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咕咕咕
越恒又夢見那棵巨大的樹。
樹前通體紅色的血玉一般的幼苗迎風舒展枝葉。越恒靠着樹幹,眼睛一錯不錯緊盯幼苗,血紅影子仿佛刻在瞳孔中。
烏雲遮住月光,樹屋中,蜷縮在被窩裏的孩子一臉平靜。紅色蛛絲從衣襟冒出,沿着皮膚生長,環繞出怪異圖案,又蔓延至他受傷的手臂,繞着圈包裹住傷口。
高大的樹下,一點玉白“跋山涉水”而來,它擡着小腦袋,圍着粗壯的樹木繞兩圈,而後繞着圈往上爬。
“哦哦哦~”
“哦哦哦!”
越恒猛然坐起,沒看到一點白光從他身上彈起,落進被子裏。
他雙眼發直,從眼裏淌出些許茫然:“哪來的公雞?”
一層壓一層的綠葉中,一只紅冠子花羽毛的大公子蹲在樹杈上,舉着翅膀叫。
樹屋“吱呀”一聲打開門,越恒躺在地板上,兩腿蹬地把腦袋送出門,他眯着眼看着樹間精神抖擻的公雞,訝然道:“師父從哪弄來一只大公雞?”
“這是老廚娘家的公雞,你家那只母雞是它十三房小妾,它來看看她哩。”悅耳的女聲道。
越恒“啊”了一聲,給自己翻面,湊腦袋。
樹下站着一位模樣近乎豔麗,舉止投足優雅得體的女子。她不施粉黛,荊釵布裙也擋不住通身氣質。
越恒一見到她,連忙看向她白皙的臉。
“小東西,姐姐臉上有什麽?”女子調笑道。
越恒垂下頭,沒好意思說我想看看你臉上有沒有爬蠍子。這種話說出來他屁股鐵定又遭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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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姐姐,你來我這幹嘛呀?”越恒脆聲問。
女子掩嘴笑,将手中竹籃遞給越恒。
“做了些點心,給你送來些。”
越恒面上難掩感激,又是誇她心靈手巧又是誇她好看,誇着誇着忽然想起昨日之事,“對了,我得給老書生道歉去,昨個惹他生氣了。”
越恒連忙從樹屋下來,拔腿要跑。
“等等。”女子兩指拽住他領子,把人牽到身邊,手指刮刮他的臉,勾下一抹黑來笑道,“你就頂着小花臉去?”
越恒臉羞紅,突然想起來自己昨天睡覺前沒洗臉!他竟然頂着一臉墨水在這跟人聊天。
還好黑墨蓋住他紅彤彤的臉。
越恒邁着小腿去洗臉。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酒壇後,女子收斂嘴邊笑意,擡起眉毛,環繞四周,疑惑道:“奇怪,跑哪裏去了?”
剛剛打了一盆水撸袖子準備洗臉的越恒忽然想到什麽,舉起昨日手上的手,目光茫然。
“奇怪——不疼了?”
他揪下紗布,只見白白胖胖的手完好如初,哪有半分受傷的影子。越恒不敢置信,握握拳頭抓抓手指,全無一絲疼痛,仿佛昨日受傷之事是鏡花水月一場夢!
“老游醫的藥這麽管用?”越恒眼神震驚,抓住胸前的葫蘆,“傷藥配酒,活得越久?”
酒林無聲,酒壇上長滿的青草随風搖擺,好似在嘲笑越恒。
越恒思考無果,直将此事抛在腦後,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他還沒搞清楚呢,大驚小怪再被老酒鬼拿去當笑話,不值得!
越恒點點頭,捧水洗臉。等他回來時,那女子早不知所蹤。越恒打開籃子,看着裏面放着的捏成鴨子、雞仔形狀的糕,拍了下腦袋,“哎呀,忘了問這個姐姐叫什麽了!”
越恒拿上賠罪禮物,跑下山,敲開老書生家的門。
“吱呀——”
門打開,老書生神色恹恹地看着他,眼底青黑。
“你好!”越恒揚起笑臉。
老書生的眼慢慢睜大,似是不敢置信:“你……”
“對不起,昨天是我不好,以後我一定好好聽你講課,請你原諒我。”越恒鄭重其事道,他拽下包袱,攤在老書生門前打開,包袱裏裝着幾枚果子,一枚雞蛋一枚鴨蛋。
他板着臉,一本正經道:“這些是我全身家當,送給你!”
“噗。”牆頭上的老酒鬼哈哈大笑,“臭小子還有家當呢?”
