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知道大奎的信號是怎麽給的,貨車來的時候只是減了速,始終沒停下來。胖子橫抱着張起靈攆火車,等終于跳上一節敞着門的車廂,把張起靈平放在裏側,再把吳邪拉上來,已經累得出了一身肥油汗。
車廂裏的物品都罩在黑不溜秋的麻袋布下面,胖子盤腿坐在張起靈身側,吳邪坐不下去,背靠着貨品垛站在張起靈另一側。車廂裏還有兩三個半大的孩子,估計是之前哪一站摸上來的,正警惕地看着他們這一個坐着的,一個站着的,一個躺着的。
上車前阿寧告訴他們倆,她能做的都做了。她沒說下半句,但意思能聽得出來:剩下的,看命吧。
到沈陽前不需停靠,火車一直在加速,可對于危在旦夕的生命,再怎麽快都不足以安慰他身邊的人。車廂裏溫度很低,吳邪卻是一頭一臉的汗,他腦子裏全是血液奔流的嗡嗡聲,渾身一陣陣抽搐痙攣,這種感受實在是酷刑,急到肝腸寸斷,卻無能為力。
車廂裏的溫度并不比外面高多少,吳邪和胖子扯過幾條麻袋,折疊後墊在張起靈身下,又脫下上衣,都蓋在張起靈身上。即便如此,車行至一半的時候,吳邪突然直愣愣地跪了下去,幾乎趴到張起靈身上,滿臉難以置信地緊盯着他,又伸出手去摸張起靈的胸膛。
胖子唬得一愣,也跟着去看,等他看清了之後,一臉悲憫的神色已是藏也藏不住,張起靈的身上居然浮出一層冰殼!
胖子心裏的希望瞬間被那層冰殼撚滅,會有這種情況出現,說明張起靈已經失去體溫了。胖子揪心地看向吳邪,他覺得吳邪這次恐怕要崩潰。沒想到他印象中性情像棉花的吳邪此時卻一臉堅毅,揚手脫了上身最後一件貼身的背心,拉開蓋在張起靈身上的衣服躺着下去,緊緊貼上在張起靈的身體,展臂抱住張起靈,頭埋在張起靈頸側。
那姿勢,就像兩人親親密密地在說什麽悄悄話一樣,甚至讓人忘記這是個快要生離死別的場景。
胖子再不忍心去看,轉過了頭。
等火車終于停靠在沈陽北站,張起靈和吳邪身下已經化出一灘水漬,吳邪站起身,抱着張起靈,他前胸已經凍得通紅,卻不再發抖,聲音沉靜地示意胖子:“帶路。”
醫院離着北站西側有兩條街,兩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了過去,周圍人見了他們的情形紛紛讓路。吳邪跑進醫院看到走廊裏一個空着的滑輪床就把張起靈放了上去,一把扯過一個離得最近的大夫:“請救他!”
那大夫倒沒說什麽,手腳麻利地叫來兩個人,張起靈很快被推走,吳邪和胖子跟着跑了一段,滑輪床被推過某道門之後,兩個人被攔了下來,裏面是長而窄的走廊,又上來幾個醫護人員快速地推着病床跑向最裏面,腳步聲紛亂雜沓。
一個護士推了兩步後不知怎麽回事,膝蓋一彎一下子摔在地上,滑輪床歪了一下, 還好剩下的人沒耽擱,推着病床轉了個彎,從吳邪和胖子這邊已經看不見了。
胖子渾身脫力,順着牆出溜着坐到地上,不住地喘氣,吳邪仍然站在那裏直直地看向走廊盡頭。
周圍又慢慢恢複安靜,之前那個摔倒的護士一步步走了過來,看了吳邪一會兒,帶着口罩的臉頰動了動:“吳邪。”
吳邪沒意識到有人喊他名字,只留意到對方穿着護士服,趕緊問她:“是要交錢麽?我們立刻去,請問收款處在什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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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好久不見。”護士摘了口罩,“張團長出了什麽事?”
吳邪怔了怔,意想不到的人喚着被遺忘的稱謂,他有種遇見前世人與事的恍惚感,“你怎麽在這?我記得你去了,北京?”
雲彩慢慢點了點頭:“在北京實習了幾個月,之後組織分配,北京沒留下,也沒同意我回杭州,就到了這兒。你……們呢?張團長怎麽了?”
