那緞子配你……大家,所以人人都賞了。既淋了,便好好遮擋吧。”
陸霜雲應是。
好半晌,有內侍趕來傳話,太子溫和有力的聲音響在耳邊,“帶人去給太後請安吧。”
王昭容只覺死過一遭,重新活過來,帶着慶幸地心理扭頭看向身側,卻只看見一個背影,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