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栖琅閣
正殿裏間床上
面容蒼白的少女雙眼緊閉,眼下兩團烏黑,嘴角泛着幹皮,秀稚的眉峰輕輕蹙着,神情不安,便是昏着,依舊在說胡話。
太醫順着宮女撩起的布簾查看一眼,懂規矩地低頭繼續診脈,過半晌後,起身出去。
外間,太子耐心地等着,“人怎麽樣了?”
話說着,有心人已經按看到太子關切的眼神早已飛到裏間。
太醫道:“回太子話,良娣脈象紊亂,內府動蕩,乃是大驚之症。觀其面像,外瑟內躁,有困夢憂懼之态,下官這便開方子,待得食後,同安神湯一并服下便好。”
大驚之症?憂懼?
難不成真是王氏女虎态,把人給吓着了?是他多想了?
謝玄揮手示意對方下去,進到內間。
裏間地上炭火爐子正熾,鎏金對雀銅眼爐中浮起一團團暖香,隐有檀香味道。
有一粉衣宮女正沾濕帕子幫床上人清理面容。
聽聞有宮人請安的聲音,急忙轉身跪下,“給太子請安。”
“起吧。”
“是。”
謝玄在床側坐好,細細打量下首人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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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托詞太子妃,稱昨日醉酒,并非虛言。
只不過并沒有醉倒神志不清,連東宮路也分不清的地步。
這些年,他不會允許自己再因醉酒而犯錯。
至于這栖琅閣……
按照收集來的各方信息,入選的一衆良娣中,陸霜雲是最合适的人選。
家世清正,父兄是最忠誠的帝黨。且她本人也乖覺老實。
昨日自己掀起棗紅蓋頭時候,看到一張濃豔的面容後,便晃悠走開。
其後假借醉酒半昏睡過去,直到臨近子時,匆匆離去。
現下看着床上的這張病容,沒來由地皺了皺眉頭。
倒不是難看。
能入選東宮嫔妃的,模樣必不會差到哪裏去。
只是,“她面色怎麽差?”
醫者向來喜歡誇大幾分。
太醫所言,只能信六分。如今一看,十分信都覺得不夠。
尚是喜慶顏色的床褥襯地她更羸弱蒼白,一張小臉黯淡無光,頰邊盜汗不止,瞧着像是有大病!
聞他此言,宮人們‘唰’地跪了滿地,齊齊冷汗頻頻。
內心直呼救命——良娣入宮才一日,昨日大喜,太子爺愈矩行恩賞,他們都在外間。今日只晨起穿扮片刻,哪裏知道良娣面色緣何不好?
一衆人瑟瑟發抖中,冒出一道顫巍巍的聲音,“良……良娣,是昨夜喜不自勝,歡喜地上頭,一時失态,冒犯了……太子妃。心中愧疚難安,一時情急,這才如此。”
謝玄看去,見是方才浸濕帕子的宮女,“你方才說良娣冒犯太子妃?是何處冒犯?”
秋露膝行上前,自袖中取出一琉璃物件,高舉,“回太子話,良娣位份低,愈矩佩戴了這支招搖的步搖,冒犯了太子妃的玉神。”
早在來的路上,宮人就已經将宜春宮請安時發生的事情彙報。
據傳:
——太子妃:“陸氏,你這步搖瞧着不安分,晃地本宮眼睛花,摘下來吧!”
——雲良娣跪地,急忙請罪,步搖取下時已淚珠漣漣。
——太子妃:“你哭什麽?!”(加注:語氣嚴厲)
——雲良娣吓得一哆嗦,撐着宮女扶持勉強站直:“妾身有罪,冒犯了娘娘。這便長跪于通訓門外,求娘娘恕罪。”
而後,雲良娣請罪長跪,淚奔而去,太子妃驚疑站起,示意左右匠人攔住,宜春宮頓時大亂,可惜,最後宮人阻攔不及,還是叫良娣闖了出去。
未曾親見,光是聽內侍轉達,便可知當時不可控的場景。
身後的內侍上前,接過秋露手中的步搖,恭敬地遞到太子面前。
謝玄掃了一眼,随手接過扔在床腳,“一只步搖罷了!”
這話是說——一支步搖,太子妃也這麽斤斤計較?還是——一支步搖,瞧把你家主子吓得?
衆人腦中猜測亂飛,再次靜谧。
太子不發話,宮人們老老實實地跪在原地,不敢多言。
謝玄重新安坐床側,沉思不語。
他在想:這次的事情怎樣才算圓滿?