老書生被這麽個小豆丁道歉,昨日怒火煙消雲散,他因此事一夜沒睡好,沒想到竟是越恒主動來找自己。
不愧是老酒鬼的徒弟。
老書生打開房門,微微一笑,“進來吧,不是要讀書……”
越恒每日安排漸漸固定。早起後擦一個時辰酒缸,吃早飯。下山去老書生家讀兩個時辰書,吃午飯,然後随便找個地方睡午覺回酒林一直擦缸到晚上。
除此之外,他偶爾會跟老工匠去山中砍砍樹——別人砍着他看着;跟老藥童采藥并惹下一二三四件麻煩事被老藥童嫌棄;去河邊撿野鴨蛋摘野果送送給為他送飯制衣的姐姐們——和哥哥們。
日子平淡得過着,讓越恒“小小”年紀感受到幾分歲月靜好。
——除了他依舊擦不到第二個缸以上的酒壇。
“我覺得師父是在鍛煉我的身體!”越恒對老藥童道。
他們倆坐在河邊,腳泡在水中,一人抱着一塊菜餅。
老藥童聞言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長高了些?”
越恒驚喜道:“真的?”
老藥童搖搖頭又點點頭。
越恒開心地把腿從河裏撈起來,轉了一圈,問他:“長高了多少?”
老藥童翻個白眼,扭過頭去。
“诶你跟我說說嘛。是不是因為我每天擦酒缸,老是伸着脖子胳膊的原因?”越恒越說越上頭。
“你只長脖子和胳膊?”老藥童歪歪腦袋,“猴子?”
越恒:“……”
“長脖子猴子?”
越恒:“……”
“你這人好沒意思,老是打擊我。我需要鼓勵!”越恒不滿道。
河邊成片蘆葦歪着腦袋,穗花點着越恒腦袋。老藥童看他這樣子,眼裏有幾絲無奈,“哪有求着別人誇獎的。”
“這不就有了嗎?”越恒嘟嘟囔囔,坐在老藥童身邊,“你等着,過兩年我就超過你。”
他低着頭,沒看見老藥童驟然僵硬的身體。老藥童垂下眼,擡手擦掉嘴邊碎渣。
河邊一時安靜下來,只有水鳥在岸邊撲騰。還有兩只鴨子帶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子下水用餐。
“對了,我們家的母雞前段時間孵出來一窩小雞,你要不要?我送你幾只。”越恒對老藥童說。他家的母雞是老酒鬼從老游醫家逮的,下蛋給越恒煮蛋吃,但自從老游醫家的花公雞“百裏”尋妾,找到自己第十三房小妾後,越恒少有吃到雞蛋的機會。
酒林大,這兩只有情雞偷偷摸摸搭窩生蛋孵小雞,直到前幾天越恒擦缸是見到這些天不怕地不怕金黃的雞崽子。
“你舍得啊?”老藥童打趣道。越恒正是貪吃的年紀,尤愛吃肉。自己家的單苗母雞不舍得吃,老酒鬼就來禍禍老游醫家的雞,氣的老游醫就差跟他動手了。
越恒擺擺手,道:“別跟我客氣,咱倆好兄弟,還差這幾只雞嗎?一會你就跟我回去!”
越恒放下豪言壯語。老藥童點點頭,心道把越恒的雞仔抱回去,還能消消老游醫心裏的火氣。
兩人吃完飯,照例從河邊摸鴨蛋,一人背着一個小竹簍往酒林走去。
沒等走到樹屋處,越恒就見老酒鬼站在酒缸處,背着手,酒也不喝了,一臉悲痛。
越恒心頓時提起,和老藥童你望我我望你,眼裏帶着同樣的目光。
怎麽了?
“師父,你怎麽這個表情?”越恒拉住老酒鬼的手擔憂道。
酒喝光了?不能啊,這八十一座酒林還擺着呢。
難道是師父……得病了?越恒看看精神抖擻面容紅潤的老酒鬼,劃掉這個想法。
師父不想要我了?!
越恒手猛地抓住老酒鬼的手,細數自己最近幹的事。
他有好好學習——雖然學不進去,努力擦缸——總是擦不幹淨,使勁幹飯——這點做得最棒。
難道是他吃得太多了?越恒震驚的吸氣,收起越來越圓的肚子。
“唉。”老酒鬼深深嘆了口氣,指指樹屋方向,“你自己看吧。”
老酒鬼的聲音悲痛,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傻徒弟,帶着幾分可憐目光。越恒松開老酒鬼的手,跑向樹屋方向。
高大的樹依舊蒼翠,樹屋寧靜安詳。越恒頭上還帶着幾點汗水,順着曬黑許多的皮膚往下淌。他的眼神直愣愣望向樹下,瞳仁因驚恐倏忽瞪大、瞪圓,震驚而無措,茫然而驚恐。
老酒鬼與老藥童一前一後走過來,老藥童看了眼樹下又看了眼越恒,面露同情,拍在越恒肩上。
老酒鬼擡起手,按在他另一邊肩膀,感受徒弟顫抖的身體,搖搖頭。
“節哀。”
“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要學會面對現實。”
“這、這……這不是真的!”越恒搖搖頭,猛然奔向樹下,悲戚吶喊:“我的雞!”
