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太陽再次升起時,雲團已散,留下一地的白雪,被晨光照地透亮。
一大早,張起靈又說要出去,說法跟昨天一樣,吳邪偏頭向外,胖子等在外屋。吳邪張張嘴,但沒再說什麽。
張起靈看了看他,此時吳邪臉上正是他慣常有的表情,一種綿軟的怔愣。
有些東西又從心裏翻上來,張起靈垂下眼睑,過了一會兒,伸手攥了攥吳邪的手腕。吳邪剛想開口,張起靈已松開手,轉身跟胖子出了門。
張起靈應該是正在托胖子帶他找活兒幹。吳邪站在屋門口,看着那兩個很有對比的背影消失在拐彎處,默默地想。
他确實很想跟上去看看,這不是好奇不好奇的事。但張起靈的态度在那裏,說明那工作肯定不是什麽讓人愉快的。就算張起靈沒像現在這樣明确表現出不想讓他知道,吳邪自己其實心裏也很害怕,他害怕看見張起靈的艱難和狼狽。
有人在木栅欄上敲了兩聲,吳邪下意識循聲去看,剛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立刻不自然起來。
阿寧隔着木栅欄看着他,“唉,二愣子。”
吳邪皺了皺眉,“你別這麽叫我。”
阿寧笑起來:“好正式的請求。”
吳邪有些心煩,低頭悶聲不吭,可他那張臉簡直是張公告板,心裏有什麽情緒在上面完全是一目了然。
阿寧不屑地撇撇嘴:“你整天苦大仇深着一張臉,什麽事啊,把你愁成這樣?”
吳邪沒什麽焦距地看着前方,“愁我自己能幹什麽。”
“你挺大個老爺們兒,幹什麽不行,大不了去磚廠搬磚呗。”
“啊?”吳邪猛擡頭,眼睛都瞪圓了,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冥思苦想的事讓別人輕飄飄一句話就解決了。
阿寧整了整套在白大褂裏面的毛衣領,“走吧。”說完徑自轉身往院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見吳邪還愣在原地,“走啊,我帶你去磚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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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帶的路彎彎曲曲穿過樹林。吳邪在她身後,看着一簇簇落光了葉子的樹枝,怔怔地感慨,有時候事情的變化還真是迅速啊。
快走到磚廠的時候,吳邪突然發現這地方他來過。之前他和張起靈散步,走到這兒忽然下雨,吳邪走着來,被背着回去。接着他又發現阿寧上班的診所就在磚廠旁邊……哎,這一片兒他來過兩次了。
阿寧指了指磚廠另一邊坐着的一個人,“跟那個人說。”說完便回診所了。
吳邪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向那個人走去,他剛才其實有點擔心會在這兒碰見張起靈。主要是因為打零工這種事早在建國初期就被禁止了,國家實行計劃經濟,做什麽都要通過正式招工,不可能像舊社會一樣雇傭長短工,這種私下招零工的地方那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仔細看了一圈,沒看見張起靈,他在放下心的同時又揪起心,張起靈到底在做什麽。
坐着的人已經看見朝他走過去的吳邪,吳邪趕快收斂心神,走近了,有些拘謹地向那人笑了笑:“同志,我聽說這裏有招零工搬磚的?”
