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凍,農民不能再種地,便進入徹底的農閑期。這段期間女人們會做些手工品針線活,帶着平時攢下的雞鴨鵝蛋,或是家禽家畜去集市上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是明面上的說法,老百姓當然更希望換錢和糧票。吳邪剛開始知道有這種集市的時候非常驚訝,說穿了這也是私營經濟的一種,看來這裏果然是足夠的天高毛主席遠。
臨近年關,集市的東西都提了個檔次,種類也更全,吳邪想着這兩天拉張起靈去一次,有挺多東西需要添置。
去年夏天,隔壁阿寧忽然毫無征兆地調走,就像她來的時候一樣突然。據說阿寧回了撫順,原來她當初是從那邊調過來的。阿寧走的時候只背了個包,家裏的東西幾乎沒帶什麽,把門鑰匙給了吳邪,讓他幫着照看下屋子,別的什麽都沒說。所以吳邪以為她只是暫時回去,沒料想前不久,阿寧出現在調度室,當時吳邪正陪張起靈值班。
吳邪以為她來拿鑰匙,便起身想回胖子家給她取。走出調度室,阿寧拍一下他肩膀:“不用取,你收着吧。”
吳邪:“啊?”
“來就是想跟你說聲,我不會再回這兒,房子我用不着了,送你。”
送送送我……房子?!
阿寧看着吳邪的表情,一下子笑了出來,笑一會兒又慢慢收了笑容,似乎是嘆了口氣。
吳邪剛想張嘴說話,餘光瞥見值班室的門後露着一點張起靈的衣角,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阿寧又一記重拳:“你不用問為什麽,我直接告訴你,我挺喜歡你的。”
門邊的衣角一動,又靜下來,吳邪感覺自己的面部神經已經錯亂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我我,不是……”
阿寧搖搖頭,示意吳邪不用回答,“我能看出來你心裏有人,不過這不是我到現在才跟你明說的原因。這事我想了挺久,如今反正我要走了,幹脆就全部告訴你。說起來難聽,我之氣沒說是因為,你沒有工作。”
阿寧頓了頓,兩個面對面的人及一個衣角都定格在原地,過了一會兒阿寧繼續開口:“我之前就在想,不管你跟不跟我在一起,我對這件事的考慮裏摻雜了這麽個因素,其實也沒什麽意思了,又何必告訴你。”
“不過,”阿寧朝他嫣然一笑,“過了今天我們不會再見,就留點念想給你煩惱去吧。”說完她笑着抱了抱吳邪,頭輕輕靠了一會兒他肩膀。吳邪感覺到阿寧的發絲擦着他的臉頰,很癢。
松開吳邪的同時,阿寧轉身離開,沒再回頭。吳邪愣了好一會兒,才像終于解開了穴道似的,趕緊回了值班室。
張起靈臉上沒什麽表情,自顧自做着手頭的事。“小哥,那個……”吳邪抓了抓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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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張起靈開口叫他。
“哎!”
“這兩天收拾下東西,搬家。”
“哈?”
張起靈起身走到牆邊,取下挂在牆上的值班表,低頭填着,“有房子住不要浪費,胖子打呼嚕。”
吳邪:“……”
兩人回家後就真的開始收拾東西,記下來缺的少的,準備趕集的時候買齊。胖子也幫着他們收拾,“寧姑娘夠意思,要不我還尋思等我把雲彩娶過來怎麽住呢。”
這兩年吳邪跟胖子混得爛熟,張嘴就損他:“那你能快點麽?這房間積灰得太厚會嗆着雲彩。”
