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一日直到宮門下鑰,東宮衆僚屬才結束長談。
崇文館中燈火不歇,小內侍添了炭盆,輕聲道:“太子,夜已深,您該歇着了。”
屋內冷寂,外有春日風呼呼陣起,謝玄苦着臉擡手,一陣酸麻傳來,他不由哀呼一聲。
內侍跪在榻前,輕手揉着他手臂,“太子,僚屬們議事的辰光越來越久了,您就這麽倚着,對筋骨無益。這猛地一動,自然酸麻。”
別人議事,太子倚在桌邊睡覺,早已經不是奇事。
“下一次便讓他們少說一些吧,煩地孤頭疼,連覺都睡得不安生。”
太子有吩咐,內侍自然應是。
待得太子吩咐前往宜秋宮後,起身出門傳話。
剛出宮門,尚未登上馬車的幾位屬官被東宮內侍太監追上,“太子有令,各位大人議事辛勞,往後只旬七議一,不必多往。”
東宮詹事眉目一豎,“何敢!朝堂朝會都不敢輕易打折天數,堂堂太子……”
未說完,身側有一同僚拽他衣袖,上前截斷:“公公稍安,太子未曾臨政,自然覺得吾等煩悶。煩請回奏太子,我等屬官自然唯太子是從。”
內侍‘嗯’一聲,拂塵一甩,“明大人此言有理。太子乃是青宮之首,太子令,咱們做奴才的,自然要聽從。”
說完視線從衆人面上一掃,見有憤憤者亦或深思不語的,只是打千,轉身款款離開。
詹事大人瞪着太監離去的背影,咬牙恨道:“閹豎!”
方才挺身而出的,正是太子講讀,明正,此時收起方才客套的笑容,沉吟道:“太子身居內宮,政事全由內侍代管,素日上朝也是一言不發。”
“只每日崇文館議事,可與太子講明朝中細則,若是連這每日議事都免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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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培養下一代明君呀。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在場衆人卻在心中補充道。
衆人不再多言,懷揣着對王朝下一代的深深憂慮,各自折身,尋馬車歸府。
宜秋宮前
謝玄背手在後,內侍手中燈籠只照亮一角光亮。
夜色深沉,甬道卷起涼風,方才在屋中生出的暖意慢慢散去,卻有寒意爬上脊背。
甬道一左一右,各有一內侍前來。
二人前後下跪,在左邊的內侍最先開口,“回太子話,栖琅閣雲良娣已服藥歇下。”
右邊的內侍道:“瑤光閣慧良娣尚未安寝,伺候宮女回禀良娣正于殿中為太子制新衣。”
這話一聽就知道有夾帶。
謝玄道:“夜深了,燈燭之下做針線費眼,你家主子有心了,回去告訴慧良娣,便說是孤的意思,夜深合該養神安睡,制衣的事情便交給內宮局吧。”
他看向左邊的內侍,“雲良娣今日受罪,孤心中憐愛,今日便宿在栖琅閣吧。”
內侍乖覺應是,起身小碎步回去回禀。
不一會兒,宜秋宮左閣燈光大亮,宮女內侍如水一般鋪出,進進出出,為迎接太子做準備。
香湯、錦帕、妥帖的被褥宮室,還有……準備侍寝的雲良娣。
陸霜雲一身素淨裙衫,頭面清雅,跪在門邊。
視線中,有四爪蟠龍織金玉靴從身側過,她輕哼一聲。
太子已經進了內殿,秋露将良娣扶起,見其面上又是今日晨間那副神秘又不屑的笑容。
她不安地握住良娣手掌,只覺入手冰涼,吓得心下一抖,“良娣,您……可還好?”