那人明顯一愣,盯着他的臉,“你聽誰說的。”
吳邪照實回答:“阿寧告訴我的。”
那人嗤地一笑:“她倒嘴快。”說完站了起來,繞着吳邪看了一圈:“身量是挺高,就是細的像豆芽菜,我們這兒工作量可不小,”又細看了看吳邪的臉,“瞧着就像只能念書的,這活兒你怕是幹不了。”
吳邪有點着急:“我能搬的,讓我試試,不行你再讓我走。”
那人抱臂看着他的神情,總算點點頭,“那你就試試吧。”說完簡單教了教吳邪怎麽從磚窯裏往單輪推車上碼磚,具體把推車推到哪裏,卸下磚塊後怎麽緊湊地碼成堆,方便晚上騾車來裝車運走。
吳邪趕緊開工,十分賣力,搬了沒多一會兒,多支手指指肚就有要磨破的跡象,這時原本不知道去哪兒了的招工同志又冒出來,“哎,有人找。”
吳邪納悶地從磚窯出來,看見阿寧站在外面。阿寧遞給他一副線手套,“診所裏拿的。”
吳邪手是真疼,這麽下去只能讓人看出來,他确實不是塊兒“料”,也就沒跟阿寧客氣,接過來說句謝謝,心想着晚上洗一下再還給她。
阿寧走了之後,吳邪回磚窯,那招工的人站在磚窯外面,看見吳邪回來,臉上挂着奇怪的笑。
吳邪繼續回去幹活,半天下來體力就幾近透支。晌午時招工的人拍了拍他,“我們這兒不管飯,你回家吃飯去吧,你這幹得還湊合,就先做着吧,一天是四毛錢,活兒可能是累點兒,但上工時間不長,磚窯不能一直燒着,等磚窯不出磚,你就不用搬了,所以早上下午來上工別遲到,另外就是,這事不能跟別人說,這你懂吧?”
吳邪趕快點頭,表示了感謝後,幾乎是爬着回了胖子那兒。
一天裏中午最暖,室外的氣溫也到了零下十度。吳邪這一上午是出透了汗,往回走了沒一會兒,汗濕的發根都凍硬了,整個腦袋炸了毛,足比平時大一圈。
等在巷子另一邊張起靈離很遠就看見了他,快步迎着他走。距離稍近時,看清了吳邪一身磚末兒,累得暈乎的樣子,腳步一頓,慢了下來。
吳邪一發現張起靈,趕緊提起精神,想着說些什麽掩蓋下,等到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又忽然覺得,他們之間的相互隐瞞又好笑又辛酸,要不幹脆說一句:你先招,我再招,或者一起招也行?
到底兩個人都沒說出什麽來。
張起靈伸手揉了揉吳邪的頭發,僵直的發絲被壓彎後又立刻倔強地複原,他嘆了口氣,放下手臂,牽過吳邪左手,另一只手摩挲他右臂,緩解吳邪身上又濕又冷的觸感。
回去的時候就見胖子在屋子來回轉圈,瞧見他們倆回來,一大步邁到跟前:“哎呦喂你們這一個找一個的……得,沒時間廢話了,快吃口飯,火車可不等人。”
吳邪一愣:“火車?”
張起靈仍握着他肘彎:“我得回趟安圖。”
“出什麽事了?”吳邪立刻緊張起來。
胖子推着他們倆往飯桌旁邊坐,“有事也是好事,等小哥回來再跟你細說,快吃飯!”
張起靈又看了吳邪一眼,拿起筷子很快地扒着飯,看來時間真的很緊,吳邪捏筷子的右手發抖,他用左手穩住右手腕:“這麽急能買到票麽?”
胖子塞了一大口飯,說話有些聽不清:“那車都不停咱這小屁站,買什麽票,直接往車上跳。”說着伸手拍了拍吳邪肩膀:“別操心了哈,小哥這身手飛機都能蹦上去。”又轉過頭對着張起靈:“小哥你快吃。”
匆忙對付了一口,張起靈回裏屋拿了些錢和糧票揣兜裏,連身衣服都沒帶,回身抓着吳邪的手:“我很快回來。”
胖子拉着他往外走:“你也別操心,你不在我疼他。”張起靈被他拉着,頻頻回頭望着吳邪,吳邪心亂如麻,等反應過來趕緊跑着跟上去。
胖子發現他跟上來就往回推他:“你別跟着了,我倆跑得快,到時候我打信號讓車過站時減點兒速,一跳一個準兒,小哥跳上車了我就回來,你回去等着。”說完扯着張起靈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吳邪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兩個人的背影都看不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往回走。離磚廠下午上工沒多長時間了,心一亂身上就感覺更累,他推開屋門,一團爛泥狀攤在炕上,已經完全沒力氣思考張起靈怎麽突然回了安圖,所有的精力都用來防止自己睡死過去。
他在上工的路上碰見了胖子,胖子遠遠地一溜小跑到他身前:“你怎麽又出來了?放心吧,小哥都沒用我打減速信號,助跑兩步就輕飄飄飛上車了。”說完搭着他肩膀想往回走。
吳邪挪開了點兒,想了想:“我出去一趟,給別人幫幫忙。”
“幫誰?”