大婚當夜,不去太子妃處,得罪王家,勢必會引起中朝禦史攻谏。
但婚事順暢,王家與東宮姻親美滿,必然引得聖上忌憚,更可能會引起帝王猜忌。
這些年,聖上對他越來越不放心了,所以他才冒着朝內外不滿,另宿他處。
如今為難,只有一點:若是繼續站在太子妃對面,會不會失了分寸,落在皇帝眼中,反倒刻意?
正深思熟慮間,床上傳來一聲輕哼,眼前人眼皮顫動,漸漸睜開雙眸。初時還有些迷蒙之态,視線在床帏間游移。
謝玄同她對視,溫和道:“你醒了?可還覺得哪裏不适?”
心中道:這雙眼睛倒是好看。
瞧,直直瞪過來的時候,眸似點漆,烏黑發亮,跟一團小火苗似的。
咦……瞪是為何?
就在他費解的時候,床上人有了反應。
只見她先是撐着雙臂,虛弱地坐起,待得深吸一口氣後,兩眼一翻,猛地紮在自己懷裏。
嗯?這是投懷送抱,一訴委屈?
他伸手意欲輕撫對方肩頭……
下一瞬,安靜的室內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嘔’‘嘔’‘嘔’聲。
數聲作嘔聲後,屋中傳出一股沖天的惡臭酸澀味道。
謝玄身子一僵,少見地面上空茫片刻。
有宮人将懷中人拉開,有宮人将他扶起,有宮人傳喚熱水,有宮人直呼太醫,一片混沌中,終于,內侍解開系帶,将鋪滿渾濁物的外衣脫下拿遠。
身側有言‘空氣污濁,請太子移駕’,謝玄僵着雙腿一步步走出,珠簾懸垂甩動到臉頰上,一時冰涼,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回頭看去。
見床上素白裏衣‘病嬌嬌’倚靠在宮人懷中,見他回頭,半阖着虛弱眼神中閃過什麽,後扯唇一笑。
!!!
孤指天發誓:那一定是一抹得意的笑!!!
她是故意的!
為何?給孤一個理由。
不過這不重要了!
方才還在為難的事情就在這恍惚與驚訝間有了決策——傳言東宮:雲良娣身虛體弱,免每日宜春宮請安,溫養生息,以育皇嗣。
孤要全天下都知道——東宮雲良娣是孤之所愛。
內間适時傳來一聲幹嘔聲。
太子金口玉言,口傳谕令至宜春宮後,太子妃含恨跪地,口稱遵命。
不足一刻鐘,阖宮上下頓曉此事。
天子居所·興慶宮正殿
彙報東宮大小事宜已過許久,帷帳深深才傳來聖人一聲‘退下吧’。
內侍應喏,腳步輕輕,躬身後退,一直到出了殿門,這才轉身。
內殿
乾元帝身着明黃蟠龍袍,背靠隐囊,身後的宮人素手芊芊,微按皇帝腦袋,不敢有絲毫分神。
“大敏子,給朕再念念禦史臺遞上來的折子。”
被稱呼‘大敏子’的人‘是’聲過後,走上前跪地,熟稔地從衆多折本裏找出皇帝點名要的。
紙頁翻開,“臣張征有言表……”
通篇誦讀,箭指東宮太子,言其大婚不尊禮數,背祖宗遺訓,忘聖人教誨。
總而言之:太子當罰,請皇帝勿念父子私情,降旨懲處。
大敏子,內宮總理太監,司禮監督公鄭敏字字不出錯,語氣平淡,未曾摻雜一點私情地讀完全文。
皇帝聽完,莫名笑了笑,“你說,這折子是對還是錯?”
鄭敏毫不猶豫,直接道:“回聖上話,這折子是錯。”
直到這時,皇帝才睜開眼,眼神清明銳利,哪裏有方才昏昏欲睡之态,“錯在何處?”
鄭敏道:“聖上是君,太子亦是君,君臣君臣,先君後臣。”
而禦史臺張征整本奏疏失了為臣子的本分。
乾元帝意味不明地哼下,回歸方才養神狀态,“此言不錯。王家一小女而已,朕不放在眼中。”
皇帝不放在眼中,那太子也不必放在眼中。
畢竟都是臣子嘛……
鄭敏還是方才讀折子時的跪地姿态,一直到皇帝稱倦了,進到裏間榻上淺眠,這才起身離開。
有宮女同出,微微颔首,鄭敏掃一眼,心下有譜。
那張征說什麽‘父子私情’,好笑得很!
