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廊相隔不遠,陸霜雲屈身一禮,起身繼續向前。
不出意料,對面的左佳慧頓一下,便假裝沒看見一般,若無其事地走着。
山水總有相逢,更何況是在這小小的一宮中。
不過一會兒,兩人便相視而立,頗有幾分看不見的針鋒相對。
同為良娣身份,她受了君恩,尚且行禮問安,左佳慧卻站着不回禮,可不是在小瞧她?
上一世的自己性情溫順,因大婚夜太子的行徑心下驚慌,她心虛不已,覺得愧疚,所以面對別人的敵視總是下意識選擇退讓。
這一世嘛……
她擡手扶了下發髻上的金流蘇,率先邁出步子,“沒規矩。”
不輕不重的語氣,偏,說的內容一下子将二人身份分出高下。
左佳慧腦子一蒙,本是等着對方開口,且看她說什麽後,自己好應對。
她知道自己應該回禮,但……誰讓太子昨夜只歇在栖琅閣?
故而才成心不給陸霜雲好臉。
對方先邁步,已經下了臺階,再加上那三個字,平白把她身份壓低,顯得像是她膽怯,給對方讓路呢!
還有……
左佳慧反應過來,‘嘩’地擡手指向淺青色身影,“賤……”身後奶嬷嬷用力拽她一下。
她咬唇忍住那個詞,改口道:“你方才說誰沒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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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先贏一籌,陸霜雲回首看她,端地是體态儀容高貴典雅,窈窕氣質,“入宮前是哪一宮的嬷嬷教導你,竟如此沒規矩!”
口無遮攔,還敢做出伸手指人這樣的不雅姿勢。
“太子的宮妃卻是市井潑婦之态,叫人看了,豈不是摸黑我等?”
明明只是對視,左佳慧卻被對方眼中厲色一吓,急忙左右探看,見無人圍觀,頓時舒了一口氣。
“你……你才沒……”她氣虛,話還沒說完,對方卻已經輕描淡寫地轉身離去。
奶嬷嬷姓李,打她小的時候就跟着,悄聲勸道:“良娣,宮中不比家裏,凡事須得謹慎呀。諸如那些腌臜詞絕不可再說出口了!”
那是在家中罵庶出妹妹順口,一時沒留神。
左佳慧嘟嘟嘴,委屈道:“是她先無禮的。”
到底是誰無禮,身邊伺候的,心知肚明。
李嬷嬷憂愁地心下嘆氣——
夫人嬌養女郎成這樣的性子。可如何在深宮中生活呀。只盼老奴還能有些用吧。
不知身邊嬷嬷煩擾,左佳慧一出宮門,見那人未曾等着自己給難堪,頓時将兩人針對的事情抛之腦後,一邊順着宮人指引前去宜春宮,一邊好奇地探看東宮景致。
出了自己所在的宜秋宮,過甬道,折承恩殿後殿,再右拐,走上半個時辰,太子妃所居的宜春宮便在眼前了。
左佳慧長籲一口氣,接過嬷嬷遞過的帕子來,嘆道:“怪道阿父稱宮妃難做,光這請安一遭,便要了我半條小命呀!”
嬷嬷吓得一哆嗦,太子剛大婚,就說什麽要小命?!
雖看着身側宮人神色不動,但誰知到底是哪裏安插來的耳朵,她恨不得伸手捂住小祖宗的嘴,“良娣!慎言!”