胖子盤腿坐炕上不緊不慢地疊着衣服,“急什麽,好女怕郎纏,早晚能纏回來。”
這一天是趕集日,正好不用值班,吳邪和張起靈很早起來,往集市奔。年前集市提高了頻率,原來是陰歷縫八,現在縫一、四、七都有集市,地點取在附近幾個村的中心點,離泉溝不遠。
他們剛來東北那會兒,兩人都沒有收入,吳邪生病,接着張起靈住院,很快花光了錢。後來還是張起靈開始在鐵路上班,兩年來慢慢積累,去年下半年開始,終于感覺手頭沒那麽緊,之前兩人沒怎麽來過集市,年關前的集更是第一次趕。這還沒到集市外圍,就聽見人聲喧鬧。東北地廣人稀,吳邪來這邊後就沒見過這麽多人,一時之間腳步有點遲疑,張起靈在他身後撫了撫他背心,帶着他往前走。
集市上的東西也出乎意料的種類多,不只是些農副食品,還有很多衣褲鞋帽,鍋瓢碗筷等等,女人用的木梳、頭繩和鏡子也有。張起靈看見賣狗皮帽子的,拉着吳邪走過去,拿起一頂往他頭上一扣:“以前我們打仗的時候都帶這個,東野軍在全國打仗出名,那時四野入關,敵軍遠遠看到這帽子就吓得投降。”
張起靈付了錢,吳邪趕緊讓張起靈再給他自己買一頂,離開帽子攤,張起靈把另一頂帽子又扣到吳邪腦袋上,吳邪用手托住兩頂極有分量的狗皮帽,張起靈舉了下雙手,對他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兩人笑了一會。
吳邪捋着手裏的單子一樣樣買東西,路過一個攤子,好多人圍着彎腰看,吳邪也好奇地看了一眼,咦?居然還有賣象棋的,裏面似乎還有人正下着棋。
扭回頭,吳邪看見張起靈蹲在旁邊的棉被攤前,一副要談價錢的樣子,走過去拉起他:“小哥,棉被和炕席最後來買,這個不好拿,先把別的買完了。”
這時象棋攤前的包圍圈裏一下子站起個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看向吳邪,吳邪正要跟張起靈離開,那人向之前跟他對弈的攤主說了句:“不下嘞!”說完就要擠出人牆。攤主在他後面喊:“你別下一半啊!”少年已跑出包圍圈,攤主嘟囔了句:“個小南方佬!”
“哎!嘿!”那少年在吳邪身後喊,吳邪沒意識到是在叫他,少年跑上來拍了他一下,吳邪回頭。“你是不杭州人?”少年興奮地問他,說的是杭州話。
吳邪愣住了,下意識剛要承認,張起靈一把拉他到身後,冷冷盯着那少年:“你是誰?”
少年卻沒看他,仍是對着吳邪:“我叫蘇萬,你也是這次杭州知青下鄉的先行對不對?你在哪個村?”
吳邪在張起靈身後蹙眉,看了少年一會兒,搖了搖頭。少年急得跳腳:“哎呀你怎麽能不是呢?我剛才聽到你口音,我也是杭州的,你不是知青的話你怎麽會在這?”
張起靈不耐煩地啧了一聲:“跟你沒有關系。”說完拉着吳邪就走。
蘇萬一下子哭喪了臉,趕緊追上去,“你別走啊!我好不容易遇到個老鄉,這地方怎麽是這樣的,嗚……”
吳邪想了想,拽着張起靈走到旁邊人少的角落,低聲問跟上來的蘇萬:“你多大了?”他刻意學了東北這邊的口音。蘇萬一怔,向四周看了看,還以為自己跟錯了人,“ 呃,我之前可能聽錯了。”不過他見吳邪長得親切,眼神溫和,不像之前見到的人皮膚粗糙,一張嘴聲音就像要吵架的樣子,心下對吳邪産生好感,控制不住地傾訴起來。
他告訴吳邪,杭州響應毛主席號召,迅速安排了一批知青先行下到農村,他積極争取到了其中一個名額,被分配到一個叫八面城的地方。來之前別人都跟他說,東北是廣袤無垠的肥沃黑土地,種什麽長什麽,是新中國的糧倉。他滿懷憧憬地來,結果——這邊什麽都沒有,只有雪!而且冷得凍死個人,上廁所尿到一半就結了冰,生活條件苦到不可思議,這怎麽能活得下去!
