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雲良娣不是您的愛妾?這話說出來,阖宮的孤魂野鬼都要嗷嗷叫了。”
馬骐覺得自己身為臣子,不能叫自己的主子做個負心漢,“莊探花尚未嚴明自己的派系,未必不是一個純臣。您也莫要多心。”
孤不是多心,是真心話。
奈何雲良娣不是他愛妾這種話說出去,沒什麽可信度。
君臣二人再說了幾句,遠遠看着有內侍過來,轉了話題,說起興城中新開的一家鬥雞坊。
內侍過來時候,正好聽見太子僚屬馬骐哈哈一笑,說勤陽侯世子養了一頭如何善鬥的彘雞。
內侍跪地請安,“請太子安。”
謝玄:“什麽事兒?”
內侍:“回太子的話,外邊有宜春宮的內侍前來請問,說太子妃着他問話,今東宮既已解禁,不知何時可歸寧省親?”
喲,還忘了這件事兒。
謝玄以扇子拍拍腦袋,沉吟一會兒,“禮部算出的良辰吉日是正月十一,奈何那時孤被禁足,太子妃歸寧一事自然便耽擱了。這樣,你告訴他,就說孤的旨意,請欽天監算個好日子,到時孤同太子妃歸寧,其餘人者就叫親眷入宮半日,算做省親吧。”
省親一說向來只有正位的妃嫔才有,開恩給幾個良娣娘家放行,太子殿下真是多情。
內侍應喏,彎腰退下。
謝玄扭頭一看,僚屬正用‘還說你不寵愛雲良娣’的眼神關愛着自己。
謝玄眉頭一挑,“怎麽了?孤有三個良娣,三個!”
馬骐無奈垂首,搖搖頭:……真是好蒼白無力的辯解。
Advertisement
走了僚屬,魚也喂得別扭,謝玄安靜地亭子裏坐了半晌,而後起身,“小孟子,今兒天氣不錯,幾日不見雲良娣,想來她念叨着孤,正在栖琅閣等孤呢。”
小孟子很聰明,笑呵呵地點頭,“可不是嘛,奴才就說這幾日您漏了什麽事兒呢。”
主仆兩個一應一和,擺駕宜秋宮,為了快點,還抄了花園裏的近道。
可惜——
宜秋宮大門關着,只開一角門供伺候的進出。
守門的太監上前回話,“回太子話,兩位良娣看春日景致好,相約一起去射苑跑馬,業已走了半個時辰。”
算算,正是他說着‘雲良娣思念孤’的時候。
太子呵呵,“春意暌違,正是好時候啊。難得兩位良娣有興致,孤便湊趣,追她們一程。”
射苑坐于東宮的東北角,一路上逢人請禮,浩浩蕩蕩地殺過去的時候隊伍上還攆了兩個小尾巴。
太子妃的轎攆最顯眼,在她一側則是一架矮小灰色的,正是尉春燕。
早有宮人傳了音信,射苑的宮人跪在門前恭迎太子聖駕。
太子妃王昭芸打眼一看,滿地都是奴才的衣衫,頓時不滿,“雲良娣和慧良娣呢?怎麽不見她二人前來迎駕?”
射苑管事太監上前回話,“回太子、太子妃話,兩位良娣騎馬剛走,傳令接駕的宮人才到。奴才已經着人進去找了,想是二位良娣不知路徑,走得有些遠了。這會兒正往回趕呢”
老太監是機靈人,自然不會為了一個還沒侍寝的太子妃而給恩寵不斷的雲良娣上眼藥水,一番話回地滴水不漏。
王昭芸尋不着什麽錯漏處,揮手示意他退下,見太子已經尋良駒,緊跟着招了一匹同色系的馬兒來。
嬷嬷不敢叫她上馬,低聲勸解,“您自小被馬摔了,就未再學着騎馬。就遠遠在高臺上瞧瞧熱鬧吧?若不然,在林子裏設個青帳,吃些烤肉?”
