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吳邪感覺自己這一晚簡直是勇攀兩座尴尬高峰。原本他以為尿壺這件事足夠他登高望遠一覽衆山小,沒想到山外有山,張起靈坦白完報紙的事,吳邪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兩個人都安靜下來,平躺在各自的床上。
病房熄燈,吳邪在夜色中又有些想笑,整顆心變得松而軟。吳邪感覺他和張起靈現在的狀态,就像走了太遠太久的路,終于一起到達了一個地方,并肩看着身後那長長的崎岖路面。這時張起靈剛好向他這邊伸手,握住了他,吳邪笑,他知道張起靈比他更加徹底地放松了。
轉過天,張起靈突然有些發熱。老醫生來看過,說是術後正常現象,因為刀口,身體多少會有些炎症,只要不是高燒不退,做些物理降溫就好。于是吳邪把毛巾浸濕,給張起靈一遍遍擦拭額頭、耳背、手心,幫他散熱。
到了晚上喝米湯時張起靈嗆了一口,咳了兩下牽動肋下,吳邪吓出一頭的汗,又跑去把正要下班的老醫生叫來再檢查一遍,還好刀口沒有開裂的跡象。吳邪的心剛放回肚子,結果當天夜裏張起靈體溫飙升,一整晚高燒不退,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胖子來的時候,張起靈已經呈現昏睡狀态。
跟胖子一起來的還有兩個人,吳邪也沒心思去看是誰,他的神經快被折騰碎了。夜裏的值班醫生先是給張起靈上了退燒藥,沒什麽效果,又挂了消炎針,沒想到一瓶消炎針還沒打完,張起靈肋下的刀口開始大量出血。吳邪看着那些殷紅的痕跡,渾身哆嗦,結果值班醫生也不知所措的臉色發白。
終于等到聞訊從家裏趕來的老醫生,老醫生剛看了一眼,一把拔出消炎吊針,氣得吼出來:“怎麽上這個藥?!蘇聯進口的消炎藥呢?這個藥會嚴重降低血小板你不知道?給剛手術完的病人用你怎麽尋思的?!”
值班醫生哭喪着臉,十分委屈:“那個藥太貴了,他們是完全自費,我這不是……我真是為他們想!沒想到這兩個消炎藥差別這麽大。”老醫生嘆口氣,示意他去忙別的。
老醫生仔細給張起靈又檢查了一遍,看了看旁邊等着宣判的吳邪,“沒有檢查出什麽異常,高燒可能是心理因素。之前病人求生意識高度緊繃,脫離危險後身體自然而然放松下來,這種時候容易出現疼痛發熱的現象。不過在這件事我們醫生的處理上确實有失誤。小同志,你看這樣行不行?剛才這瓶消炎針,和以後要用到的進口消炎針的錢,我來出。不過現在還不能馬上打後一種,得間隔一段時間,消炎針不能連着打。”
吳邪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這不是您的錯。我們确實是完全自費,但是治療的錢應該還夠,我就是,想着能讓他少遭點罪……”吳邪腦子很亂,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麽,老醫生還是完全懂了他的意思,歉疚地點點頭。
張起靈一直昏睡,好在溫度退下來些。刀口依然流血,老醫生說這個沒辦法,要等他自身産生新的血小板,傷口才能正常止血。
吳邪用力搓了搓臉,振奮精神,拿起水盆去打水,出了病房,他才注意到站在門外的胖子手裏大包小裹地提着,他趕緊接過被子和衣服,又回病房跟護士讨了幾張過期報紙鋪在地上,把東西團着放上面。他要趕緊去把陪床退了,現在錢是能省一分是一分,張起靈這個病不知還得花多少,吳邪感覺他花給自己的錢少一分,仿佛張起靈就能多安全一分。
他退掉陪床取回押金,趕回病房時,看見胖子和另外兩個人圍着老醫生正說着什麽。這時吳邪才發現那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齊羽,另一個是看着比齊羽年齡稍大些的陌生人。吳邪向齊羽道謝,感謝他特意趕來探望張起靈,齊羽輕拍了拍他肘彎:“別太擔心。”安慰過他後轉向老醫生:“您繼續說。”
老醫生點點頭:“他這個病例比較特殊,在溺水的同時蛔線蟲上行鑽膽,引起膽道穿孔。送醫時病人已經昏厥,還好手術比較及時。小夥子身體底子好,術後兩天恢複很快,我就讓他轉到普通病房。他昨晚突然發熱,我剛剛檢查過,并不是因為刀口感染,剛才我也跟這個小同志說,估計是脫離危險後意志徹底放松的緣故,後續我們會嚴密觀察。”
齊羽想了想:“那他這個蛔蟲病是怎麽得的呢?”
老醫生:“應該是飲食感染,平時吃東西不注意,尤其經歷過前幾年饑荒的受災群衆,也沒條件注意,十有八九都把蛔蟲卵吃到了肚子裏。”
齊羽:“但是小張打完仗之後一直呆在部隊,沒遭過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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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醫生:“那打過仗的人更是這樣了。難怪他大腿上有彈痕,唉等會兒,他這個年齡不應該上過戰場啊?”
