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欽天監算出歸寧省親的吉時在三日後。
太子妃歸寧前的那一夜,陸霜雲正在書室中安坐練字。
候在一旁研墨伺候的正是元喜。
這差事是秋露開口問的,聽了是誰在讨活計,陸霜雲笑笑,便吩咐将人提成一等宮女,調做側殿書室的筆墨宮人。
有些事情,要想取之,必得先予之。
室內安靜,只有毛筆揮舞在白頁上的沙沙沙聲,久了,催地人發困,只想打盹。
再一次晃神,就見良娣正面容帶笑地盯着自己。
元喜一驚,連忙跪地請罪。
陸霜雲叫她起來,着手收整紙張,“原是我練字晚了,攪了你的安生覺。”
主子是個和善性子,元喜知道。慶幸這會兒晚了,沒叫掌事姑姑知道,不然又是一頓銀錢罰。
她上前幫着收撿,見良娣特意從諸多書冊中翻出一本,疑惑地問道,“良娣是還要看書嘛?”
陸霜雲搖搖頭,只是盯着書扉露出溫柔的笑來,像是陷入哪一段回憶一般,“這書我背地熟練,用不着看。只是想起同太子的一段往事罷了。”
太子?往事?
元喜:“良娣早前便與太子相識嘛?”
陸霜雲點點頭,“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兒了。也不知太子還記得不記得。”
說起往事,她面上帶了害羞,“那時我年幼頑皮,非要扮做哥哥的書童進宮,來聽聽翰林先生是如何講書的。不巧碰上內侍們欺負一個孩童,便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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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才知道,那日被欺負的原是當時的六皇子,也就是現在的太子。”
元喜入宮年份不長,自然不知道現在這位太子的出身。
聽有內侍竟然敢欺負皇子,心說真是嚣張,也不怕死。
又聽良娣繼續回憶,“那一日,我假裝是翰林的書童,将內侍們喝去,當時懷裏抱着的便是這一本《說文解字》。所以便一直帶在身邊。”
哦……原是有這樣的前情呀。
元喜發出一聲感嘆,“如此說來,您與太子才是最最好的情緣呢。書本上不是說了嘛,英雄救美人,美人總是要以身相許的。這一回換到您身上,是美人救英雄,英雄愛濃情深。”
陸霜雲臉上适時飛紅,羞答答地斥她莫要笑話自己。
這一夜回到屋中,同屋的雙福聽到動靜,迷糊着發問:“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側殿的燈燭已經熄了好久了。
黑暗中元喜聲音中莫名帶着雀躍,“睡不着,出去上恭了。”
雙福:“早些睡吧,明日還得早起清掃,迎陸家夫人入宮呢。”
“知道了,就睡。”
一晃眼,三日已過。
這一日宮門大開,太子鹵簿儀仗喧嚣地鋪了大半個坊,從旭陽門出,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門口才安靜下來。
只沉寂了一會兒,轉眼又有外臣家眷的馬車停在宮門前。
這是東宮三位良娣的娘家入宮來探望了。
早有各宮的內侍等在宮門前,問清楚誰是誰家,彼此接應着往裏走。
雲良娣與慧良娣乃同住一宮,素日關系親密,連帶着接應兩家的宮人都客氣,彼此引見各自的家屬。
宮人:“兩位良娣都是和善的主兒,素日待我們這些奴才也好。能應了接夫人進宮的差事,真是奴才們的好福氣呢。”
兩位夫人稱呼‘公公客氣。’
內侍也不見生,“這一位是雲良娣的母親,陸夫人。這一位是慧良娣的母親,左夫人。二位一路上可互相照應着。”
兩位夫人彼此對視,齊齊溫和一笑,互相見禮。
都不貿貿然開口。
過了甬道,內侍先探頭看一眼,回身囑咐,“前面不遠處就是通訓門了,這裏時常有內城的貴人們過,兩位夫人記得,遇着什麽貴人了,別輕易好奇。”
內侍轉而一想,這兩位都是朝中大臣的正妻,一同出席的宴會必然是數不清的,禮數規矩是不必擔心的。
正這麽想着,卻聞身後傳來一陣嗚咽聲,內侍回頭看去,認出是尉氏夫人,也不知怎麽敢在這當口上哭了。
他不敢遲疑,生怕被連累,急忙帶着兩位夫人向前。
一路上不免步子趕了些,終究是把那一行甩開了,眼看前頭就是宜秋宮了,松了一口氣,“夫人們莫怪,在宮裏行事須得謹慎些。”
“這是自然。”
“理該如此。”
終于将人送到實處,內侍得了兩大袋子的小金珠,高興地蹲在牆角數,一擡眼正好瞧見有一穿深綠衣衫的內侍揉着眼從門前過。
他招招手把人叫過來,“方才是你接尉氏夫人進宮的?怎麽?不知道通訓門前不得喧嘩?”