正說着話,只聽遠處傳來一陣驚雷般的響動,有一行馳馬疾奔、穿各式衣衫的人躍入視線之中。
當先兩人,一緋紅一青綠窄袖胡服,頭戴嫩芽花冠,柔和的春光披撒在身上,像是給她們渡了一層金光似的,輕甩馬鞭,女郎飒飒英姿,潇灑利落地實在好看。
再看自己
王昭芸低頭,一聲胭脂色織金彩鳳紋的春衫,大袖飄逸,特意穿了新織好的六面間裙,梳着高髻,處處是光彩奪目的環釵首飾。
可她覺得萬物加身,累贅繁瑣,怎麽都比不了那兩人頭頂上粗粗編制的草花冠。
再看太子也是入神地盯着那兩人,王昭芸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只等陸、左二人到時自己要好好訓斥一番。
奈何……
謝玄被來者騎馬的氣勢吸引,不等幾人到了跟前,長腿一跨,交代幾句,調轉馬頭迎了上去。
眼看太子一眼都不看,眼看他們彙合,有女子歡笑聲遙遙傳來,王昭芸一張臉憋地通紅,若不是還在人前,只怕眼眶裏的淚珠就要壓下來了。
偏偏還有人沒眼色,在她傷口上撒鹽……
早就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尉春燕上前請告,“娘娘,妾身出身武家,精于鞍馬,必然不會輸給那二人的。”
哎喲!您那是奔着兩位良娣去的嘛?瞅瞅那眼珠子,都快長到太子的背上了。
左右伺候的宮人齊齊在心中道。
王昭芸怒哼一聲,白眼翻個底朝天,轉身搭着嬷嬷的手腕上了高臺。
縱是這樣,尉春燕沒了招數,只好拼着得罪太子妃,招人選了一匹水光油亮的好馬,不顧貍奴的勸解,執意上馬,“我自小同馬兒長大,自然懂得訓馬之術,莫說是這馴養大的馬兒,便是關外的蒙古馬,我都騎得。”
貍奴不敢再說什麽,再三在馬兒耳邊囑咐。
可惜尉春燕不知他的苦心,只等鞍鞯備好,手裏奪了銀鞭,清喝一聲,細長的銀鞭在馬臀上迅速抽出一道紅痕。
馬兒吃痛,前蹄高高揚起,‘哞’地一聲痛叫,朝前奔去。
貍奴追了幾步,張嘴囑咐‘貴人小心’,最後吃了一嘴土回來。
不遠處
見太子已經迎馬而來,陸霜雲頓時拉了臉,看身側的左佳慧:“我騎馬累了,要回去了。你呢?”
左佳慧不知她怎麽突然不高興了,不過一起來,自然要一起走,故而同她一樣拉扯缰繩,調轉馬頭。
剛要甩鞭子走人,左佳慧眼尖看到另一道身影窈窕身影方利落地翻身上馬,不由嗚呼一聲,“那是誰呀?”
她一停下,正将堵在前面,再看太子已經要近前了,陸霜雲只好扯着缰繩往後避了。
遠遠就瞧着這邊不像是要等自己,謝玄眉峰一挑,到了跟前直直杵在做主的那個跟前,“看孤來了,你竟是要走?”
陸霜雲冷淡地掃他一眼,借着下馬,有高大馬身遮擋,屈身行禮,“殿下真是好眼光。”
周圍一靜。
明明是恭維,就是前後一答應,有些怪怪的。
左佳慧一看只好下馬請安,其實,在馬上福個半禮也不算錯,不過雲姐姐怎來,她就照樣做就好了。
匆匆而來,結果只能看到兩個黑壓壓的頭頂,謝玄有些不快。
聯想到方才馬骐說的話,更覺得酸味。
這樣冷落他,陸氏她果然心有所悅。
看她們兩個湊在一起,指着獵回來的兔狐等說小話,謝玄心裏不痛快,也在聽聽她們在說什麽。
其實他弓馬不錯,若是她有喜歡的東西,他可以勉強去林子裏獵些回來。
身下的馬兒像是通人性,往前邊湊了幾蹄子。謝玄心說好馬兒,大手在它脖頸出撫摸幾下,一扭頭結果見自己的這匹馬一直在陸氏那匹馬前撒嬌。
謝玄:“……”
春天到了,又到了動物交/配的季節。
像是察覺到自己的坐騎被騷擾,陸霜雲回頭看了一眼,從馬前的囊袋裏抓了一小把紅果子喂過去。
她的馬吃了以後,發覺一直在旁邊朝自己獻媚的公馬竟然還想搶一口鮮果子,頓時不耐地甩頭嘶鳴幾下。
惦記人家的馬,還惦記人家的吃的,險些被這匹主動的馬給踉跄下去,謝玄不由氣惱。
他道:“雲良娣,你方才喂了什麽給你的馬?拿過一些來。”
陸霜雲一紮口袋,眼神都不分他一個,“回殿下的話,已經沒了。”
跑去看灰兔子的左佳慧折返來,解下水袋喝了幾口,瞧着自己的坐騎喘氣,道:“雲姐姐,你方才着人采摘的紅果子能不能給我的小白馬吃一點?”
陸霜雲溫柔地笑笑,将袋子給她,“還有些,你喂吧。”
謝玄冷哼一聲,扭頭吩咐身後,“去,給孤把這片林子裏所有的紅果子都摘回來。”
他不受待見,他的馬總不能受委屈。
話音剛落,只聞前方有人呼喊,幾人聽聲看去。
風像是帶着祝福一樣從耳旁吹過,一路馳馬,離得那幾人越來越近,尉春燕的心越跳越快。
甫一聽聞太子擺駕射苑,她就知道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
剛入宮時候,她被陸霜雲算計,得了一個大蒜良娣的歪稱。
不僅僅是太子不願意臨幸,就連宮人都敢指着自己的背說三道四。
她無奈,只好轉投到太子妃的身邊,湊近讨趣,希望能得到太子的青眼。可惜太子妃是個小氣性,動不動就是一頓摔打,哪裏還舍得分出一份寵愛給自己。
別人給不了,就只能自己争。
今日就是她尉春燕的機會。
騎馬?射箭?打獵?興城裏的嬌嬌小姐們,如何能比得過自己呢?
