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太子東宮
春寒料峭,北地幹冷,內宮城因為未來天子的喜事紅裝素裹,幹嚎似的冷風将廊墲下的紅燈籠吹地來回晃蕩,內裏的燈火閃爍不停,似乎下一瞬就被哪裏來的方向一口吞下。
宜秋宮·栖琅閣
“雲良娣,您覺着,咱們院裏是種桃樹還是石榴樹?”雙福跪在地上,輕聲請示道。
被問話的人像是沒聽見一般,只出神凝視着不遠處的長榻。
久沒有回話,雙福大着膽子擡頭,偷瞄一眼她看的位置。
是方才太子坐過的地方。
雙福心裏了然——太子大婚夜未去太子妃處,轉意宿在栖琅閣,這樣的恩寵怕是吓到良娣了吧。
雙福是今日大婚臨時被派到這處的。
不想這位新主子竟有這樣的福氣,她心裏自然樂開花。
料是太子來時看到院中景致寥落,臨走前,溫聲吩咐他們移種些熱鬧的花啊樹啊,給閣中添些喜氣。
心裏高興,雙福面上穩着,又等了幾息功夫,再要開口時,就聞上首傳來一道虛若游絲般的聲音:“便……選石榴吧。”
石榴好呀!石榴多籽,寓意婦人多子。
子息綿延,于民間亦或是皇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雙福自認猜到對方的心思,面上帶了讨好的笑,道:“良娣所思必定能成。太子看咱們栖琅閣冷清,為讨您的歡心,這才吩咐奴婢們動土木。”
她這話說得不算錯,借着太子給的寵愛,良娣必定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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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歡喜了,自然不會虧待了底下伺候的人。
雲良娣,陸霜雲,連個笑都扯不出來,怏怏地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一扭身回了層層錦帳後,“不用留人,我要歇了。”
怎麽是這樣的反應?瞧着不是歡喜模樣。
雙福一愣,弓着身子退出門前,又擡頭看了一眼,紗帳層疊,隐約見一婀娜身姿伏下。
是累了嗎?她猜測。
錦帳之中,耳聞一聲關門音響起後,陸霜雲長嘆一聲。
夜深且漫長,屋內只一豆燭燈,映在紗帳上面影影綽綽,晃出帳中人眼底的迷茫和不安。
三月俏生上樹,夜間依舊存有冬日的幾分寒涼。
也不知是地上的炭火太淡,還是心裏空落落,陸霜雲下意識将身子往下縮縮,将口鼻呼吸間的點點暖當做依靠。
真叫人……
她想了一會兒,終究沒想出一個恰當的詞來描摹此刻的心情。
猶記得,阖眼前,太子妃神情狠厲,像是盤踞在人背後不斷咝咝地吐着猩紅舌頭的毒蛇,一向溫和的眉眼夾雜着恨意,不甘與癫狂,一時竟面目扭曲。
臨死之前,聽太子妃身邊的小丫頭不安道:若是叫太子知道,定要怪罪于娘娘的。
拼着太子怪罪,也要置自己于死地?
想來自己生時的恩寵,早已經成了紮進太子妃心間的一根刺。
可她何辜!
