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興城東邊·鐘義坊
王家大宅
一直到午時,聲勢浩大、威嚴不凡的太子儀仗才終于進了王家宅院。
幸虧是春日時分,若是擱到酷暑,只這進門的一小程都能要人半條命。
謝玄擡手示意衆人起身,轉頭看向身側的妻子,“今日是你歸寧,此處乃是你自小長大的地方,用不着太過拘束,同王夫人去說說貼心話吧。”
衆目睽睽之下,太子與太子妃貼耳說着寬心話,立刻打破早前太子與正妃不和的謠言。
王昭芸心裏受用,眼角餘光見滿堂親眷都在看向自己,不由紅了臉,“那妾身便去了。”
天家歸寧是有記事官在側的,太子妃起身,衆王家女眷跪迎,而後按早前規矩章程,要去後宅正屋吃席宴的。
與此同時,王家大人,如今中朝丞相,王明,一身正紅的官服,拱手同太子行禮,“勞殿下費心,一路勞頓。家中有一處清淨雅室,平日裏是家中長子藏書的地方,勝在安靜,殿下不妨移駕,也好歇歇。”
謝玄:“如此甚好!岳父大人有心了。”
王明連連擺手,“豈敢豈敢。殿下,請……”
一衆王家族人簇擁着太子,衆星拱月一般,走了兩刻鐘才将人引到所謂的清淨雅室。
謝玄擡頭一看,此處正中牌匾上銀鈎筆畫三個大字——有清室這名字還挺通俗易懂的。
有一穿白衣襕衫學子衣衫的少年自裏快步到了跟前,叩頭請安,“請太子安,內裏一切安置妥當,敬請太子移駕。”
謝玄:“這是?”
王明回道:“回太子話,這是我那沒出息的第三子,名喚丘,如今剛過十七,正在鹿鳴書院讀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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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是個好苗子。來,且随孤一道入內,叫孤看看你平日的功課如何。若是文章寫得好,還去甚鹿鳴書院,直到孤東宮做個詹事官吧。”
王明再次彎腰,“犬子愚鈍,不敢承太子的厚恩。”
你來我往說了客套話,終于到了內間坐好。
謝玄心裏松口氣,王家不愧是關隴大族,這宅子修地也忒大了,走得他腿酸。
手中是方才王丘的文章,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寫得。
其中見解深邃老練,若不是有在官場沉浮幾載的經歷,怕是不知其所謂。
一個十七歲的小兒郎,要是真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只怕早就有了神童稱號,一舉中榜了。
把這東西呈給他,也不知是何深意?
謝玄故作為難,蹙着眉頭深吸一口氣,擡眼觑了下首衆人幾眼。
只見少年王丘神情不安,眼神游移,不敢多打量自己,眼神在他父親到幾位王家的僚屬身上來回打轉。
王明大人則是老神在在,安坐長案之後,眼皮半耷拉着,時不時伸手捋下發須。
其餘人表情不一,總之,一個個看過去,都不安好意。
謝玄放下白紙,抿了一口茶湯,“王丘,孤且問你一句話。”
王丘應聲出來,稽首。
“你且直言相告,這篇文章是你寫的嘛?!”
一句話,前半段柔風似水,後幾個字卻猛地加重語氣,驚地堂中一靜。
‘噗通’一聲,王丘猛地跪下,瑟瑟發抖,“回……回……回太子話,這文章……這文章是我寫的……是我寫的。”
一句話抖抖索索,是你寫的才怪!
王明捋胡子的動作一滞,面上帶了失望,眼風掃向上座的太子,看他是何神情。
卻見太子朗聲一笑,示意左右将人扶起來,“你姐姐說家中有個弟弟讀書用功,就是膽子小禁不住吓,想來說的就是你吧。快快起來,孤是同你玩笑罷了。”
是這樣的緣故嘛?
只是一場玩笑?真的不是看出了什麽?
王明心思轉了好幾個來回,見太子已經将那張寫滿世情民生的策論白紙随手扔在一旁,眼神示意大兒子。
王家大郎起身,繞過長桌,拽起軟腳蝦般的小弟,拉着人告罪。等太子揮手表示不在意了,有仆從将王丘拉了下去。
距離開宴還有一段時間,王家大郎記得早前的囑咐,請告太子一觀書室藏書。
謝玄表示早有耳聞,心向往之,同他結伴同去。
見太子已經被人簇擁着到了一排排藏書之後,王明招手叫來管家,“你親自去後宅,一則告訴太子妃,就說昨日傳回來的消息已經安排。二則問問她。可曾同太子說起家中兄弟性情。”
管事應喏離開。
另一側,謝玄只覺眼花缭亂,跟在王家大郎後邊,聽他滔滔不絕地說着藏書來源自何處,有什麽典故,哪一本書是什麽朝代的孤本。
他心裏聽地不耐煩,很想打破自己一貫的形象,質問一句——你家一個做臣子的,藏書比皇家還多,你心裏不慌嘛?