蘇萬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從知青點跑出來,一路問別人火車站怎麽走,他想回杭州。走了半天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恐怕是在政治上犯錯誤,又猶豫着想回去,結果迷了路,發現這邊有集市,本想買些東西再問問路,結果看見象棋攤,手癢地跟攤主下起棋來……
吳邪又問了他一些個人情況,蘇萬今年十六歲,在念高中,家住杭州東部。吳邪想了想,蘇萬下鄉的八面城就挨着泉溝,這裏外來人很少,自己是哪裏人這件事早晚瞞不過他。吳邪沒再刻意隐藏口音,告訴了蘇萬自己的确是杭州人,名字是關根,母親過世後到這邊投奔親戚,已來了好幾年。
蘇萬激動地眼睛都亮起來,一路跟着吳邪不肯離開。張起靈和吳邪買完了東西回泉溝,蘇萬居然也跟回了泉溝,最後還是胖子把他送回了八面城,走之前蘇萬軟磨硬泡讓吳邪答應會去看他,才肯走。
不過吳邪沒有想到的是,之後他跟這個叫蘇萬的少年漸漸熟識,了解之後發現這少年性格很讨人喜歡,聰明心細,為人義氣,而且手巧——這一年的春節蘇萬不能回杭州,是在吳邪這兒過的,胖子包餃子,他給打下手,很快揉面剁餡擀皮一條龍全學會。
春天,知青陸續來到八面城知青點。他們來自南京、上海、鄭州等全國各大城市,剛到這裏的時候,個個熱血沸騰,飽含政治熱情,等呆了幾天,見識了真正的東北農村,一腔熱血就被春寒料峭的北方春風吹個透心涼。
蘇萬比他們早來了幾個月,心理上沖擊最強的時期已經過去,便對他們挨個寬慰開導。知青到齊後,知青點的管理開始變得嚴格,沒有絕對充足的理由不能離開,蘇萬便托吳邪隔一段時間買些食品、生活必需品送到知青點,知青們再歡天喜地從吳邪手裏買過去。
每次蘇萬讓吳邪加些跑腿費,幾次下來,吳邪忽然發現,這樣是能賺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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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發現最近吳邪總是興高采烈地往知青點跑,回來後就盤腿坐炕上,兩眼發亮地一遍遍數錢。胖子很納悶,琢磨琢磨,想明白了。撓了撓頭,他覺得這事有點冒險,但看吳邪高興的那樣子,又不忍心開口勸阻。
想了想,胖子把張起靈拽到一邊,“他這樣行麽?我在北京可是見過有類似的情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給割個半死,或者被扣個投機倒把的帽子也足夠壓死人了!”
張起靈其實也擔心,但吳邪數錢的動作、表情讓他心軟,也心酸。想想這兩年,張起靈低聲說了句:“讓他做吧,大不了我陪他再換個地方。”
還好他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村裏的男女老少,根本不懂得什麽叫投機倒把、資本主義複辟,他們不知道自己被稱作無産階級,也不關心大城市裏正轟轟烈烈搞着文化的革命。對于他們來說,地裏莊稼的收成大過一切,其他都是扯犢子。
所以吳邪和蘇萬裏應外合把知青點的負責人搞定了,也就沒人再過問這件事。等到秋冬交替時,吳邪已經在聯系另一個距離較近的知青點。胖子也開始坐不住,他讓吳邪去集市盡量只買食品,穿的用的他自己找相熟的列車乘務員,從外地采辦些物美價廉、本地沒見過的樣式。倒賣的對象也不再僅局限于知青,而是逐漸拓寬到村民。
胖子有個特長,他總能準确的估計到姑娘們會喜歡什麽東西,再加上吳邪的親和力,原本一件東西也就賺個一分兩分的事情,過一段時間一算賬居然也有了很好看的收入。
張起靈很喜歡看吳邪數錢數得眉眼彎彎的樣子,所以車站裏的工作他會盡量多做些,讓胖子有足夠的時間陪吳邪倒騰。張起靈把自己的工資也都給吳邪讓他進貨,從來也不問他買什麽。
就有一次,張起靈看見胖子弄來許多蛤蜊,胖子正掀開其中一個蛤蜊的蓋子聞着,裏面居然是滿滿的白色膏狀物,張起靈看了一眼,問是什麽東西,胖子拈起蘭花指沾了點白膏,往臉上抹了抹,朝他抛媚眼:“女人用的擦臉油。”
張起靈拿過一個,掀開蓋子,拇指和食指撚了撚那膏體,細看了看,擡頭對胖子說:“給我留幾個。”
胖子:“啊?!呃……哦,行啊。”
張起靈去值班,吳邪來找胖子,胖子看見他,臉上有些不自然。
吳邪奇怪地看了他兩眼,“你拉肚子?”胖子搖頭。
吳邪不再管他,低頭點算新進的這批貨,點到蛤蜊油時,胖子咳嗽一聲,“那個,這個東西老張要了幾個。”
吳邪一愣,張起靈要女人的擦臉油幹嘛?他看向胖子,胖子眼睛轉向旁邊:“別的我都不知道啊。”
吳邪眉頭微微揚起:”你想說啥?”