齊羽笑着搖搖頭:“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才七八歲。”
老醫生挺吃驚:“那他怎麽還是自費?軍人的醫療國家不是全部承擔麽?”
齊羽停頓了下,狀似無意地看了眼吳邪,“他現在已經不是軍人,他愛人,成分不太好,他不肯跟愛人分開……”
老醫生一下子懂了,他重重嘆了口氣,心中很是肅然起敬:“小夥子……不容易。”
這話題再說下去,容易在政治上犯錯誤,老醫生又告訴吳邪一些看護的注意事項便離開了。
“老李”齊羽轉身對着另一個人,“你都聽見了,我之前跟你說的沒有假話。我這個小戰友參加過兩場戰役,出生入死,你也能想象他遭了多少罪,包括現在他這個病也是那時候染上的,真是為國家做出很多犧牲和貢獻。因為愛人的成分問題他沒了軍人身份,可不願意放棄愛人,這也是人之常情啊。我這一輩子一個人,沒家人也沒孩子,小張是我在戰場上收的幹兒子,我就指着他給我送終,你能不能再考慮通融下,把他的身份落到我戶口上?”
被喚作老李的人向病房裏看了看:“我之前不是不信你,咱這小地方落戶口也不是大到哪兒去的事。關鍵你這鐵路工人的身份特殊,子女能繼承,你又沒結婚沒孩子,突然跟我說你有個幹兒子,要落到你戶上,你說這事我能不慎重麽?我也是怕有像以前那種挖國家牆角的事。”
齊羽點頭表示明白:“所以我把你帶過來親自看一下。”老李沉吟了會兒,“這事咱們回去再商量吧。不過他這樣能正常上班麽?你可別弄個藥罐子進鐵路系統,那你這一輩子的清名可毀了。”
胖子忍不住在旁邊開了口:“這個我了解,張同志身體素質好得很,剛才大夫也說,現在就是發熱,等退了燒身上的口子往合了長長,手續辦下來後一定第一時間上崗積極工作!”
之後齊羽朝吳邪笑了笑,跟老李兩人先告辭,他們還要趕回四平。吳邪愣在那兒,他理解的對麽?這三言兩語的,張起靈工作的問題就解決了?
胖子把他前胸後背拍了個遍,替他們高興:“有什麽好藥讓醫生快用起來,老張眼瞅着也是一名光榮的鐵路工人,就算這次的醫療費趕不上入職報銷你們倆也有了奶源了!”
這确實是驚喜,吳邪感覺胸膛整個兒一輕,好像原來有什麽堵着呼吸道的東西倏忽消失,到頭來最重要的,還是生活能繼續。
胖子嘿嘿地咧嘴笑着,忽然表情一斂,肚子也吸回去,雲彩正快步走過來。“我才聽說,現在怎麽樣了?”雲彩抻着上身向病房內望了望,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進去。她工作不輕松,原本這兩天沒怎麽過來,聽說人又昏迷就趕緊趕來。
吳邪現在其實很感謝她對張起靈的這份挂心,經歷了許許多多之後,他對事情的看法,都已經跟從前不一樣。胖子倒是一步擠到雲彩和病房門之間,寬慰她放心,妙語連珠地拉着她胡侃。吳邪繞過他們身邊,回到病房。
走到張起靈床前,吳邪低下身靜靜看了一會兒,伸出手,輕撩開張起靈垂下的發絲,探觸額頭,手心傳來的溫度已經沒那麽熱。那時剛到東北,張起靈也是這樣的姿勢,對自己一遍遍地做着這個動作,吳邪一下子就明白了,當時張起靈心裏的感受。
他拿起床下的水盆重新去打了水,仔仔細細給張起靈擦臉,又給自己擦了擦。地上的報紙鋪得淩亂,吳邪重新整理好,抖開團成一團的被子,包衣服的包裹放頂端。吳邪躺下身,枕在衣服上,被子卷餅一樣裹在身上,褥子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他側躺着,視線盯着斜上方的病床床沿,這個角度他看不見張起靈的臉,只能看見他搭在床邊的一截手臂。兩人一高一地靜靜躺着,相依為命。
昨晚張起靈發熱流血,吳邪折騰了一宿,他不想睡,但躺在地上後,身上身下的被子很暖,他有些控制不住地犯迷糊。後來胖子要回泉溝,來跟他道別,他稀裏糊塗地忘了要謝胖子特意來送被子和衣服,不過那是胖子,也就沒什麽了。他一直沒有徹底睡着,有一根神經始終撐着,所以他一下子就清醒過來,當他聽見病床上的人聲音低啞地喚他的名字。
張起靈醒來之後,意識逐漸回到身上,全身的肌肉無一例外沉重而酸疼,他睜開眼看了四周一圈,又轉了轉頭,吳邪的陪床不在旁邊,吳邪也不在。他忍住想一下子坐起來的念頭,想着吳邪可能只是暫時出去,可是剛等了一會兒,就開始控制不住地焦躁,心裏想喊人回來,嘴裏也就呢喃出聲。
吳邪一下子從床底下冒出來,張起靈着實愣了一會兒,表情倒是松下來,輕聲問:“怎麽躺地上?”“胖子把被子送過來了,下面還有報紙。”吳邪跪坐在被子上,上身趴在床邊。張起靈緩慢向床邊挪動身體,吳邪按住他手臂,張起靈轉頭向床下看了一眼,看見鋪在地上報紙邊緣和上面的被角,微微笑了笑:“東北管這個叫絮窩。”
