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書生
“你可真行!”老酒鬼抓着越恒包成團的手,恨鐵不成鋼,“一天不看着你就惹事?”
越恒垂着臉,一副知錯模樣。
隔壁屋,老游醫鎖住玉匣,将刻着“越恒”二字的酒葫蘆遞給老藥童。
“給他拿去吧。”
“是,醫師。”
屋內,越恒眨眨眼,問:“那我這幾天是不是不用擦缸了?”
“嗯。”老酒鬼從嗓子眼擠出聲。
“耶——也還行吧。”越恒盡力讓自己繃住臉,不要露出激動表情。
老酒鬼丢下他的手,搖搖頭。
“不擦缸就沒其他事了?前段時間我已與老書生商量好,送你去他那讀書。你傷了手可沒傷腦子,咱這腦袋瓜這麽聰明,不得給為師捧個狀元回來?”老酒鬼開玩笑道,笑眯眯拍拍越恒腦袋,眼底閃過幾分得意。
老子治不了你了,擦個缸還能傷手,得治治他這不定的性子!
越恒藏不住快樂的眼深突然僵硬,頓如雷劈。
讀,讀書?這是他這個年紀應該承擔的重擔嗎?
老藥童跨過門檻,走進屋,将葫蘆挂在越恒腦脖子裏,跟着說:“他是得看點書,考狀元不至于,好歹得知道雞蛋不能撞石頭的道理。”
老酒鬼點點頭,指着老藥童對越恒道:“看看人家老藥童多穩重,瞧瞧你。”
越恒做了個鬼臉,毫不臉紅裝嫩,頂着小孩皮囊道:“我是小孩子,我比他小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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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掐手指比劃。
“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樣子,讀書聽話,尤其要聽師父的話。”老藥童道。
“誰家小孩整天擦酒缸啊!”越恒被老酒鬼拎下床,他邊走邊對着老藥童搖頭。
兄弟,看錯你了,對比會傷害友情。
老藥童面無表情關上門。
誰跟你有友情。
老酒鬼找來教導越恒的人名為老書生,越恒只見過他一次。
越恒回憶起老書生的樣子,只記得他身材纖細,面容粉白,常穿青衣戴帽子,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斯斯文文。若是把老山雀的裙子套他身上,那簡直就是一對姐妹花。
——老山雀便是之前給越恒補衣兜,後來還穿裙子比女人更美的人。
越恒後來才發現,他不僅愛扮女子,什麽奶奶爺爺将軍書生……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扮不到,還有一次他赤身裸體身上裹着草葉,腦袋上插着花草給越恒送飯,吓得越恒張口叫師父。
老山雀告訴他,他在扮山林中自由自在的野花。
他是否自由自在越恒不知道,反正老酒鬼自由自在地揍了他一頓。從那以後老山雀裝扮自己時,都在穿衣服的範圍內。
越恒思緒漫游,沒留意老酒鬼停了腳,他又一頭撞上去。
——等等,為什麽又?
越恒摸摸腦袋,忽然驚喜。
“師父,你的腿變軟了诶,我都沒有撞疼。”越恒開心道。
老酒鬼“啧”了聲,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扔進老書生懷裏,“交給你了,看好他。”
老書生微微一笑,手中墨筆熟練轉圈,停在他纖細指尖。
“您放心。”他聲音又低又軟,只聽聲音便覺此人十分好欺負。
越恒頂着一腦門墨汁想。
還有,怪不得他老是穿黑衣服,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越恒點點頭,睫毛上的墨水“啪嗒”一聲落在鼓起的肚子上。
“呀,這是怎麽弄的!”老書生精致的桃花眼微睜,驚慌失措的撩起袖子給越恒擦臉。
你問我啊?
越恒頂着擦拭後變得黑漆漆的臉,試圖用眼神警告他,可惜他的臉如今只有包裹着黑亮瞳仁的眼白沒被污染。老書生只看到他大眼珠子在黑乎乎的餅上轉來轉去。
“撲哧。”老書生溫柔一笑,低聲道,“走吧,我帶你去洗臉。”
老書生實在不是一個會照顧人的人。
越恒頂着黑臉坐在書桌旁,老書生家中,水缸水盆水桶,只要有水的地方,浸滿墨汁。龍飛鳳舞的草紙丢的到處都是,一擡頭,房梁上,窗口的樹枝上不知為何都挂着紙。
——書山有路勤為徑。
“學海無涯回頭是岸。”越恒沒受傷的手裏握着根毛筆,面色如同生啃十根苦瓜。
老書生雪白的指尖點點光滑的下巴,嬌美的臉蛋微微皺起,嘴裏喃喃:“從哪裏開始呢?”