胖子眼睛又轉到另一邊,嘟囔了一句:“我是尋思,老張能不能是處對象了?”
吳邪一愣,心裏第一反應是,沒錯啊,65年的時候就處了。胖子又補了一句:“我這可是因為跟你好,才對你說的啊!”
吳邪一下子明白了胖子的意思。
等張起靈晚上回來的時候,吳邪躺在炕上已經琢磨了好一會兒。其實有些事情他根本不懷疑,但又确實想不明白張起靈要女人的擦臉油幹什麽,想了想,他還是決定直接問張起靈。
張起靈聽了他的問題,緊緊盯了他一會兒,吳邪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張起靈脫鞋上炕,掀開炕頭那一邊的炕席,從下面拿出一個熱好的蛤蜊油攥在手裏,躺下來壓在吳邪身上,嘴唇貼上吳邪的耳朵,啞聲地說:“你轉過去,我就告訴你這是幹什麽用的……”
第二天下午醒過來,吳邪顧不得自己一絲不挂渾身酸疼,裹着被爬到炕頭,掀開炕席一看,張起靈居然在下面熱着整整一打兒的蛤蜊油!
終章
鄉下的時間流逝,一如磨盤轉過的圈,一年又一年,是一個又一個重複的圓。
每一天生活都很相似,吳邪常常記不清,他來到東北已多少年。尤其是一直對着張起靈那張染不上歲月痕跡的臉,吳邪總有種時光停滞的錯覺。每當這個時候,吳邪就會去看兩眼胖子,用胖子穩定增長的腰圍來丈量歲月。
1976年的元旦,吳邪躺在炕上點着手指算了算,感覺上只是晃眼間,他們居然已在東北過了十年!等到三月份,自己即滿28歲。這個數字讓吳邪心頭驟然一跳,怔了很久。
胖子拿着新進的貨來找吳邪,看見他用張起靈的表情發着呆。胖子走到他面前拍下手,“想什麽吶?”吳邪擡頭看他,忍不住跟他感慨了兩句。說完後反應過來,以胖子的性格,只會說他沒病瞎哼哼。
沒想到胖子聽了之後,臉上瞬間收了嘻嘻哈哈,一臉沉重嚴肅,兩條粗眉毛皺了起來,吳邪正納悶,胖子突然一句:“操!都他娘十年了我還沒追上!”
吳邪張口結舌。胖子追雲彩已整整十年,雲彩一直說她不想嫁人。剛開始胖子以為雲彩這是種委婉的拒絕,既然委婉,那就說明自己還是有戲。結果這話說了十年,胖子和吳邪都懂了,雲彩是忘不了張起靈,不能嫁給這個人,其他人對她來說就都成了将就,而這妹子就是說什麽都不肯将就。
胖子彎腰坐到炕上,搓了搓臉,琢磨了一會兒,“但她也沒嫁給別人不是。革命尚未成功,爺爺我繼續努力!”吳邪對胖子的敬佩立刻又上了一層樓,正想說些什麽,胖子一拍他後背:“不過你感慨啥?房子有了,錢掙着了,還……那個什麽,別沒病瞎哼哼!”