小內侍哭紅了雙眼,左臉上還隐約能看見個巴掌印,“奴說了。說了可別在那地方哭。可誰知尉夫人是哪門子的豹子膽,別的地界不說話,我方一說那裏有貴人過,她就號喪起來。”
連帶着他沒讨上賞不說,回來還叫大掌事扇了一巴掌。
內侍眼睛打轉,從小布袋裏取了四五個拇指大小的金珠遞過去,“瞧你沒出息的樣。這點事兒有什麽哭的?諾,這金珠是方才雲良娣賞的,爺爺大方,分你幾個。”
小內侍眼神一亮,笑嘻嘻地接過,珍愛地摸來摸去。
內侍拉他坐好,“你說這尉夫人是怎麽想的?難不成是嫌命長,不然怎麽專門找死?”
小內侍也是恨得嘴裏呲牙花,“我們宮裏的掌事說尉家是農戶出身,五年前那宗事兒,如今的尉家大人殺了一個叛将,有了軍功,這才封了五品的骠騎。”
可惜飛上枝頭的麻雀成不了鳳凰,骨子裏還是輕賤,一副潑皮樣。
早前聽了她家女兒摔了腿,心裏不知道怎麽想的,料是想在宮裏厲害地方鬧一鬧,落個好處吧。
議論了這一宗,兩個內監齊齊嗤笑出聲。
送小內侍走前,他道:“我聽內宮裏的同鄉說了,今日下晌未時一刻,新封的如妃娘娘要打門前過,去寶佛廟裏呢,你仔細着些,別叫那位夫人沖撞了。”
小內侍同他對視一眼,恭敬地應下。
栖琅閣
一番見禮厮見,陸霜雲情緒複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說不來是怨還是敬,又還是思念,上一世自己被人利用,陸家迫不得已走上太子黨,最後被皇帝以結黨的罪名,判了滿門抄斬。
那時她因為身在內宮,連安葬父母,磕個孝順頭都做不到,整夜發夢盜汗,一直到一月才好些。
這一世的自己依舊無法逆轉地入了宮,還是成了太子的寵妾,只想做個清臣的父親,不知是何想法。
陸母看着上首的女子如今滿頭珠翠,一身氣度,眼神沉靜銳利,同樣,不知該說些什麽。
記憶中的女兒總是不敢與人對視,說話跟個蚊子哼哼似的,雖然教地規矩多,卻總是沒有那份大家子氣。
她有時候心疼孩子,有時候又覺得這個孩子怎麽這麽沒用,扶不上牆。可如今看到女兒如願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又心酸心疼。
說來,都是她這個做娘的造孽呀!
她是喜歡莊家的那個孩子的。
懂事理規矩,前程錦繡,最關鍵的是不像她的丈夫一樣死板固執,是個知冷熱的心腸。
當年她嫁的是個窮書生,苦了半輩子,才過上官家夫人的好日子。
她不想叫女兒受這樣的苦,拼着臉面,非要一個官身,才肯答允親事。
可錯堪命運,一朝夢醒,自內宮的旨意已經傳到陸家。
再把心腸悔地挖出來,也無濟于事。
幾日前杏榜一出,莊家的孩子做了探花。
聽得消息後,她在屋中枯坐了半宿。
丈夫怨她,怪她勢利眼,怪她誤了女兒前程,更是拉地陸家下了是非場。
她也怨自己,梁上有白練,她險些一凳子,吊死了事。
又想起讓自己進宮的事情,這才作罷。
不知何時已經是淌出了眼淚,陸母急忙擦拭,生怕叫人看去,“這是來時風沙迷了眼睛。”
陸霜雲示意秋露,等屋中只剩她們母女,她像在家中時一樣,湊在母親膝前,悄聲問道:“父親責怪您了吧?”