活了三十餘歲,她陸霜雲的舊日恩情被太子妃冒領,被衆人污蔑而惡名昭著,一族四百餘口淪為擋箭牌,就連孩子也被算計,尚未滿月,便嗚呼哀哉。
可,世人眼中,小白兔一般受盡委屈,為太子不喜而郁郁抱病的太子妃,王昭芸,竟然是罪魁禍首。
就連那太子都是虛情假意,哄得她以為一切可依靠。
真是諷刺!做人做到她這份上,确實是愚蠢透了。
料是知道她必死無疑,使人灌下毒酒後,太子妃将一切盡數陳情。
她驚愕且怒,恨不得起身生咬死對方。
可那杯毒酒真是陰毒,五髒六腑如被人活生生地澆了熱油,痛如跗骨,短短幾個呼吸,刀山火海裏淌了幾次一般。
她恨老天爺不公,恨這世間無人主持公道,恨這對狗男女有何臉面存活于世。
含恨而終,死前執念便是若有來生,必叫惡婦遭報應,必給自己争一線生機。
豈料,再次睜眼,便見自己尚在新婚之閣。
而太子謝玄,衣着整齊地倚在長榻上假寐。
聽到自己坐起身的動靜,他睜眼看過來,還是年少時青蔥模樣,眉眼間尚沒有後來那些歲月中的冷厲和郁色。
太子看她醒了,并未說什麽,只是掃了角落的銅漏一眼,而後起身開門,冷清地丢下一句‘院子冷清,明日着人種些熱鬧的花草’,便一去不回。
她懵懵然,下意識起身跪送,腳步聲遠了,再聽不見了,自己卻還愣在原地。
屋中安置和記憶中新婚時一模一樣,她再不相信,也只能承認,老天爺給了自己重來一次的機會。
錦被中漸漸暖和起來,腳下的暖婆子還有餘溫。再憶起對方離開時毫不留戀的背影,陸霜雲猛地閉上眼睛。
外界傳聞所說,太子對良娣一見鐘情,竟不顧倫常與太子妃娘家情面,新婚夜抛開祖宗規矩,對她恩寵如山。
事實上,謝玄只是在閣中榻上淺眠,事後托詞稱不巧抱病,怕沾染到自己身上。
上一世初入東宮,心中惴惴,她明知太子大婚夜,不留宿太子妃,宿在自己屋中,不合禮數。
然而,謝玄說自己是抱病,她信了。
謝玄說娶她寵她是情之所至,她信了。
可臨死,太子妃才告知自己真相——所謂恩愛與情深都是太子僞裝出的假象,是為了迷惑朝堂上的政敵。
陸霜雲深吸一口氣,強把喉間的嗚咽吞下,恨意激地眼角泌出清淚兩行,涼地心都在發抖。
宮城更夫模糊的聲音傳來,陸霜雲抹去眼角濕潤,待要想什麽,卻覺一陣難以抵擋的昏意襲來。
耳畔是更夫‘子時到,萬物歇’的聲音。
那調子拉地冗長,被睡意拽地荒腔走板,她只覺渾身沉重,好似被一座無形的山壓住,胸口憋得出不上氣。
黑暗襲來前,腦海中只剩一個想法——這一世重來,必如前世所求,讓害我者不得好死!
子時一刻
雙福納悶地推門進屋,心說:這一位良娣性情實在古怪,先前趕她走,說要歇了,怎麽沒過一會兒,又使喚人進去?
她恭謹地彎下身子,雙手交疊伸前,彎膝下跪,“良娣,喚奴有何要事?”
又沒有聲音。
雙福眨眨眼,不由皺起眉頭,腹诽:這大冷天,折磨她一個小宮女的做什麽?這些做主子的就沒個好人。
思緒已經游移到該尋何人打點,另外換一個伺候的主子。
冷不丁上首有了回音。
“太子呢?”
太子?
雙福直起身子,入目是良娣迷蒙茫然的眼神,“太子已經走了。”
她見對方一愣,道:“良娣,您是睡迷糊了吧?太子走前還同您說話了呢。”
是嗎?有說過嘛?
陸霜雲揉揉發疼的頭,眉間蹙起,“既如此,那便歇了吧。”
而後,縮回錦帳之中。
雙福悄悄翻個大白眼,揉着膝蓋爬起來,再次出門。
廊下等着的元喜見她出來,悄聲問:“良娣要幹什麽?”
幹什麽?她還想問裏面那位要幹什麽呢?
雙福道:“問太子去哪了。”
“太子大婚頭先來栖琅閣,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良娣莫不是惦記太子整夜宿在此處吧?”