吳邪:“……”
其實胖子說的對。文革在東北農村幾乎沒有鬧起來,越是貧苦閉塞的地方,越成了避風港灣。吳邪回想在泉溝這十年,生活平靜而安穩,簡直稱得上歲月靜好。就這樣過下去,其實也不錯。
然而這一年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年。元旦剛過,周總理逝世,舉國哀悼,文革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已不在。兩個月後,東北吉林地區突降隕石雨,白日天空裏砸下數不清的火球。對于這幕奇觀的讨論還未停歇,四個多月後河北唐山地區發生7.8級強烈地震,傷亡四十餘萬人,一片廢墟中到處是殘肢斷體。緊接着不到一個月,四川省松潘、平武相繼發生了7.2、6.7級強烈地震。
這一切似乎都是先行的征兆,9月9日,毛主席逝世。紅太陽隕落,整個中國陷入灰白色。
9天後,北京***廣場舉行追悼大會。毛主席巨幅遺像懸挂在***城樓中央,各級黨政軍機關、領導人和各界人士敬獻的花圈陳放在遺像兩側。***廣場中央下半旗致哀。這一天,全國各地也都舉行追悼大會,悼念毛主席。
東北這邊,各市鎮組織對鄉村不放心,擔心農民們思想覺悟不夠,紛紛派遣專人,一隊隊趕赴各鄉村。泉溝這邊來了三個人,把全村農民集合在揚谷場,讓村長站在人群前的凳子上,舉着毛主席的畫像,帶領全村哭喪。
當時張起靈,吳邪和胖子在車站,村裏人來通知他們,張起靈聽了之後點頭表示感謝告知,但因為要值班,沒法離開。組織派來的三個同志了解到這個情況後,特意來到車站,同意再給他們三個人一次機會,補上追悼儀式。
組織同志讓張起靈他們三個在站成一排,對着毛主席畫像深深低下頭。過了一會兒,看三個人都不出聲,有些不滿意:“不要忍着,一定把你們的沉痛完全表現出來。”話音落,胖子立刻用力一拍大腿,放聲開嚎:“毛主席哎——您老人家怎麽能就這麽走了哎——您走了我可怎麽活喲——”三位同志滿意了。
這一年的秋老虎着實厲害,吳邪的臉被曬得爆皮,這幾天就沒怎麽出屋。早上張起靈去車站上班,吳邪又賴了會兒炕。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睜眼看是張起靈,吓了一跳,以為自己一下子睡到了他下班,趕緊坐了起來。張起靈卻怔怔地看着他,吳邪剛要開口問,張起靈一把抱緊他,頭緊緊壓在他肩上,“齊班長……過世了。”
吳邪紅着眼圈和張起靈一起收拾了東西,去了車站。胖子在車站,打信號攔下最近一列到四平的火車,拍了拍張起靈肩膀,沉聲說:“好好送齊段長。”
張起靈和吳邪在四平站下車,直奔四平人民醫院。齊羽是早上起來去買菜時突發腦溢血,被人送去醫院搶救,只醒過來半分鐘,好容易說清“撒骨灰”三個字,就咽了氣,遺體停在醫院太平間。
有醫生認識齊羽,給四平站打電話,齊羽的同事又給張起靈打電話,把齊羽的三字遺言最終傳遞給他。
張起靈和吳邪結了醫院的費用,把遺體送去北山火葬場火化,沒有安排遺體告別儀式。取到骨灰後,兩人在北山的樹林裏等到了晚上,之後步行到七公裏外的烈士陵園。
陵園整個被鐵栅欄圍着,除了領導來視察,其他時候大門都落着鎖,張起靈和吳邪繞到陵園後身。夜色中的陵園,一片墨黑,靜靜地平攤在眼前,像一個巨大的傷口。張起靈把骨灰盒抱在腹前,微駝背,把額頭貼上面前的欄杆,閉上了眼睛。
風坲過陵園中的松柏林,悉悉索索,那聲音再被風輕輕吹至耳畔,就好似有人在輕聲低語。張起靈靜靜聽了很久,慢慢睜眼,回頭看向吳邪,吳邪朝他點了點頭。張起靈伸出右手握住鐵栅欄最上面的一條橫欄,輕巧一撐,帶着骨灰盒無聲地翻了進去。
吳邪坐在地上,抱着膝,回想着來陵園路上,張起靈用極簡潔的語言講述的,齊羽和一個死去多年的無名排長的故事。他眼前逐漸模糊,禁不住想問,人這一生,苦與甜的比例總是懸殊,到底是因為什麽。
張起靈撒骨灰用了很長時間,他不知道排長的屍骨葬在哪裏,只能盡量把齊羽的骨灰均勻撒在陵園每個角落,願他們能盡可能貼近。他知道,其實齊羽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張起靈和吳邪連夜回了泉溝,回到家,躺在炕上,安靜卻緊緊地相互擁抱着。
轉過年來是1977年,過到十月份,吳邪止不住感慨,這一年比上一年實在平靜了太多。八月時中國共産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大會宣告歷時10年的“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重申建設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強國的任務,但沒有糾正“文化大革命”的“左”傾錯誤理論、政策和口號,且強調了“繼續以階級鬥争為綱,第一次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結束,決不是階級鬥争的結束,決不是無産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結束。”
所以吳邪覺得,一切并沒有什麽變化。結果到了十月底的某一天,張起靈突然一夜未歸。
張起靈前年提了段長,已經不用跟着三班倒,這種沒有緣由徹夜未歸的現象從未有過。吳邪整顆心揪緊,想去找又不知去哪兒找,又怕張起靈忽然回來,兩人錯過,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張起靈抱着一懷的書跑了回來,吳邪還沒來得及問出聲,張起靈把書全放下,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報紙,緊緊塞在吳邪手裏,“吳邪,恢複高考了!政審不再是錄取必要條件!”