陸母憐愛地摸摸女兒的細發,搖搖頭,想起她看不見,又開口:“沒有。他不曾說什麽。”
陸霜雲嗤了一下,跟在閨中時候被父親責罵後一樣,手指下意識地摳着母親鞋面的繡樣,“母親,我看見你哭了。”
這一句話後,陸母再忍不住,抱着她嗚嗚哭泣,“是為娘的錯,是為娘的該死,誤了你終身……”
屋中有婦人哭聲傳了好久。
陸霜雲任由她哭出聲,知道母親這是憋悶了許久,權當做是發洩吧。
發洩了,有了理智,才好說話。
她遞了一杯茶水過去,看她接下喝了,平靜道:“母親,我已然是東宮良娣,這輩子都離不了天家婦的名號。”
陸母看向女兒,瞧着她面上一點鮮活氣都不見,跟個假面人似的,叫人害怕。
她已然回到上首,手中拿着《女訓》,說得話卻驚天動地,大逆不道,“母親,父親總是教我忍耐。可我如今不想忍了。從前是忍,後來是争。人的命不是忍來的,是争來的,您說,對嗎?”
陸夫人怔怔地點頭。
陸霜雲道:“父親以儒家訓傳家,迂腐又可笑。柔順一詞常常用作誇贊女子,這是為何?難不成我們都是被馴化的家畜嘛?”
這是在教她反自己的丈夫嘛?
陸夫人陷入茫然。
“我不願做溫馴的寵物,我要當人,要去争、去搶、去奪。”她眼神逐漸銳利,“既然天下不容女子去争,那我便馴化男人,去幫我奪我要的權、利、位。”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兇戾,直直同陸母對視,黑亮的眼神帶着不可小視和反駁的氣勢,“母親,我希望你也能做這樣的人。”
東宮·茗煙閣
尉夫人叉着腰來來回回将屋子打量了好幾遭,手裏摸金碰銀的,一臉羨慕,“乖乖女兒呀,真是了不得了。這要是回了咱們東頭村,說着這宮裏的景象,豈不是得吓死那些人?”
內殿中宮人們因為她一口的土方言,俱低頭捂着嘴發笑。
再遲鈍也知道這是在笑話自己,尉夫人揮揮帕子,将宮女們齊齊趕出去,“去去去,我們母女說話,你們楞個外人在做啥?走!快走!”
她調回頭,重新靠在床邊的攔上,從兜袋來抓了一把瓜子,噼裏啪啦地嗑了起來,“燕兒呀,你瞧瞧你,怎麽把自己作成這樣?沒出息!”
沒出息,沒出息,就會罵她沒出息。
尉春燕歪着半個身子,探手将茶杯取過來,“說我沒出息,那怎麽不把春泥送進宮來?”
春泥是她爹得了官位納的姨娘,從頭前夫君那裏帶回來的孩子。
在家裏是繼庶女的身份。
說起她,就要想起她那妖妖怪怪的娘。
尉夫人啐了一口,“呸,她個賤貨,還想進宮做皇上的兒媳婦?仔細命客死她!”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頭頂頂尉春燕的腦袋,“還當你進了宮裏,給老娘長臉,叫你爹那沒心肝的看看我。誰知你跟個小石子兒一樣,咚地落了湖,連個波浪都瞧不見影。”
以前女兒在時,能說會道,且叫那對賤人母女好看。
女兒一走了,她這個嘴笨的,總是說不過人家,哭又沒人家哭的好看,輸了好幾個來回。
真是氣煞了。
尉春燕何嘗不想在宮裏站得穩當,只是如今……
她看看自己的傷腿,氣餒地嘆口氣。
“娘,你說咱們家以前是養馬的,我學了那麽多馬上的花樣,好不容易碰上機會,結果那馬無端地就瘋了,是不是這宮裏的風水不好?”