繞過一架,他正欲打斷王家大郎的說話聲,卻聽王大郎驚奇地咦了一聲,自書架正中拽了一本出來。
謝玄看去,原處的一沓書冊因為少了一本,蕩起不少灰塵,還能瞅見一道清晰的存痕,一看就知道這書在這裏存了很久。
王家大郎:“這書怎麽會在這裏呀?”
他翻了幾頁,重新阖上,交給身後的仆從,“這書是太子妃少時的物件,你去後宅送一趟。”
太子妃的?
謝玄挑挑眉頭,擡手攔了,“拿來孤且瞧瞧。也不知太子妃少時喜歡讀的是哪種著作?”
仆從乖覺地将東西遞給內侍,謝玄接過,看清書扉上的四個字,頓時一愣。
怎麽……會是這本?
王大郎将太子的神情瞧地真切,故作平淡,“倒是叫太子看笑話了。這書原不是太子妃愛看的,只是有那麽一樁往事,和這書有了牽扯,太子妃常常念叨罷了。”
謝玄轉身向前走,不叫旁人看出自己的神情,“往事?什麽往事?”
身後王家大郎‘嗨’一聲,笑道:“也是下臣驕縱太子妃的錯,大約是十年前吧,下臣尚未有官身,得了聖上恩旨,進宮給皇子們陪讀。太子妃當時年幼,聽人說翰林院的老先生博學,纏着要聽講。那時臣也不懂事,便讓太子妃換了書童的衣衫一并宮裏。”
說話的功夫,幾人往前走了一截,正好有屋檐翼然,遮住大好的光線,落在太子身上,半明半暗。
謝玄回身,叫人看不清面上是喜是悲,“後來呢?”
王大郎像是陷入回憶一般,也停住腳步,“誰知,還是出了些事情。內宮城小太監們抱團欺負人,太子妃好奇心重,趁人不注意,一溜煙跑出去看景,正好遇上了幾個內閹堵住一個人在打。”
“太子妃年紀小,心卻善,當時懷裏抱着的正是殿下手中的這本書,靈機一動便假稱是翰林先生的書童,要去告狀。小太監們不敢再鬧,立時就跑了。”
謝玄再次轉身,“……那被打的那個孩子呢?”
王家大郎:“這就不清楚了。太子妃年紀小,雖救了人,但也是說謊,一回家便發了高熱,再醒來時候,那樁事情便忘了,只記着說自己有一本緊要的書給忘了。”
他們一行已經從黑暗處挪轉出來,迎面王明大人一眼看出太子的心神不寧。
太子身後的大兒子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王明心知事情已成,方才管家也回報,太子妃稱确實同太子提起家中弟弟有膽小者的事情。
兩兩相證,可為真。
至于那《說文解字》一事,通天的道路已經鋪好了,只等太子妃走上去,他們王家就是妥妥地太子黨了。
将來,也是十拿九穩的後戚。
他王家的基業又可再呈百年輝煌。
王明上前,“回太子話,吉時已到,可以入席宴了。”
謝玄将手冊交回王家大郎手中,眼神沉澱着複雜,“那便走吧。”
這一日的歸寧省親,自午後的一頓好宴後,便進入尾聲。
王家大門前
太子妃娘娘不舍地母親作別,又看向自己的父親,見他恭敬卻不卑亢,憶起父親吩咐母親傳來的話,頓時大安。
“兒嫁于東宮,不能時時在膝下盡孝,萬望雙親保養身體,福壽安康。”
此後重新鑼鼓喧天,如來時一般,聲勢浩大地回了東宮。
這一日夜間
太子果然選擇宿在宜春宮。
宜春宮
太子妃已經沐浴更衣,換上貼身的裏衣,環釵首飾珠翠不複,滿頭青絲垂下,像是一匹上等的錦緞,散在背後。
進到裏間,就見太子倚在榻上,手中正拿着那本《說文解字》,也不翻開,只直直盯着發愣。
王昭芸腳步一頓,臉上的嬌笑險些挂不住。
她是有自己的驕傲的,自認憑本事不愁俘獲太子的心。奈何幾次錯失良機,不僅沒留住太子,還把人給遠遠地推走了。
那個叫元喜的宮女漏夜前來投奔,她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嬷嬷将消息傳出內城,送到王家。
這才有了歸寧時在書室中的一切應對。
人搶過來了,她心裏卻又膈應,這會兒看着太子拿着那書本的懷念之情,面上轉了好幾個情緒,最終斂下嫉妒,上前将書本拿走。
太子的視線如願落在自己身上,王昭芸将書放在小幾一側,柔弱身軀靠在太子懷裏,“今日歸寧,辛苦殿下了。”
謝玄不習慣地僵了僵身子,視線落在書冊上,又自言自己笨拙,伸手攬在懷中人的肩頭,“你才是辛苦的那個。宮裏不似民間,不能随時見到自己的雙親,你要多寬懷。”
這是入宮以來,太子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貼心話。
王昭芸鼻頭一酸,将人抱地更緊。
過半晌,謝玄拉她坐好,像是不經意地詢問,“你哥哥曾說你幼時曾在內宮中救過一個孩子?”