老書生臨危受命,教導越恒讀書識字。
奈何他不是好老師,越恒不是好學生。
當老書生将厚厚的《大學》《史記》拍在桌上,越恒夠不到地面的腿不晃了,漆黑的臉看不出表情,眼神顫抖。
讀、讀這個?
老書生打開書頁,面帶幸福笑容,緩聲緩語讀書。晦澀的古文被他軟糯的聲音讀過,像有人捧着曬過太陽充滿香氣的軟枕墊在越恒耳邊,哄着他說:“睡吧,多麽美妙的催眠曲。”
一刻鐘後,老書生長嘆一口氣,眼眶通紅,眼角帶淚,為書中哲理嘆服。
“砰。”越恒一腦袋磕在桌子上,手中筆“咕嚕嚕”滾到桌子下面,“嘶——”
他嘴角口水沖出一條白道,眼神迷離,“開,開飯了?”
老書生:“……”
老書生覺得這樣不行。老酒鬼既然把越恒交給他,就是信任他老書生的學識!信任他的能力!若不能将越恒教養成才,他如何對得起老酒鬼的信任!
老書生痛定思痛,放棄自己心心念念的手指的厚的書籍,決定帶領越恒開啓詩詞大門。
書桌旁,越恒不知何時染了一手墨的爪子撓撓脖子,踢踢腿,有些不耐煩,“老書生,我們什麽時候課間休息啊?”
“休息?學習如何能休息!”老書生的聲音頓時提高八度。
“啊……”完了,都不給人喘氣功夫。
越恒快要在知識的海洋中窒息身亡。
“咕嚕嚕——”越恒肚子慢條斯理的叫喚,他立馬坐直身體,“我餓了,開飯嗎?”
老書生手中毛筆輕轉,又灑了越恒一身墨,“剛剛不是才吃過?先把今天的詩背了。”
剛剛?剛剛是什麽時候,早上嗎?越恒伸着脖子看着天上正中央的日頭。
越恒垂下嘴角,被迫窩在屋裏跟着老書生念,“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豬頭拍黃瓜。”
“嗯?”老書生懷疑自己聽錯了。再看越恒,抓着毛筆乖巧坐着看着自己。
老書生歪歪腦袋。
于是老書生又教越恒“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越恒有氣無力,“雞雞雞,砂鍋裏歸西。”
老書生:“……”他眯眯眼,眼中似有殺氣飄過。
越恒背上汗毛一瞬間豎起,又緩慢落下。
我是不是餓的出現幻覺了?越恒杵着臉想,他神色恹恹,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老書生上句說“少壯不努力”,他下句跟“回家撿板栗”。
“本是同根生。”
“要吃先吃你。”
“天蒼蒼,野茫茫。”
“清炖牛骨小肥羊。”
老書生:“……”
老書生:“…………”
“呵。”老書生秀美的臉驀然沉下,如天邊襲來的烏雲滾滾而來,他輕輕放下手中書,撫去褶皺。低頭,撈袖子。
越恒:“!”
“嗷!嗷嗷!嗷嗷嗷!”
“不敬聖賢!不尊詩文!你不配讀書識字!”老書生氣的臉頰通紅,拎着越恒打開門,直接扔出去。
越恒抱着腦袋滾進門口草堆裏,臉上還帶着驚訝。
門口,老書生還指着越恒的屁股罵道:“書如何得罪你了?你這是對聖賢的侮辱!你不配讀書!”
“砰——”
老書生一把甩上大門。
村裏,聽到動靜的人聚過來。
越恒趴在地上,面色漸漸湧上羞惱,他抿着嘴唇,半晌眨眨眼,努力止住眼中熱意,站起來拍拍屁股,大喊道:“我又沒求着你教我!”
“以前都是他們求着我看書!我還不樂意看呢!”