左佳慧呢喃一句什麽,見甬道上又有人來,急忙聽宮人吩咐,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身側則是早間同她相遇的陸霜雲。
她清清嗓子,雙手交疊搭在身前,腰背挺直,渾然一高門教養出身的良家子。
裝腔作勢,誰不會似的?心道。
宮門尚未大開,頭前一排自然是尊位,昨日同時入宮的三位良娣齊齊站好,一言不發等着召喚。
當中的自然是昨夜承恩的雲良娣。
身後幾排莺莺燕燕,盡是這些年迎入東宮的妾室、順成、孺子等。
陸霜雲不用回頭,都知道身後是哪些人。
不由陷入回憶。
太子行六,喚玄,字昭德,十五歲入主東宮,加冠同年因皇後娘娘薨逝,守孝三載以示孝心。
出孝期後,因聖上咳疾難愈,故佛前發誓,信守清規戒律為父代為請願。這一守又三年。
轉眼已是二十一,太子耽擱地年紀大了,膝下卻無一嗣子,朝堂內外不安,故聖上下旨迎娶正妃。
乾元四十一年,正月破八,大吉,太子迎關隴大族王氏嫡女做正妃。與此同時,側妃,貴嫔,昭儀等位空懸,另迎興城高門貴女陸氏,左氏,尉氏做良娣。
滿興城的人不知天子此舉何意,但總歸不是擡舉太子妃。
放眼興城乃至大晉上下三百年,哪一家娶正妻,還順帶着四個貴妾?
奈何天子明旨,何人敢不從?
這也導致她陸霜雲成了東宮後院,太子妃一人之下,衆朵鮮花中最顯眼的那個。
她輕擡首,視線落在宜春宮的門匾上,不由猜測內裏這位尊貴的太子妃如今是何心情?
大約是不爽吧!或者恨地咬牙切齒?
若真是如此,大早上站在冷風口子上吹了大半個時辰,倒也值得了!
“姐姐是在想自己何日能入主這宜春宮嘛?”冷不丁身側一道柔和的聲音響起。
宮門前本就安靜,因她這話,諸位連呼吸都不由放輕幾分。
陸霜雲看向左側,尉氏春燕,正面上淺笑,故作好奇。
她神情更冷,滿臉嫌棄,捏起錦帕,嫀首遮在鼻子前,“你出門前是吃大蒜了嘛?嘴怎麽這麽臭?”
“噗嗤”一聲,左佳慧沒憋住,最先笑出聲。
三人身後,或高或低有嗤笑聲傳來。
尉春燕笑容一僵,猛地回頭呵斥道:“笑什麽?太子妃宮門前哄鬧,哪一個嫌自己命長?”
“你何必惱羞成怒。良娣位份不比她們高多少,拿什麽主子架勢。不知道的,以為你才是太子正妃呢。”
陸霜雲神情不動,還是先前的站姿。
先前尉氏拿什麽話中傷她,現在她就用同樣的手段還給她。
她可記得,上一世自己溫吞忍讓,尉氏卻得寸進尺,屢屢以這種不入流的手段抹黑自己的名聲。
那時候自己深受煩擾,想來,這滋味,并不好過吧。
她掃一眼對方漲紅的面容,并不在意是否結仇。
一場小小争執,候在門外的宮女內侍早已洞悉,一等宜春宮大門開,太子後妃入內請安後,轉眼便傳到各處。
崇文館
太子謝玄聽聞內侍傳話,無言片刻,看向下首的人,“孤記得,你之前說謙嘉的妹妹性情柔順,寡言喜靜。所言非虛?”
謙嘉是當今禮部侍郎陸清河大人之子,陸越,的表字。而昨日入東宮的雲良娣便是陸謙嘉的嫡親妹妹,陸霜雲。
下首之人同樣疑惑,掏出袖中的一張紙條,念道:“子和兄,求告:家妹霜雲柔順似春水,寡言如木樁,煩請進言太子,多多珍愛。東·越留。”
他反複看了幾次,肯定道:“回太子,謙嘉兄用了求告一詞,可見內心真切。雖後面用詞……不太妥當……”
說自己妹妹是木樁什麽的,當哥哥的到底是什麽說出口的?
太子努力回憶昨夜情形——
奈何與之相處較短,腦海中只一瘦削身影,再無其他。
“孤覺得能說出‘你出門前是不是吃了大蒜’這樣話的人,應該不寡言。子和覺得呢?”太子一本正經道。
子和拱手點頭,“太子英明!”
天下馬屁永遠不穿!