“阿寧。”吳邪撓撓頭“就是,她診所裏有些力氣活要幹,我去幫下忙……”
胖子聽了這話,往後撤了一步,上下看了他一遍:“我怎麽覺得,她比你有力氣?”
吳邪腦子裏忽然浮現起兩個大水桶,他說不出話了。
“是阿寧找你去的?”
吳邪很慢地點了下頭。
胖子撫了撫下巴:“哦,那你去吧,幹不動了來找我,小哥不在我得罩你。”
吳邪沒再說什麽,趕着去上工了,胖子在他身後挑了挑眉。
張起靈一走三天還沒回來,三天裏吳邪感覺自己搬的磚已經能碼出個烽火臺。他整個手掌都磨硬了,腿卻軟得像踩了豆腐,全身上下找不出個不疼的地方,可他還是丢了工作。
這天吳邪正昏頭漲腦地幹着活,兩個人走過來,其中一個是招工的那人,另一個人沒見過,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用審政治犯的眼神盯着吳邪。
招工的人微彎着腰,指着吳邪:“這就是來幫忙的那位同志,真的純粹是來幫忙的,不知道您從哪兒聽來的我們這招私工,絕對沒有那種事。”邊說邊躲在來人的身後,苦着臉向吳邪打眼色。
“他叫什麽?”
“……”磚廠的人愣了,他根本沒問過這青年的名字。
“你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他就來給你幫忙?”來人眼神嚴厲地盯住磚廠的人。
後者反應還算快:“不是不是,我是覺得他跟您自我介紹一下比較好。”說着瞪大眼睛看向吳邪。
吳邪趕緊接過話頭:“我叫解雨臣,确實是來幫忙的。”
來人走到吳邪近前,仔細打量他:“你還是個學生吧,為什麽要來幫忙?”
“學校暫時停課,鼓勵大家走出校門進行德育實踐,我想來體會下工人們做工的辛苦,提高思想覺悟,所以拜托磚廠裏的同志,讓我能進廠來學習體驗。”
來人臉色緩和了些,“嗯,你是哪所學校的?德育實踐還是要聽學校的統一安排,不要個人行動嘛。哎我怎麽聽你口音不太對,你是這邊的人麽?”
吳邪偷偷把手心在褲子側邊上抹了抹:“我來這邊走親戚……”
那人還想問,仰起臉忽然好想看見了什麽,頓了頓,語氣變得敷衍而含混:“啊,行了,實踐幾天了就回去吧。”說完就邁開步,朝磚廠的人點點頭:“我再去診所看看,你們繼續開工。”
磚廠的人要送,被那人揮揮手打發了。
吳邪看向那人走的方向,看見了不遠處蹲在水邊,低頭洗着什麽東西的阿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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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邊走邊用兩只手捋着頭發,走得足下生風,阿寧卻始終沒看他,專心地洗東西,專心地站起來轉身回了診所。
吳邪收回視線,看向磚廠的人,他已經預感到對方要說什麽。
“小同志,我相信這事不是你說出去的,但是我們不能再用你了。”
果然,吳邪心想。
“不過還是得謝謝這幾天你的幫忙,做得挺好,沒想到小夥子很能吃苦耐勞嘛。”那人伸出手來,跟吳邪握了握。
“謝謝您,那您看我這幾天的工費……”
磚廠的人聽他說這話,立刻打手勢示意他噤聲,指着診所的方向,臉上露出浮誇的驚訝:“你怎麽還要錢,錢一給就坐實了是雇私工,被檢查的人知道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這實在是吳邪沒想到的,這人把賴賬的事做得一臉義正言辭,挺胸擡頭地站在那裏瞪着吳邪。
吳邪氣得笑出來:“你現在是不是特鬧心檢查的人來早了?”說完不再看那人一眼,轉身拍着身上的磚末兒走了。
推門進屋,果然胖子的呼嚕依舊。昨晚胖子是晚班,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早上吳邪上工的時候他已經在外屋炕上睡死了。
吳邪站在那裏聽了會兒胖子豁達的呼聲,心裏反倒靜下來些,也回到裏屋躺下。不管怎麽樣,先睡會兒吧。
連日的體力透支,吳邪在睡夢中也感覺很累,最後似乎是魇着了,夢見自己醒過來,身體卻動不了,幾經掙紮,總算睜開了眼睛。屋子裏已經變暗,張起靈就坐在他旁邊。
吳邪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張起靈的身影沒有消失。臉上傳來微涼的觸感,是張起靈的手撫了撫他臉頰。
“回來了?”