昨夜新婚,太子究竟對良娣做了何事,怎麽一夜過去,便換了個人似的,性子怪異,還總是露出古怪的笑。
可不是中了什麽邪祟吧?她大膽猜測。
中邪祟的良娣搖搖頭,“我覺得甚好。”
一想到今日吐了太子一身,叫那人不痛快,她心中就快意。
她入了內殿,就見那人已經是安坐榻上,正老神在在地端着一盞茶吃着。
她腳步一頓,呵斥左右,“太子漏夜前來,怎可只上一道茶湯。”
話說着,她半身一躬請禮後,溫柔一笑,上千将他掌中的茶盞強硬取走,“着人收拾了。另上幾道宵夜來,鹵肘子,蜜汁鴨肉,肉脯……”
她一連說了幾道大菜,都是平常大宴才上的油膩菜式。
宮人喏喏着不敢頂嘴,心說大半夜做這麽油的菜,也不知內廚房可有備菜。
吹了冷風·只想喝點熱茶·奈何被人奪走的太子聽了一耳朵肉菜,下意識吞吞口水,覺得有點惡心。
“不必如此,只上一碗黍米粥,并幾樣小菜就好。”
宮人道是,快步離去,那副奔逃的樣子像是生怕被什麽人叫住,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感覺。
見人走了,陸霜雲嬌柔一跪,莺莺燕燕地将自己犯下何種滔天大罪,如何死不足惜,究竟為何如此,一一道盡,為此哼唧了許久。
此音不類市井言語粗俗,卻有市井吵鬧的雜亂,令人頭疼。
謝玄無奈扶額,瞅見她換氣,插了一嘴,“你先起來,有什麽……”
“謝太子憐惜,妾身這便起來。”
原本還跪着的人,不等宮女反應,已經自行爬起,隔着梅花小幾子,與他同坐榻上。
謝玄:……你起的挺快……
他挪挪身子,細瞧她面容,未見晨間那般蒼白,還是能看出幾分病氣,“你身子弱,便不用跪了。”
反正都已經起了。
“你初入宮中,雖有教習嬷嬷指點,難免惶恐,白日宜春宮一事,權做浮雲。只你如今病體,孤心中憐惜,便免了你每日的晨昏定省,只需初一十五做做面子便好。”
“此事,你覺得如何?”
她覺得如何?
她覺得不如何!
要是上一世的自己,此時只怕感激涕零,早就是熱淚眼泡,滿心滿腔的太子如何溫和,如何厚愛自己。
卻不想,這種恩寵乃是營造的假象,只會讓外人以為自己受寵、不知規矩,行事張揚。
然後,外人眼中只會盯着自己一舉一動,行差踏錯便放大事由,鬧得不愉快。
有她在前面擋着,正好方便這兩個狗男女私下勾兌。
上一世自己不就是被這種虛情假意蒙蔽,白白給人當了箭靶子麽。
一想到自己那時是如何膽戰心驚,萬事小心翼翼,卻仍舊招人指摘,她便無法冷靜。
謝玄沒等到自己良娣的含情脈脈,只聽一聲冷哼,佳人起身,自高處剔了自己一眼,“妾身累了,先去歇着了。”
留下一個‘你愛怎樣就怎樣’的潇灑背影,消失在珠簾之後。
少有的在一天之內腦中空茫了兩次,謝玄扭頭看向宮人,依稀記得這是随陸霜雲嫁入宮的,“你家良娣從前就是這樣的性子嘛?”
話沒說兩句,臉能變換三次,且不循常理。
秋露戰戰跪地,生怕自己說錯話,“良娣自來性情柔弱,甚少與人争執。想來是今日受驚,這才失禮,還望太子恕罪。”
別說太子腦子發蒙,她這個自小伺候女郎的侍女,都有點搞不明白。
可她看得開:想不明白就不想,反正良娣沒錯,良娣說得做得都有深意。
至于是什麽深意,她一個宮女,自然不需要參透。
謝玄轉首,見桌面茶盞已經撤下,只好作罷,“吩咐廚間動作快些,孤有些餓了。”
不一會兒,有宮人端着食盤進來,正是之前吩咐的黍米粥和清爽小菜。
謝玄喝了一勺溫粥,見宮人林立,“都下去吧,人多,孤吃着不舒服。”
宮人踟蹰,對視幾眼,臨走時還是将盤中的一碟碟菜式端上食案。
正吃得好好的謝玄滿頭霧水地停下動作。
不大的食案,方才還尚有餘地,視線中小菜青綠酸爽,黍米粥甜口。
這會兒已經被各種肥膩油潤的肉菜擠在角落,瞧着孤零零的。
第二張食案很快也被擺滿,他掃一眼肉郎翻湧的鹵肘子,沉聲道:“這是幹什麽?”
好好的,吃飯興致都被敗沒了。
宮人跪了一地,最前面的那個抖着聲音,“回太子話,良娣吩咐,太子白日操勞辛苦,這才吩咐人傳了這些。”
謝玄撒氣地将背後的隐囊摔在地上,“撤走!都撤下去!”