“冰面凍得不結實,在上面走,不小心掉了下去。”吳邪木木地回答,“他這種情況,多長時間能醒?”
雲彩剛張了張嘴,裏面有醫生快步跑出來:“誰是家屬?剛才推進去那個病人的家屬?”
不知什麽時候站起身的胖子高舉手臂:“嘿,這兒呢!”
那醫生跑到近前遞過幾張紙:“同意書簽一下,病人現在生命體征較弱,初步斷定有髒器受損,要手術确定具體病因,另一個家屬抓緊時間去交款。”吳邪立刻抓起筆,筆尖幾次劃破了紙,那醫生拿到同意書後轉身就走,吳邪看着他的背影,眼裏滿是祈求。
胖子從布包裏翻出錢,看了看站在吳邪對面的護士:“同志,收款處——?”雲彩也是一臉怔愣,“啊?哦,在一樓大廳西南角。”胖子點點頭,拍了拍吳邪:“我馬上回來,小哥那面相一看就是福大命大的主,肯定沒事。”
吳邪低頭,過一會再擡起:“嗯,會沒事的。”
胖子去交款,吳邪心力交瘁地向後靠在醫院的牆壁上,喃喃自語:“為什麽會有髒器受損?”
雲彩輕聲問他:“溺水是在哪兒發生的?除了溺水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她話音落,對面的吳邪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劇變,嘴唇幾次張開閉合,一直在顫:“溺水前……他這個地方被撞了一下,膝蓋撞的……”吳邪右手在自己肋下比了個位置。
雲彩看了看他的手,搖了搖頭:“這個位置是有肋骨包裹的,如果因為撞擊導致內髒受損,肋骨會有骨折現象,那樣的話,剛才醫生不會說找不到具體病因。”
吳邪閉了閉眼,“雲彩,你能,幫我進去看看麽?”
“手術室我也進不去。”雲彩焦急地向走廊深處看了看,“我去手術室門口看看。”
雲彩走了,胖子還沒回來。靠在這個異鄉醫院的院牆上,視野裏全都是陌生人,吳邪忽然有種感覺,這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張起靈危在旦夕,只有他一個人獨享這份肝腸寸斷。生命的逝去難道要如此毫無聲息?隐秘得一如他們之間見不得光的感情。
吳邪找了條沒有人的長凳,坐下來,他已經感覺不到後面的疼,從心到魂,已經痛到與肉體割離。
之後是漫長而折磨的等待,吳邪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也不記得胖子是什麽時候回來坐到他身邊,似乎雲彩中間來過又離開,窗外的天空隐隐泛出青白色。
吳邪忽然通靈般地聽到手術室門開的聲音,他一下子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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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好一會兒,并沒有醫生從拐角處走出來,吳邪提步就要往裏闖,胖子不明所以,一把拉住他,“怎麽着了這是?”吳邪急着掙開他:“手術結束了!”胖子一邊穩住他一邊伸長脖子往裏面看:“沒人來通知啊,你怎麽知道結束了?”
倒是看見雲彩朝着這邊快步而來,到了近前示意兩人放心:“手術剛做完,病床從裏面直接給推到重症室,之後人要是能醒過來,就沒事了。”
吳邪精神幾近崩斷,聽了這話後終于松下來,身體也跟着癱軟,雙腿哆嗦着地坐下,緩慢點點頭。
三個人一時間靜了下來,吳邪往裏面又看了看,擡頭問雲彩:“我現在能去看看他麽?”雲彩搖頭:“現在還不能探視。”
胖子湊向她:“妹子,張小哥哪座五髒廟受了損?怎麽掉個冰窟窿還能出內傷?”雲彩一轉頭,發現胖子圓鼓鼓的臉近在咫尺,幾乎快貼上來,她後仰着退了一步,“呃……”餘光瞧見後面一襲白大褂走過來,正好是張起靈的主刀大夫,她趕緊向吳邪他們倆介紹:“張團長的手術就是這位老先生做的。”
吳邪一下子站起來,正想着這救命之恩該怎麽表達感激,來人先開了口:“病人家屬?”看吳邪和胖子點頭,他便繼續說:“我們打開病人腹腔後發現有膽汁漏在裏面,之後确認病人膽道穿孔,是蛔線蟲鑽膽引起的,蟲子已經死在膽道內,手術中我們給取了出來。病人腸表皮被膽汁腐蝕,有灼傷現象,還好手術及時,不嚴重,已經進行了清洗處理,腸子放回腹腔後需要一段時間自己歸位,所以這兩天裏家屬探視一定要注意,不要移動病人。”
他這一番話下來吳邪的臉已是白裏透青,胖子也受不了:“大夫,這動刀的事情具體我們也不懂,總之就是,人現在沒事了是不?”