“嗯。”
吳邪靜了一會兒,從被窩裏伸出手,捏了捏太陽穴,轉頭看了看窗外:“已經晚上了?”
“不是,下雪了,天陰。”張起靈握住他手臂摩挲着。
吳邪坐了起來,仔細看着張起靈;“你去安圖……”張起靈搖搖頭,臉色有些黯然,什麽都沒說。
這是事情沒辦成了。
吳邪垂下眼睛,他忽然感覺到一種極其灰暗的情緒,一如窗外的鉛雲,那濃重的情緒重重壓下來,嘴裏的一句話卻輕飄飄就浮了上去:“小哥,你還是回部隊吧。”
吳邪的手臂驟然一痛,條件反射擡起頭,看向張起靈。
張起靈手有些抖,他用力控制住,慢慢松開了吳邪的手臂,別開了視線。
屋子裏靜了很久。
“我不回去。”
張起靈轉回頭,盯着吳邪的眼睛,“我不回去,以後別再說了。“
吳邪有些不敢跟他對視,“可是……”
“夠了!”
張起靈音量并不大,卻砸得吳邪一顫。
又是一陣沉默,接着,張起靈站起身,提步走了出去。
門“吱呀”一聲,接着便感覺到風吹進屋裏帶起的氣流,等了一會兒也沒斷,張起靈心裏恐怕已是亂極,忘了關門。吳邪下了炕,站在地上,默默聽着風雪撕扯空氣的聲音。
“南方佬,你在家麽?”
阿寧在外面叫他,吳邪本不想應,看了看窗外的雪,還是出去了。
“哎,這個給你。”阿寧隔着木栅欄遞來一小卷東西。
吳邪下意識接過,是一卷角票,大概十幾張。他驚訝地擡起頭:“你去跟磚廠的人要錢了?”
“我聽鎮裏那個山炮說他去磚廠檢查了,就知道磚廠得賴賬。”阿寧踢了兩腳腳下的雪,“後來我一琢磨,估計他們一開始就沒想給錢,早知道不介紹你去了。”
吳邪忽然明白過來什麽,趕緊把錢遞回去,“這錢我不能要。”
阿寧看了看他,“你以為這錢是我的?根本不是,那幫孫子也就欺負欺負你這外地人,我往水裏面推了他們幾塊磚,他們就把錢掏出來了。”
往水裏推磚?!吳邪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寧,恐怕根本不是幾塊,這邊兒的姑娘好不一樣啊!
吳邪恭敬地用兩只手把錢使勁遞地還給阿寧,兩人隔着木栅欄你推我擋了半天,阿寧煩了:“就這麽點兒錢,咱倆跟這兒澆着雪推個沒完有勁麽?”忽然她一轉頭,“他不要你幫他拿着吧。”說着把錢往吳邪側身後扔了過去。
吳邪眉頭一跳,順着那卷錢劃出的抛物線扭頭,看見張起靈無聲無息地站在院子裏不遠處。
一塊六毛錢被風吹得歪扭着落在張起靈腳邊,張起靈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
慢慢的錢上落了一層雪,張起靈邁步,直直地往屋子裏面走,與吳邪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