吳邪在難以置信中度過了一整天,那張報紙就沒離開過手。等終于恢複神智,吳邪拿起張起靈連夜給他買回的教材,緊緊攥着書邊,指甲被壓得發白,臉卻興奮得通紅。東北的農村地區消息閉塞,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比城裏晚了兩天,兩天裏中學教材幾乎售賣一空,事實證明張起靈連夜去排隊買書是非常正确的決定。
接下來的日子,吳邪開始了沒日沒夜的複習,10月底知道這個消息,12月上旬就要考試,吳邪發現自己要用兩個月的時間來彌補十年的差距。
剛複習了不到一周,為了提神,吳邪甚至開始學抽煙。然而等到報考時,一件事把剛剛看見光亮的吳邪瞬間踢回一片漆黑——高考報考需要組織介紹信。
原本這次高考,鄧小平為了保證所有報考人都享有平等的權利,要求全國各地在開組織介紹信時,不能因為成分出身而為難考生,但吳邪身上不僅僅背着成分問題。他在東北是黑戶,要開組織介紹信,實際上就得回杭州,而杭州,還有一樁命案在等着他。
張起靈詢問了泉溝當地,昌圖鎮,再上一級的省地市各級組織後,得到的答複都是戶口不在本地不予出具介紹信,也不能在本地報考。他讓吳邪先專心複習,他馬上去杭州想辦法。吳邪攔住張起靈,他明白,沒有辦法了。即便回了杭州,這介紹信也是絕對拿不到,張起靈還要面對極大的危險。拼上性命與自由去做一場虛幻的夢,何必呢。吳邪認命了。
高考報名截止的最後一日,吳邪與張起靈兩人默然相對,抽了一天一夜的煙。第二天,吳邪把教材送給了蘇萬。
蘇萬知道他沒有報考後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吳邪扔了手裏的煙頭,緩慢地跟蘇萬說了實情,蘇萬呆立良久。
這一年,570萬名年齡介于13歲到37歲的應考者湧進考場,最終27萬人被錄取,錄取比例29:1。蘇萬很争氣地加入了那個1的陣營,考上了南京一所大學。
1978年春天,大學即将開學。蘇萬含淚揮別吳邪,揮別這塊他用青春浸潤十年的黑土地。然而剛剛經歷了原以為今生再不會相見的離別,八天後蘇萬突然又跑回泉溝,真的是用跑的,一路狂奔到吳邪家,抓住吳邪的肩膀使勁晃!
蘇萬:“啊啊啊——!!”
吳邪:“???”
“我,我在開學前回了趟杭州,咳咳咳……”蘇萬剛說了一句就嗆了口空氣,咳個不停,他一邊咳一邊繼續急切地說:“小平同志下了指示,廣州、成都、上海、杭州等城市作為先行,開始糾正文化大革命期間造成的錯誤,按照當年被迫害的順序平反重大冤假錯案,杭州第一批平反名單裏就有你的父母!”
吳邪怔住,過了一會兒,輕輕撥開蘇萬的手:“可是人命是平反不回來的。”
蘇萬又把手搭上吳邪肩膀:“吳哥,人死的确不能複生,我想說的是,你可以考大學了!”