“也不能完全這麽說,要看病人的恢複情況。哦對了,我看病人送來時全身濕透,之前是溺水了?”
吳邪完全是呆愣的,胖子趕緊接上大夫的話:“啊對,掉冰窟窿裏了。”
那老大夫轉頭對着雲彩:“這個病例要記下來,病人掉進冰水體溫驟降,蛔線蟲受到刺激上行鑽膽。這是個很好的例子,補充了蛔蟲突然鑽膽的原因。”
雲彩的臉也失了大半血色,機械地點頭。老大夫想了想,似乎是又打算說什麽,另外的三個人都露出害怕他張嘴的表情,老先生自己卻沒意識到:“病人溺水前應該是有兩天沒怎麽進食,這次蛔蟲鑽膽看來是饑餓和強冷刺激共同的結果,這個別忘了記,不然不夠客觀。”老先生說完,沉吟了一下,對雲彩笑了笑:“嗯,好了,術後注意事項你一會兒再跟家屬講一講。”
三個人面面相觑,聽着老先生邁着慢而穩的步伐離開,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胖子先緩過來些:“這個……手術都要說這麽細麽?”雲彩擡手抿了抿鬓角,“其實只有這位老先生是這樣的,對待工作是搞科學研究的态度。我來這兒的時間不長,但也聽說過很多他的事情。他現在在院裏的身份非常特殊,老先生早年是留過洋的,在國外學的醫科。前些年搞運動的時候這件事成了問題,差點……但他救過的人非常多,而且醫護人員幾乎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都想保他,最後的處理方式就是他這一輩子不能任職,只做普通醫生,老先生常說,能有這樣的處理結果他非常感謝組織。”
胖子拍了拍吳邪肩膀:“這麽一個人給做的手術,你就放心吧。”
吳邪此時心裏卻掀起了狂瀾劇痛,那老大夫的話前後一串,讓他明白了張起靈這幾天到底經歷了什麽。張起靈去安圖的三天裏沒怎麽吃東西,不知道是為了省錢還是趕時間,最後事情沒辦成,剛到泉溝,自己就讓他回杭州,兩人争執,發生……之後,他讓張起靈滾出去,張起靈離開後掉進冰水,生死攸關的時候蛔蟲鑽膽……
再怎麽平鋪直敘,也事情藏不住背後的驚心動魄,吳邪雙眼通紅,失了魂一樣地呢喃:“他得多疼啊……”
雲彩眼圈也紅了:“手術結束的時候大夫說張團長的意志力特別強,換個人在溺水情況下發生這種意外恐怕就不行了。蛔蟲鑽膽這種病例有一起是發生在59年,我上學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講過。死者是個老兵,他之前行軍打仗的時候樹皮野菜什麽都吃,肚子裏就生了蟲。後來自然災害的時候長時間挨餓,他體內的蛔蟲就鑽了膽,聽說他死前莫名嚎叫着說他中了槍,看來這種疼就像中彈一樣。”她說不下去了,嗓子哽了好一會兒,平複之後再開口:“好在都挺過去了,大難不死。”
胖子扯了扯她,示意她跟自己先離開,雲彩表情複雜地看了吳邪一眼。吳邪把袖子墊在手掌和眼皮之間,手捂着眼睛,蜷縮地蹲坐在凳子上。
雲彩到底還是跟着胖子一起離開了走廊,留下吳邪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裏。不一會兒,吳邪的袖子顏色變深,透過指縫滴着水。
吳邪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他就是覺得疼,又說不清哪裏疼,疼得反倒讓他有些欣慰。他朦朦胧胧地聽見有人在喊他;“哪位是吳邪?”
吳邪迷茫地擡起頭,一個護士跑過來:“是吳邪麽?重症室裏的病人醒過來了,我通知了醫生,但病人堅持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