英明的太子丢下手中《治國策》,雙手背後,闊步外走,“走,去宜春宮一趟。”
屋外內侍應和一聲。
崇文館內侍無奈地搖搖頭,上前整理散亂滿桌的書冊。
動作規矩,眼神正直,待看清所謂《治國策》內裏真相,頓時睜大雙眼,面紅耳赤。
好一本妖精打架詳情圖!
太子真是……不成器呀!
內侍輕輕搖頭,面容卻違和地輕松下來。
一路走得不慢,距離後妃進宜春宮不過半個時辰,太子謝玄只在花園中選芙蓉花耽擱了一刻鐘,再到宜春宮便見大門緊閉了。
請安不是需要兩三個時辰嘛?
他懷疑地擡頭看看日光,已經到了辰時了?
宜春宮守門的內侍眼神示意另一個進去彙報,一邊回道:“今日是請安的大日子,奈何……”
內侍為難不已,“奈何請安的雲良娣自稱罪孽不輕,擾了太子妃安神,哭鬧着要去通訓門前長跪請罪。”
宜春宮人阻攔不及,哄鬧着便由人跑了。
剩下請安的也不好再留,不然又是一頂‘擾太子妃安神’的罪名扣下來。
“好好的,怎麽就擾太子妃安神了?可是發生了什麽?”謝玄問道。
內侍哪敢多言,便是聽說太子妃拈酸指責雲良娣打扮愈矩,此時也裝作不知道。
正這時,宮門再次大開,內裏伺候的宮人如潮水般湧出,被擁在當中的女子一身太子正妃宮裝,束高髻,面上妝容不減,卻眼淚漣漣。
口呼‘太子千歲’,一邊吸着鼻子跪在地上問安。
瞧着可憐地很。
這是他第一次見自己的正妻——關隴大族王氏嫡女,王昭芸。亦是父親試探自己的一步棋。
謝玄并未扶人起來,只垂目,道:“孤昨夜醉酒失了方向,這才宿在栖琅閣。萬望太子妃涵重,莫要傷神。”
雲良娣因擾了太子妃安神,自請跪去通訓門前。
太子此時卻來了一句‘太子妃涵重’
這莫不是在說太子妃無容下之心,善妒?
天神呀,這可是好了不得的事情。跪在門前的內侍心中惴惴。
跪在地上的佳人一僵,大袖之下,修剪地圓潤飽滿的指甲漸漸蜷成拳,過半晌,內侍聽太子妃哽着聲音,“妾身曉得了。”
哎……這就對了。
東宮之大,太子為尊,怎麽能因為太子恩寵一良娣,正妃便使小性子呢。
看,管你是關隴還是江淮出身,出嫁了,能指望的還是夫君。更何況是天家。
內侍之前還因為太子妃娘家勢大,心存畏懼,失了平衡,現自覺有太子當家,頓時氣足。
太子輕飄飄一句話後,起駕通訓門。
留在原地的太子妃僵了半晌,待得步攆遠了,內侍上前将人扶起,“娘娘,不必氣惱。太子功課繁多,素愛讀書,今日不得空,改日必然是有空的。”
大婚當夜不見人,新婚第二日又不得空,還改日?
王昭芸勉強笑了笑,示意身後侍女,“勞您關愛。太子與我……不親近,日後有什麽能幫襯的地方,還請您多費心了。”
內侍恭敬道:“自然自然,哪裏勞動您吩咐,這都是奴才的本分。”
手中接過的袋子分量不輕,他看着這一行人重新進去,打千後,懶散靠在門上。
一臉嫩的小內侍湊上來,讨好道:“師父,還是您有本事!”
說着豎起大拇指,眼風掃進袋子口,頓時低呼一聲,“喲,這可是金元寶呢。咱們太子妃真大方。”
“這就是大方了?裏邊那位是王家人,這點東西,放人家眼裏,不過是尋常打發叫花子呢。”
內侍颠颠手裏的袋子,提點小徒弟,“你呀,機靈點!也不看昨日那嫁妝盒子有多少?尋時機讨個功勞,湊去內庫房當差,也好攢點孝敬給師父的養老錢。”
小內侍忙不疊點頭。
宜春宮正殿
王昭芸強忍怒氣,揮退宮人後,一腳将繡凳踢翻,猶不解氣,一連摔了四五個茶盞,這才氣籲籲地坐在榻上。
伺候的嬷嬷靜立一側,吩咐陪嫁進來的侍女打掃,這才上前,“娘娘是正妃,何必同妾起火。今晨,您失算一句,那賤人便借題發揮。如今再氣,豈不是吃悶虧?”