尉夫人吊起眉梢,打斷她,“哎……這話可不能說。皇家是天上官,那福氣是咱們受不住。不過聽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有點怪了。這樣,你把那日騎馬摔傷的事情同我說道說道,我替你掌個耳朵。”
尉春燕一一說盡,沒有一處省略。
聽完全程,尉夫人拍掌低呼,“你個傻妮兒,這哪裏是馬瘋了,是你叫人家算計了。我估摸着就是那太子妃下的黑手。你呀,花上點銀錢,瞧瞧價打聽,看看上馬前是不是有人靠近過那黑馬。保不準呀,就知道真兇是誰了!”
此前,她可是從未往惡處去想。
聽了母親的一番話,頓時心驚。
母女二人湊在一塊嘀嘀咕咕地說了半晌。
這一日一直到日中留了飯,三位入宮探望良娣的外命婦才不舍地離去。
宜秋宮門前
左佳慧淚珠爬了滿臉,拽着左夫人的手掌不願意松開,到宮人一直在催了,這才悻悻着松手。
只是臨了,想起印在心裏的事兒,一直沒機會開口,趁着沒人注意這邊,湊在阿娘耳朵邊悄聲,“阿娘,秦家哥哥還好嗎?”
還記得她嘛?
左夫人心跳一頓,手猛地握在女兒的腕上,外人看去一副母女不舍惜別的樣子,“慧慧,忘了他吧。你若是一直惦念他,就是在要阿娘的命!”
這話以前就說過,想來是吓不到女兒,她又補上一句,“也是在要他的命!記住了沒?”
左佳慧小雞啄米似的一連串點頭,淚珠子跟雨珠一般揚撒,這一次的眼淚中還帶了太多外人不知的思念和絕望。
終于,內侍帶着她們走地遠了。
兩人伴着,沉默着往回走。
左佳慧苦悶地憋了一句話,“我阿娘叫我快些同太子歡好,可我不願意。你願意嗎?”
一想,她都已經歡好過了,自然是願意的。
陸霜雲不知她所思,“我也不願意。”
咦?這倒是奇了。
自己不願意是心裏有人,她不願意又是為何?
可惜這種話,不能問出口。
左佳慧感慨地長嘆一聲,“歲月催人老,咱們兩正是一對苦鴛鴦呀!”
叫她這麽插诨打科,方才凝在心間的愁緒忽地散去,一時起了興致,叫了人來,在院中擺上顏料,二人開始繪上了丹青。
另一側的尉春燕叫人扶着出了宮門,眼巴巴瞅着她娘,“內監們都小氣記仇,這一回出去了人家說什麽,阿娘您就做什麽,若是再像先頭那樣起鬼心思,下次我就不叫你進宮了。”
尉夫人看着挑擔裏一盒盒璀璨寶貝,哪裏敢說個不字,忙不疊地點頭。
臨要走了,又擠在尉春燕跟前,“你可得給老娘争氣些。太子尊貴,你多說好話,早些生個男胎,好多拿些賞賜回來,也不枉為娘養你一場。”
“曉得了,曉得了,走吧,路上且安生些。”
一直到看不見人影了,尉春燕才着人攙着自己回宮。
貼身宮女翠柳将滿地的瓜子屑收拾了,悄聲道:“良娣,您娘家夫人倒是個實誠性子。”
尉春燕:“你們怕是心裏都在笑話我阿娘呢,對吧?”
翠柳忙說不敢。
“我阿娘是鄉下人,不像城裏人心腸彎彎繞,說話是有些粗俗,愛金子寶貝。可她只我一個孩子,打心底裏疼我。”
翠柳:“夫人是個好人,看您和她說話,倒是叫我想起我娘來了。”
尉春燕笑了笑,順口問起翠柳的身世。
心裏卻哼:她娘是興城正五品官将的正室夫人,一個奴才的娘也配同她母親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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