發熱讓張起靈的眼球有些異樣地泛亮,吳邪看得心裏動容,他輕撫了撫張起靈的眼角,“齊羽叔來過,給你做了身份,落在他戶上,他鐵路的工作要過給你。”張起靈閉上眼睛,緩慢點了點頭,睜開眼,左手食指和中指擡起蹭了蹭吳邪臉頰,“以後你別去搬磚了。”
他精神不濟,說完這些後又昏睡過去。吳邪心裏發酸,眼睛也澀,他看着張起靈合着的眼睫,認真答應:“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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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張起靈睡睡醒醒,他身體自我康複的方法似乎就是補眠。張起靈醒着的時候勸吳邪去租陪床,吳邪只是笑,仍是一直睡在報紙和棉被鋪成的窩裏,像只守在張起靈床下的大狗。
住院的日子不再有白天黑夜的區分,但不管他是醒在淩晨,還是正午,吳邪總會第一時間冒上來看他有什麽需求。張起靈皺眉問他是否總是不睡,吳邪說也不是,就算在睡夢中,他也能感覺到張起靈醒了。張起靈看了他好一會兒,說:“別這樣,真的有事我會叫你。”吳邪答應得很快,可到了張起靈又醒的時候,他冒上來得更快。
因此過了沒幾天,張起靈就堅持要出院,老醫生過來檢查,覺得以他恢複的程度,出院也不是不行,就是擔心不多鞏固兩瓶消炎針,發熱現象會反複。張起靈便讓老醫生給他開些消炎片劑,說回去後會按時吃完。老醫生也就不再要求他住下去,約定了拆線的日期,囑咐了很多注意事項,吳邪每一條都認真地記了下來。
收拾好東西,吳邪讓張起靈在醫院裏等自己,他去買車票,回來時又提回一堆供銷社買的營養品,張起靈見狀忍不住笑了笑:“不知道鐵路工資能開多少。”
準備走了,吳邪又讓雲彩去找了些帶血的繃帶,十分誇張的纏在張起靈手臂和大腿上,露在衣服外面,剛出醫院就有路過的牛車夫好心送他們到車站,上火車時其他乘客也紛紛避讓。雲彩把他們送上車,隔着車窗笑着對他們說了一句:“好好過。”
她後來一直沒有問過吳邪和張起靈為何會出現在東北,估計是胖子跟她說了什麽。車開動,吳邪對她揮手道別,看着這個屬于杭州記憶中的身影漸漸遠去。
其實地域是絕對可以割裂人生的。吳邪很慶幸,他被掰斷成杭州和東北的兩份截然不同的人生,張起靈始終貫穿其中。
再次回到泉溝,齊羽又來看了張起靈一次,告訴他們張起靈的身份已落到他戶口上,用了化名,張坤。齊羽自己申請了提前病退,張起靈的接班手續只剩下一些需要他本人去辦理的。齊羽讓他再休息幾天,恢複得差不多了再搬去四平正式上班,家裏已經給他和吳邪收拾出房間。
結果休息的這幾天裏,只有胖子在的時候才是真休息。胖子去值班,大半夜裏張起靈充分利用吳邪怕碰到他刀口不敢掙動的心裏,達到了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了第二次,第三、四、五次等等等也就接踵而來。吳邪像病號一樣起不來炕,而張起靈精神抖擻地照顧他。
原本因為他們要搬去四平,胖子時時流露出不舍,但發現那兩個人都不怎麽回應,一個兩個怪異的不知道在想什麽,胖子撇撇嘴收起了自己的情緒,反正四平和泉溝也是緊挨着。
到了辦入職手續時出了個岔子,大奎鬧到四平鐵路段,說張坤這人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身份可疑,一下子要進市級鐵路段工作,這讓像他這樣在下級鐵路段辛勤工作多年的老工人無法接受。
張起靈對這件事很淡然,輕飄飄地對四平那邊說,那就讓大奎去市裏,他入職泉溝段。四平段見兩個當事人你情我願的,也就按他們的意思出了手續。皆大歡喜。
張起靈開始上班,吳邪沒什麽事做,也就總是陪着他。胖子隔三差五要跑去沈陽,張起靈和吳邪便替他值班。
日子十分平靜,當四季盤悠悠轉了兩圈。外面的世界又發生了變化。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文章引述了毛主席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随即,人類現代史上罕見的城市到鄉村人口大遷移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