王昭芸淚挂滿臉,無措地看着對方,“嬷嬷,我該怎麽辦呀?”
嬷嬷一臉憐愛,自懷中取了細柔帕子拭去她淚珠,“奴已經打發人傳話,當着衆人叫雲良娣歸宮,想來她不敢抗命。”
“那就好,那就好。”她找回些理智。
一邊換下沉甸甸的正裝,口中喃喃:“出降前,母親曾說婚事不會順暢,我心中早有準備,可看着那雲良娣花枝招展的張狂樣子,便受不了委屈。”這才失言。
可……
“我……我……只說她那步搖招搖,怎就成了這般情狀?”
按她們計劃,東宮後妃請安時,她與那良娣只沖突一兩句,待得她們退下,很快傳出自己吐血的假話。
家中早已買通禦醫,不怕被人發現她作假。
到時候,那小小良娣便因為挾恩張狂受責罰,太子或是探病亦或賠罪,總歸要同她見面,一來二去的,自然夫妻相交了。
是自己說得過分了嗎?她不由咬唇,懊惱又煩躁。
太子妃所言,可有過重?
這個疑問盤旋在今晨請安衆人的腦海中,久久不去。
左佳慧苦思不得,鮮紅鳳仙花汁染地好看的指甲搭在青口碗沿上,有牛乳熱氣袅袅,她看向身側,“嬷嬷,方才太子妃是在指責陸霜雲打扮愈矩嘛?”
嬷嬷看眼四下,都是外人,謹慎道:“良娣,嬷嬷年紀大,那會兒失神,未曾聽清。”
又推推桌邊的小碟子,“良娣,這是內廚房遞上來的酥皮餅,加了您最喜歡的蕪菜,趁熱快嘗嘗吧。”
她看過去,只見粉盤上正擺着三四個切得整地薄皮餅子,日光偏移能看到內裏青綠的蔬葉,“是嘛?他們怎麽知道我喜歡蕪菜?”
見她注意力被移開,嬷嬷幾不可聞地籲口氣。
這大清早的,心驚肉跳好幾回。
宮中的第一日真是不易呀!
跪在的通訓門的人亦如此感嘆。
可不是嗎,又是早起,又是冷風裏站還得順帶怼人,三拜九叩地請安,還得操心演戲,能不累嘛?
陸霜雲無視路來路過內侍的打量與議論,算計着時辰,眼睛一翻,上身一軟,‘嗯’地一聲低鳴,癱在秋露身上。
秋露很懂規矩,不愧是她的貼心侍女,深谙主子演戲大法,小臉上挂滿淚珠,呼喊着——
‘來人,快來人吶,雲良娣跪暈過去了’
‘來人,傳太醫。’
“來人,快傳轎攆。”
其聲之大,通訓門半裏地上下無人不曉。
‘昏迷良娣’陸霜雲嘴角牽起——這波反攻,帶勁!
匆匆趕來的太子看着空無一人的通訓門,眨巴眨巴眼,“人呢?”
“回太子的話,雲良娣一刻鐘前跪暈過去了,已經傳步攆回了宜秋宮。”
謝玄:“……回去了?”
內侍道:“回太子話,是回去了。一刻鐘前便已經走了,方才太醫院的醫官也過去了。”
就是說這一大早的,他淨攆着人跑了。
謝玄險些笑出聲,背手看着晴空深吸一口氣,轉身前問道:“良娣跪了多久?”
內侍遲疑道:“良娣體弱,足足跪了半柱香。”
跪了半柱香,就暈了?
謝玄回憶前之前書房中聽到的評價——
什麽柔順似春水,今日孤倒要看看着良娣是何等嬌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