越恒死前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家大業大,父母不常在身邊,對他唯一期望就是能平安長大,要是有點出息就更好了。可是他們工作忙碌,不能陪在他身邊,每次考試成績出來,總伴随一筆可觀的零花錢。
“小恒這次數學考了五十九分呢,下次努努力,能及格啦!”
“不是小恒不聰明,肯定是這個輔導老師教育方法有問題,我們換一個好不好?”
越恒咬緊牙關,狠狠踢走腳下石頭,冷哼一聲,“學的再好有什麽用,該死的時候活不了。哼!”
他握緊拳頭,像一頭氣急的牛犢往酒林沖去。
他身後,幾人互相打眼色,跟在他後面直到他自己跑進高牆內,還轉頭怒氣沖沖地鎖上門。
山溝村陡然沉靜。
天邊一梢月慢悠悠爬上來,淡藍色夜幕遮住世間。
老酒鬼從崖上跳下來,蹲在樹屋外,敲敲門。
“聽說你把咱村脾氣最好的老書生惹生氣了?”
“砰!”屋裏不知什麽東西砸在牆上。
“這狗脾氣。”老酒鬼哈哈大笑,“還說不得你了?”
“他揍我,還把我丢出來!”越恒甕聲甕氣躲在被子裏告狀,“他又不是我師父憑什麽揍我屁股?”
“那是不是你不好好跟他讀書?”老酒鬼反問。
越恒沒了動靜。
“你跟他讀書習字,是不是你夫子?”老酒鬼坐在樹杈上,拽下酒葫蘆飲一口,帶着笑意聲音道:“小東西心裏指不定恨我呢。”
“糟老頭子,我明明是富貴人家的小孩,你把我撿到這麽個窮溝溝裏,還把我跟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丢在一起。沒準是深山老林的妖怪想對我幹什麽呢!”老酒鬼尖着嗓門道。
越恒舔舔唇,有些臉紅,嘴上道:“我,我沒這麽說!”
“哼。”老酒鬼把玩手中葫蘆,摘下一段樹枝掐在指尖,“老夫喝過的酒比你喝過的水都多,還看不出你那點心思?”
“你天天喝酒,當然比我喝過的水多。”
“咔嚓。”老酒鬼折斷手中樹枝。
“小屁孩,牙尖嘴利,無法無天。”老酒鬼嘆了口氣,“聰明啊……”
越恒沒來由感覺老酒鬼話中有話,又怕自己想太多。他拉開窗戶,露出一條縫,黑漆漆臉上黑漆漆眼睛看着老酒鬼,“師父,你為啥要收我當徒弟啊?”
老酒鬼斜他一眼,差點被他這模樣吓噴酒:“你臉——算了。”
“自然是你我有緣。”
有緣就能随便收徒?
越恒看了眼四周。老工匠給建的樹屋打的床,老裁縫給套的被褥做的衣服,老花匠送來的花老書生送的畫……
還有每天輪換給自己送的飯。
越恒抓抓腦袋,有些後悔今天對老書生無禮。明明是認識沒多久的人,他就仗着自己孩子模樣,仗着這些人寵愛蹬鼻子上臉……越恒心中悔意更甚。
老酒鬼見他黑乎乎的腦袋搭在窗臺上,一副郁悶模樣,笑了笑,道:“瞧你樣子。”
“老書生脾氣好,但只一件事,書比他命重,難得你能惹惱他。”
“別說了師父,我知道錯了。”越恒知錯就改,“我明天給老書生道歉去。”
“行,知道錯就有救,別想太多,喝了藥好好睡一覺。”老酒鬼指指越恒脖子上挂的葫蘆。
“藥?”
越恒舉起葫蘆放在耳邊晃晃,葫蘆中水聲蕩漾,從老游醫家出來後他就沒打開過,這裏面竟然是藥?
越恒心裏嘀咕兩句,打開蓋子,毫無防備灌進嘴裏,随即他臉爆紅緊皺。
老酒鬼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恩哼麽嗯嗯嗯嗯!”
為什麽裏面是酒啊!誰家藥裏倒酒啊!
越恒眼神控訴,下一秒兩眼一翻,栽進被子裏。
老酒鬼拍拍手,關上窗戶。
“好好睡,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