不然打聽太子的去向幹什麽。元喜癟癟嘴。
這陸家姑娘真是貪心。
“噓!莫要多言。”雙福瞪她一下。
元喜下意識扭頭,左右看看,見只有廊下一個伺候燒炭守夜的三等宮女,還眯着眼打盹,這才放心。
宮中不比他處,須得處處謹慎,一不留神一句話,就能要了人命。
就像是伺候禦書房的灑掃的一個宮女,前段時間與人閑聊,随意說起聖上咳疾不見好,一轉眼就被亂棍打死了。
猶記得那一日圍觀時看到血肉模糊的一灘,元娘再不敢多嘴,老老實實守着。
前半夜是她和雙福,後半夜自有別的宮女來接班。
驚鴻發髻簪牡丹,花頭釵子瑪瑙寶手钏,敷鉛粉上勻紅,妩媚不煩螺子黛[ ]。
栖琅閣的一天從為新主子——太子良娣陸霜雲,雲良娣,上妝開始。
按照禮法,陸家随嫁來的人今日才可進入東宮,随侍在主子身邊。
秋露早已換上東宮宮女的衣飾,領管姑姑再三叮囑,從今日起,她要稱呼自家姑娘為‘雲良娣’了。
她乖巧地站在側邊,并不冒失上前。
出閣前夫人交代過,大婚夜後第二日,姑娘不尋,便不要往上湊。
梳頭的宮女收緊最後一縷發絲,對上鴛鴦戲水紋樣的曲面銅花鏡中那雙明燦眸子,“雲良娣,過會兒要去太子妃處請安,您瞧着妝發怎麽樣?”
陸霜雲偏頭看向鏡中發髻尾上銜綴的金流蘇。
流蘇璀璨,光是模糊的鏡面上的一角影子,就能想象到佳人行走間靈動飄逸氣質。
梳頭宮女眼色一動,笑得更真誠,“良娣好顏色,流蘇搭上绮羅披帛,款款一走,必定使得太子心神旌旗。”
太子動不動心,她不知道。
但是太子妃是真切地‘動心’了,傷心的心。
上一世的自己便是如此裝扮。
東宮太子大婚,摘得頭夜恩寵的自己穿戴亮眼,請安一行人中屬自己最招搖。她本意不為炫耀,卻因年少不知遮掩,因為歡喜便換上了自己最喜歡的衣衫,帶上最漂亮的頭飾。
然而,本屬于太子妃的榮光被一不顯山不顯水的良娣奪走,滿院姝豔或嫉妒或羨慕或有不甘,言語藏鋒,不約而同視她為敵人。這讓她以後在東宮的日子無一援手,更無親近之人。
而,明明請安時還面色紅潤的太子妃,在侍妾們離去後竟然吐血昏厥。
不出半日,整座東宮都知曉一件事——雲良娣不尊正妃,人前僭越,将一向體弱的太子正妃氣傷了。
為此她被太後訓誡,一連三日跪在明堂,抄寫《女訓》上千遍。
她偏不換這一身衣衫。
氣着太子妃?
今日,她要讓王昭芸有氣往肚子裏吞,也嘗嘗有苦說不出的滋味!
陸霜雲掃一眼笑着的宮女,“你梳妝的手法不錯,叫什麽名字?”
“奴喚丁香。”宮女道。
“提為二等宮女,以後就掌管金銀飾物吧。”陸霜雲道。
宮女喜氣盈盈地跪下謝恩。
一切打點好,她起身,直到這時,秋露才上前扶住她,“雲良娣,清晨露重,不若多加一件衣?”
再世而來,終于見到一個令她心安的人。
上一世這個小丫頭受她牽連,被太子妃身邊的管事姑姑下令打死。
臨終前都在求偷偷去看望她的宮女好好照顧良娣。
多天真的丫頭呀。
能得如此忠心的守護,是她的福氣。
滿院子的人因她受了太子恩寵歡顏,只有秋露惦記為她加衣,她露出真實的笑容,道:“只撿一件清淡顏色的披風就好。”
秋露應聲拿了東西。而後跟在良娣身後,出門前往宜春宮。
東宮是未來天子所居,占地大 ,飛檐屋脊俱是莊嚴肅穆之态。
太子妃所居是宜春宮,緊鄰太子的太辰宮,與栖琅閣相距甚遠。
她是東宮良娣,雖已經是正妃之下第一位,可一正妻一妾室,到底分明,自然當不得一宮獨占的福分。
為了讓自己做太子妃的擋箭牌,太子謝玄每日費那許多功夫來虛情假意,真是煞費苦心。
陸霜雲心中冷哼。
下一瞬,拐過游廊,只見對面走來一行人。
當中的那個,嫩粉衫子翠花六面間裙,棗紅色鮮豔披風帶起飒飒春風。
趙玲珑腳步一停,隔着距離,屈身一拜。
這是一個平禮。
來人正是與她同處在宜秋宮,住在瑤光閣的慧良娣,左佳慧。
作者有話說:
1.妩媚不煩螺子黛——(唐)趙鸾鸾《柳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