“是,太子。”
宮人不敢耽擱,連頭都不敢擡,生怕觸了太子不快,手腳麻利地食案收個幹淨。
一轉眼,食案空空如也。
就連方才只吃了一口的黍米粥也被人撤走了!
怒!
這栖琅閣的人都怎麽回事?!
宵夜沒吃上,已經一肚子氣的太子撫摸額嘆氣。
廊塢回轉幽深,有細風卷積,隐隐傳來子時到的梆子聲。
謝玄一時無語,無意再叫吃食,随手拿了一塊茶點,正欲下嘴,聞裏間傳來一道呼喚。
宮女入內伺候,過一會兒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沒多久,方才說自己困覺的人面有急色,快走出來。
‘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謝玄:“……???”
手上下意識用力,綿軟的綠豆糕啪嗒一聲碎成兩半滾在地毯上,唯有點點碎屑還在指間。
……這又是為何?
“太子恕罪,妾身定是白日昏睡失了神志,這才犯下大錯。求太子寬恕……”
泣不成聲,逢到情緒激動時,更是連氣都差點喘不上來,倒在宮女懷裏,抽噎着。
謝玄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中,終于聽明白。
原來是因為她自行休息,不曾理會外間的儲君,犯下大忌,特來請罪。
啊,原來她還知道這是犯了大罪。
後知後覺的太子被這前後紛擾鬧得滿腦子官司,只覺自己糊塗了,實在聽不得啼哭,“莫要再哭了。本不是什麽大事,你若是乏了,便先去歇着吧。”
他已經做好對方迅速起身離去的準備。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陸霜雲卻不肯離去,被秋露扶着坐在榻上,抽抽搭搭地看着對面的人。
原來,他長這個樣子呀。
出嫁前,母親曾說太子容顏俊俏,性情謙和,一樣喜愛山川丹青,同她必然是極相配的。
雖名分上有缺,可畢竟天家貴重,便是良娣,也是好的。
昨夜昏沉,未曾好好看上一眼。
如今湊得近了,燈下看他出神,眉眼長開,跟小的時候完全秀氣的樣子截然不同,面目英挺,眸若星河燦燦。
不知何時,她胸中砰然,羞意難以自勝,不由頰上飛紅。
“太子,您今夜怎麽來了?”
謝玄未發現她的異樣,随口應道:“你不是病了嘛。便來瞧瞧你。”
病了?她何時病了?
陸霜雲疑惑地看向秋露,見她疑惑,不由道:“太子怕是政事煩擾,記岔了吧。霜雲身子康健,甚少生病的。”
……???
謝玄終于正色看她,見她毫無作僞之态,“你此話當真?”
二人對視,陸霜雲被他凝神盯着,頓時嬌羞地低下頭,大膽探身用帕子擦去他指間的髒污,“太子若是餓了,妾身便喚一碗宵夜來。您何苦吃這幹貨。”
真是叫人心疼。
話沒說出口,心疼的情緒已經從眼神和微蹙的眉頭流露出來。
謝玄一激靈,撩起袖子,入眼是一根根寒毛立起。
他來回搓一下,看她已經起身去拿茶壺,視線移向明顯也在愣神的宮女,“今日的湯藥,良娣吃了嗎?”
秋露回道:“吃過了。”
謝玄看着已經溫柔帶笑且走的人,不死心,“安神湯也喝過了?”
“喝過了。”言辭肯定。
這事兒……不是……這人是不是不太對勁?
正這麽想着,提茶壺的佳人同他對視,面上笑容更溫柔。
謝玄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不動聲色地盯着她。
而後,眼看她腳步一頓,面上迅速翻上另一種神态,瓷□□致的小臉猙獰不已,翻着白眼,朝自己撲了過來。
謝玄只覺有惡鬼上她身,要取自己性命,大呼,“來人,護駕!!!”
宮女秋露向前一撲地,将暈過去的良娣墊在背上,高呼,“來人,快傳太醫,良娣暈過去了。”
愣一下,艱難轉頭。
是她聽錯了嘛?方才太子好像喊了‘護駕’?
……誰要刺殺???
一時室外紛亂嘈雜,有東宮親衛攜重箭利刃破門而入,有膽小的宮人哭哭啼啼,打破內城的祥和靜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