胖子把吳邪他們送上開往杭州的火車,剛開始潇灑地揮揮手,過了一會兒又扒着車窗問吳邪:“你倆說還回來不是逗我玩吧?”吳邪把手伸出車窗,重重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着搖了搖頭。
等雙腳真正踏上杭州的土地時,吳邪驚愕地發現,時隔十幾年,杭州居然像張起靈的臉一樣沒什麽變化,市容市貌完全沒有得到建設,甚至比他離開時多了些許陳舊。看來報紙上說“四人幫”陰謀發動的這場十年內亂造成國民經濟發展緩慢,已經是一種保守的說法。
平反的手續辦得很快,工作人員歸還了吳邪家老房子的屋契,很配合地為吳邪提前開具了報考用的介紹信,并附上一句:“同志,我們謹代表組織向你父母的遭遇表示遺憾。”吳邪面無表情地說了聲謝謝,轉身和張起靈離開。
當他遠遠能看見老和山,并一步步走近,終于站在自己家巷子口時,吳邪開始支撐不住了。他不敢看向自己家的院門,蜷縮着身體躲在巷口第一戶人家的院牆外。張起靈站在他對面看着他,神情悲切。過了一會兒張起靈彎下腰,展開雙臂抱着他,輕輕拍他後背,“吳邪,別怕。你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
張起靈松開吳邪,無聲無息地走入了巷子。吳邪背靠着院牆坐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膝蓋。幾分鐘後,他感覺到有人溫柔地撫摸他發尾,張起靈回來了。張起靈蹲下身,扶着他肘彎,“吳邪,屋子裏有座墳,有人給你父母立了墓碑。”
吳邪的意識似乎斷了一段,等再次清醒時,他已經跟着張起靈經過破敗的院門,走進離開十多年的家。屋子裏完全空了,在屋地正中央隆起一個墳包。風從支離破碎的窗框間穿過,在厚厚的灰塵層上吹出流沙樣的痕跡。
吳邪極慢地伸出手,指尖輕觸墳包前豎立的木板,木板面上附着的塵土簌簌而落,吳邪用袖子去抹,塵土下的字跡顯露出來。吳邪怔住了,那上面居然是他自己的字!
端正的瘦金體,寫着吳一窮夫婦的名字,未落生卒年月,顯得有些空曠。吳邪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怎麽可能是自己寫的?這是夢嗎?但如果是夢境,為什麽不讓他父母活着?
吳邪整個人都恍惚了。張起靈忽然開口:“這個人模仿你的字模仿得很像。”吳邪一頓,睜大眼睛凝神去看,看了一會兒,果然看出不同。木板上的字在豎劃末筆處有回鋒帶出的細鈎,這是他從沒有過的行筆習慣。
“不管是誰,有心了。”張起靈說完,慢慢屈膝,對着墓碑跪了下去。吳邪仍像未醒過來似的,怔怔看着他的動作。張起靈與他對視,伸出手,輕柔地扯了扯吳邪的袖子。吳邪心裏突然清明起來,重重跪了下去。
一旦他跪下來,膝蓋磕在地上,就像是碰開了什麽開關,心裏奔湧的情感瞬間沖出。吳邪身子一晃,眼前模糊,喉間哽咽到有些腥甜。
他身側一只有力的手伸過來扶住了他,張起靈在他旁邊張嘴喊了句:“爸,媽。”
“……”吳邪感覺喉嚨裏有什麽東西一下子被咽了下去。
張起靈扶他的手改為摟着他的腰,讓吳邪倚靠在他身上。張起靈注視着墓碑上吳邪父母的名字,表情莊嚴而肅穆,“我們就這樣過了,這一輩子我都會待他好。”說完恭敬地低下頭。
吳邪再也忍不住,他轉身緊緊抱住張起靈,臉埋進他頸窩,張起靈鎖骨上方的凹陷像個碗一樣,盛滿吳邪的淚水。
兩天後張兩人回到泉溝,張起靈上班,吳邪在家複習高考。等到報考時,吳邪猶豫不定,想了想,打算報沈陽的東北大學。張起靈在詢問他後,搖了搖頭,“你只需要考慮你想念哪所學校,無論你去哪兒,我都不跟你分開。”
“可是鐵路的工作……”
“現在的政策各方面都有所放開,你念大學,我可以在你念書的城市倒賣東西,你教我怎麽做就行了。我跟胖子商量過,他會跟我一起。”
吳邪沉默了很久,然後他點點頭,笑了:“倒成了我們三個一起過。”
最終吳邪交上的報考表,與十三年前完全相同。
7月的杭州,比十幾年前更加驕陽似火。鐵門被推開,吳邪随着手持準考證的人潮一起走了進去。
前方考場教學樓的影子在地上投下一片陰涼,吳邪在邁過那道明暗交界線時,忽然停下腳步,緩緩回頭,考場外,張起靈依然挺拔的身影站在強烈的陽光下,一直注視着他。
準備應考的鈴聲響起,吳邪嘴角的弧度一點點變大,這一刻,他心中的許多東西被徹底放下,考試的結果已經不重要。
吳邪眯起眼睛,上下睫毛的交織中,考場圍欄和鐵門,彎曲成了西湖邊的綠柳,身後的人潮,融化成了潋滟的西湖水,所有的一切,正如兩人初見。那個披着一身陽光的人,就那樣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