自小阿郎便教授她騎馬的功夫,馬踏飛燕、蜻蜓點地、囊中取物,凡是能叫出名號的馬上功夫,她都能做到。
一想到自己在太子面前表演,讓太子滿心滿眼只關注自己,從此得了寵愛,好叫先前看低自己的人打臉,她就覺得痛快。
終于看清太子的身影,她揚聲一喊,“太子,且看妾身。”
視線中太子終于轉身
尉春燕心中激動,腳下用力一踏,直直站起身來,而後飛身旋起,下身裙擺在空中蕩出好一漂亮的波浪,腳尖輕踩鞍頭,真如飛燕一般輕巧點地,而後重新飛身落下。
果不其然,一道爽朗的男聲傳來,“厲害!”
尉春燕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拽拽缰繩,準備下一個動作。
不遠處
落太子寶駒半個馬身的陸霜雲也挑挑眉頭,不由贊賞地點頭,到底是武将出身,這一手露地不錯。
依照她對尉春燕的了解,此時絕不會停下,只怕恨不得将一身的本領都用出來呢。
她凝神細看,見尉春燕拉拉缰繩,馬兒不慢反而更快,心裏一頓。
又見尉春燕将右腿踏空馬鞍,扭轉腰身,猜出她下一個動作便是一整套的蜻蜓點地。
這時候馬兒不是應該慢一些嘛?
她不由傾身眯眼,下一瞬驚呼出聲,“馬兒受驚了,快快來人,将她攔下。”
左右剛出動,便見那黑色大馬一聲嘶鳴,猛地調轉馬頭,朝着林子深處狂奔。
馬上的人不料會有這變故,霍地一下被帶歪,只有一條腿還懸懸地挂在踏板上。
尉春燕:“……啊……啊……太子……救我……啊……啊……救命,來人……救命……太子……救救妾身……”
不遠處
陸霜雲三人眼睜睜看着原本朝着自己方向來勢洶洶的黑頭大馬,拖着一條腿尚在馬上的佳人,調轉方向,漸漸消失不見。
只留下空氣中音不成線的慘呼聲,經久不絕……
變故來得突然,衆人都傻在原地。
謝玄摸摸鼻頭,吩咐左右,“那什麽……趕快救人。”
侍衛拱手:“是,太子。”
林中有春光燦爛,鳥兒清脆鳴叫。
陸霜雲扭頭看一眼正憋笑憋得臉紅的左佳慧,擡頭看天。
真是好好一場走馬,走出一場好戲來。
一想到尉春燕馬上一頓鬧騰,最後落個這樣收場,她也沒忍住露出笑來。
眼角餘光看太子正看向自己,清清嗓子,回望過去。
卻見他已是收回視線,只嘴邊仍有一點笑容。
她眼中閃過什麽,低頭吩咐貍奴,“回去吧。”
這日直到後半晌,才傳來消息。
侍衛們在林中搜尋半日,最後在一處臨溪的谷裏找到尉春燕。
幸虧那馬兒是馴養的,雖有野性在,到底通過人意,颠着背上呼喊的人暈過去後便沒再發狂。
太醫官診治過,稱尉春燕幸運,只左小腿有些骨裂,木板夾上一個月,好好将養就能好全。
勤學殿
謝玄的目光在桌上一根小指長的銀針上停留半晌,“是什麽人下的手?”
那匹黑馬原是給他預備着的,若是無變故,此時驚馬受傷的人應該是自己。只他中途看到陸霜雲騎得是一匹棕色的馬,臨時起意更換的。
東宮親衛長—周風,抱拳,“回太子話,射苑裏外都查過了,當日只有太子妃身邊的嬷嬷曾靠近那匹馬。”
聽起來倒像是他的妃嫔争鬥出了這茬子變故。
等了半天,沒聽到太子的回答,周風道:“太子,您是覺得這針早在嬷嬷靠近前就有了?”
謝玄搖頭,站起身,“當日人雜,那馬吃了痛必定會嘶鳴,可據你所知,自孤進了射苑,可有傳出有馬混亂的事情?”
周風搖頭。
那就是了。
想必兇手是在聽了自己要去射苑,趕在自己一行到前,安排人選出适合的馬下手,而後自己換了馬匹,尉氏又碰巧選了同一匹馬。
這人必定機敏,知道事情一定會暴露,早早地做好後手,将太子妃的嬷嬷引到馬前。
人人都知道尉氏同太子妃起了沖突,那太子妃的嬷嬷給尉氏的馬匹下針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兩人想明白其中的曲折,再次沉默。
過半晌,謝玄擺手,“這件事到此為止。不必喧嘩。就連太子妃的嬷嬷也不要着人查問。這針……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
周風抱拳,上前取了小針,告退。
謝玄只覺一身疲累,出門正好看見滿地月華清霜。
阿兄,那年,你是否也是這樣?
暗敵環伺,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