“我的大花!!!”
泥土地上,橫七豎八躺着雞仔們的屍體,旁邊越恒肖想了許久,肥碩的老母雞大花安詳地閉着眼睛蹬着腿,死得不能再死。
“誰幹的!是誰!”越恒握住拳頭,“我都舍不得動的大花,留着下蛋的大花!就這麽沒了?”
樹根處,一點玉白小心翼翼地往縫隙中蜷縮。
“你冷靜點。”老酒鬼知道越恒有多在意他的雞,他摸摸越恒腦袋,安慰道,“師父再去給你弄只花花來?”
老藥童警惕地看着老酒鬼,您老可別再對老藥師的雞下手了!
越恒一臉悲傷,慘戚戚得問老酒鬼,“師父,那現在大花能吃了嗎?”
老酒鬼和老藥童:“……”
老酒鬼嘴角微抽,道:“只要你不怕被中毒。”
他見越恒目露茫然,對樹下喊道:“小東西,還不出來?”
越恒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樹下。
半晌過後,樹根處傳來嘻嘻索索聲,玉白色的小家夥舉着螯鑽出來,兩只螯有節奏地晃動,似乎在說些什麽。
“是你?”越恒猛然退後一步,“我沒有看錯?”
那玉白的小家夥赫然是許久前越恒在那位“仙女”姐姐臉上見過的蠍子!
“這不是老毒物養的小雪嗎?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找你,原來你在這啊。”老藥童道。
名叫小雪的蠍子試探性地往前走幾步,舉起螯看看越恒,又往前走兩步,隔着老遠。越恒都能看出它紅豆眼睛中的小心翼翼。
越恒一臉木然:“……”為什麽他會在一只蠍子的眼睛裏看出小心翼翼來?
老藥童蹲下身子,對着小雪招手,小雪飛快地跑過來,踩過雞的屍體,爬到老藥童手上。
“老毒物有懷疑過小雪是掉到酒林中,可她找了許久未找到。”老藥童刮刮蠍子尾巴。
“它咬死了我的雞。”越恒拽住老酒鬼的胳膊。
“應該是太餓了。”老藥童道,“老毒物對她這些寶貝十分寵愛,小雪平時喜歡吃碎肉,不喜歡吃蟲子。”
“它咬死了我的雞。”越恒重複。
老藥童無奈,道:“我帶它去找老毒物,叫老毒物好好教育它。”
“嗯!”越恒認真點頭。
沒成想老藥童剛走幾步,那叫小雪的蠍子直接從老藥童掌心跳下來,往越恒這邊爬。
越恒瞪圓眼,躲到老酒鬼身後。
老藥童又撿了幾次,蠍子不但要跑,還躲進縫隙裏不給抓。
“這是怎麽回事?”老藥童問老酒鬼。
老酒鬼摸摸胡子,笑着拍拍越恒的腦袋。
“怎麽地,咬死我的雞還跟我碰瓷呢?”越恒大着膽子蹲在石板處嘟囔。
見是越恒,蠍子舉着螯爬出來,又開始有節奏的對着越恒晃動。兩只螯一前一後,像是在跳舞。
“它這是喜歡你呢。”溫柔的聲音飄然而至,蠍子聽到這個聲音,縮着尾巴沖進縫隙裏。
“小東西,見到喜歡得人娘都不認了?”之前送與越恒點心的美麗女子翩然一笑,嘆了口氣。
“女兒大了,管不住了。”
越恒:“???”
越恒趕緊退後與蠍子拉開距離,不開心道:“它把我的雞全都毒死了!”
老毒物揉揉越恒的腦袋,歉意道:“那我将它賠給你好不好?”
越恒連忙擺手:“不,不了吧?”他還想養雞吃肉呢!
“老毒物家的閨女長得好看還中用,傻子才不要。”老藥童捏起悄咪咪鑽出來的蠍子,放在老毒物手中。
老毒物溫柔的摸摸通體雪白的蠍子,嘆了口氣,遞與越恒,“它膽子小又害羞,以後你要好好對她。”
“當娘的真是盼着這一天又舍不得孩子,我祝福你們,要好好地過日子。”
越恒:“……”
你們究竟在說什麽鬼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