他稱折子有錯,錯在張征老眼昏花,竟還看出聖上同太子有父子情?
這對父子君臣相安便是難能,若是有了父子情,他這個大太監還當個屁呀!
他人一出來,早已有人候着。
殿外人見他,上前半跪在地,“請督公安。”
鄭敏接過一旁的濕錦帕,一邊拭去尾指上的黑墨,道:“人抓着了嗎?”
飛魚服人不敢擡頭:“回督公,沒抓住活口。”
那就是死了。
鄭敏頓了一下,垂目看他,“這一趟是誰當差?”
“回督公,此行乃是秉筆大人劉尋親往。今次不慎為賊人所傷,尚在昏迷中。”
司禮監除督公大人為首,其下便是三位秉筆太監,這劉尋平日裏最得器重,差事沒辦好,不敢來回見,只叫東廠一提刀掌司來頂。
抓一個老太監罷了,能受什麽傷。
鄭敏豈會不知底下人的小心思,冷哼一聲,“聖上要秦王一脈盡絕。這人死了,線索便沒了。回去給他話,讓他好好想想怎麽保命吧。”
掌司抱拳應是,不見再有吩咐,轉身快步離開。
出了興慶宮大門,長籲一口氣,方才真以為自己要身首異處了。
胡春來心裏忿着上官的不厚道,迎面遇上後宮儀仗,見是自東宮而來,轉身跪在牆邊,等對方先走。
卻不想儀仗到了眼前,竟停了,一道和煦的男聲自上方傳來。
“掌司大人可是剛從興慶宮出來?”
他身上的飛魚服衣飾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胡春來擡首看清對方身上的蟒袍,再次稽首道:“回太子話,奴婢方才是從興慶宮出。”
“可曾見到聖上?聖上心情如何?”
胡春來頭越低了,“奴婢不曾見到聖上,只在外當差回來,尋鄭公公複命。”
“這樣呀,那真是不巧了!”
太子遺憾地嘆口氣,拍拍身下的步攆,待內侍降低,邁步到胡春來身前,“你且起身回話吧。”
胡春來:“謝太子體恤”
只起身後仍舊是低首姿勢。
太子左右看看,自袖中取出一布囊強硬塞到他手裏,“你悄聲同我說說,鄭公公心情如何?鄭公公心情好些,聖上想必也不曾動怒。”
進宮前,依稀聽司中有人說起東宮的事兒。
太子昨夜犯錯,今日又色令智昏傳下荒唐谕令,可不得來興慶宮請罪嘛。
胡春來不好在此處同太子來回推搡,只好收下東西,見左右無人,悄聲道:“鄭公公不快并非因為聖上,您且放心進去吧。”
謝玄感激地拱手,“大恩不言謝,來日必有厚報。”
胡春來連聲不敢,待這一行人聲勢浩大地遠去,小跑着離開。
謝玄擡腳跨進興慶宮大門時,自內而外的微風掠起手中珠子的濃郁香氣,沖淡心中愁思。
視線之中,高臺之上有一紫衣身影立着。
謝玄迎着那人一步步走近,心道:鄭敏心情不佳非因聖上,那就是因為方才胡春來彙報的差事。
他不知阿兄到底有多少安排,亦不知司禮監又發現了什麽。
只期望,事情尚有斡旋之處,一切未晚。
臺階漸上,他終于看清那人的面容。
司禮監掌印太監,鄭敏,面容憨正,渾似鄉間一榮養老翁模樣,慈眉帶笑地看着自己,遠遠就迎上來。
這樣知禮數謙卑的人卻手握大權,有內相之稱。
見了他,打千跪地請安,“請太子安。”
謝玄道:“用不着行禮。父皇在嗎?”
鄭敏禮數周全,打千後,回道:“聖上方才倦了,這會兒正睡着呢。”
謝玄平淡地‘哦’一聲,撩起前袍,雙膝下跪,‘咚’地一聲響頭,“兒臣有罪,特此前來求聖人開恩。”
左右無人阻攔,竟任由他驚擾聖上安眠。
高呼三聲,片刻後,自殿中有人出。
小內侍行到跟前,“聖人有谕,太子年少貪杯壞了祖宗規矩,便發抄寫《明經》千遍,閉門自省一月。”
謝玄叉手扣頭,“謝聖人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