王昭芸心說來了。
母親千叮咛萬囑咐,這件事最關鍵就是她們不知道太子同陸霜雲到底說了什麽,做過什麽,依稀只得了一個梗概太子細問,她若是強行回答,必然是百孔窟窿,處處惹懷疑。
不如避而不答……
“哥哥真是!都是幾歲時候的事情,怎麽拿到殿下面前說嘴,沒得叫妾身尴尬。”
謝玄:“孤是個大度人,絕不會因為你少時的事情怪罪于你。且放心說來。”
王昭芸抿抿嘴,知道回避不了,只好将元喜告知于她的細節,添情加态地說了一遍。臨了補充道:“說與太子您聽了,您可得應允妾身,此事若是有人問起,要當做不知,不然追究起來,妾身可是要被懲戒的。”
說這話,是為了防着将來,陸霜雲同他表明心跡罷了。
眼看太子果然應下,王昭芸心頭一松,伺候太子更衣。
這是太子在宜春宮第一次留宿,她心裏自然緊張。
可惜謝玄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沒瞧見自己妻子哆嗦地解着盤扣,脫了外衫,又道:“那後來呢?後來你沒再進宮去見那個孩子嘛?”
王昭芸心思不在這邊,随口道:“沒有。”
謝玄視線下垂,看着身前這張如花似玉的小臉。
她撒謊了!
還是……她忘了?
哦,王家大郎也曾說後來她起了一場高熱,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可他記得。
不僅記得那個小書童,還記得小書童送給自己的一碟子紫玉糯米糕。
他後來偷偷打聽過,翰林老先生身邊沒有一個叫‘小YUN子’的書童,是哪一家大人的郎君身邊伺候的,倒是有個叫這名字的。
可惜,說是叫街花子給抱走了。
他那時聽到以後,哭了好久。
是了,他說自己叫‘小YUN子’卻沒說是哪一個字,她是扮做王家大郎的書童,自然不會說出自己是男是女。
只怪那時自己被人打地狠,眼角腫地烏青,看不清楚她的模樣。
原來,他是她,那時随手救了自己,如今因緣邂逅,又成了他的妻子。
謝玄只覺眼眶發酸,感激上蒼有好生之德,總算沒辜負了自己。
一想到自己這段時間對她的種種不好與冷淡,謝玄悔地腸子都要青了。
還有,當日大婚,他也不曾好好待她,第二日還給她甩臉色。
燈下佳人含羞帶怯,衣衫半褪的謝玄一把捂住妻子柔夷,“不要。”
王昭芸笑容一僵,擡頭看他,“……???”
都脫到一半了……
謝玄将人揉進懷裏,大掌按在她後頸叫她貼近自己的胸膛,“聽到了嗎?”
王昭芸皺眉:“……”
聽什麽?
謝玄深情不已,“裏面的這顆心,此時是為你跳動的。”
“孤不要草草了事,你是孤明媒正娶的妻子”還是我少時的牽絆,“卻沒能在大吉之日子好好待你,是孤的罪孽。”
“今日且不作數,待得孤尋人問了上上吉時,再許你一場洞房花燭,可好?”
懷中人淚流滿面,只覺此時便是死了,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