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東北有句老話,“秋脖子短。”1966這年的北方秋天,更是被一場提前到來的雪給砍沒了脖子。
雪沫撒白了大地,蒼茫茫延伸向地平線,連上鉛灰色的天,聲音似乎也被雪吸走,安靜得單調乏味。
吳邪從沒想過在十月中旬能見到雪,他坐在窗邊,呆愣愣地看向窗外。
“吳邪,窗邊冷。”
吳邪回頭,張起靈去院子裏掃雪,帶回一身冰雪的味道。他直起腰:“外面冷麽?”
張起靈随手撣落衣襟上雪片融成的水珠,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
“我出去走走。”吳邪從炕上站起身。
張起靈回神,扯住他,“外面冷。”
“……”什麽時候搖頭表示肯定的意思了?吳邪眨了眨眼,“我多穿點再出去。”
張起靈依然握着吳邪手臂不放,吳邪看了看他的眼睛,“呃,那等雪停了再說吧。”
張起靈點點頭,松開手,坐在炕沿,回身伸長手臂把炕角的包袱拉到身旁,從裏面掏了兩三把,掏出錢和糧票,攤開在手邊。他默然看了看,又攏起來收回到包袱裏,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吳邪抱膝坐在旁邊,他一直沒學會像胖子一樣盤腿上炕。
他看了張起靈一會兒,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出來:“是不是,所有加一起就這麽多了?”
張起靈愣了愣,擡頭看向他,又搖頭:“不是,還有的。”
吳邪在心裏嘆了口氣,心想你別騙我了,我知道你搖頭表示“是”的意思。
兩人都沒再說話。胖子一早去上工了,沒有他的話痨來驅趕,屋子裏的沉寂重新落上溫床,大肆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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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其實不太敢想他和張起靈現在的處境,一旦開始想,此前發生的、造成現在這種處境的種種也會附加着被回憶起,痛苦也就跟着排山倒海而來。
他竭力控制自己,只去想解決的辦法。
念書不用再想了,原本如鲠在喉的成分問題,對于現在背着殺人潛逃罪名的吳邪來說,完全可以一笑而過。大學,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
當務之急,是謀生。現在張起靈也沒了收入來源,剛才吳邪沒細看那些錢和糧票的金額,但想也知道,只出不進,撐不了多久。
兩個人到底該怎麽辦,能做什麽?種地?根本無地可種。即便逃到了東北,認命做農民,沒有合法的身份,哪能分得到地。做工?又有哪種工敢用黑戶?
又想了想,吳邪蒼白着臉笑了笑,即便如此,是不是仍然想的太好了。從他逃出杭州,便已成了通緝犯,連名字都不敢說,何談謀生?
他想的越多,原本不知該怎麽辦的迷惘,轉化成了無路可走的絕望。
一盤死棋。
吳邪擡眼看向張起靈,張起靈仍低着頭靜靜坐着。
吳邪鼻子發酸,眼圈泛紅。他忽然想起,這個人完全不用受這份苦,他只要買張到杭州的車票,就可以回歸部隊,大不了吃個擅離部隊的處分,之後就能恢複他原來的生活,他依然是年輕的軍官,前途無量。
怎麽能讓他跟自己過這種支離破碎,無望的日子?
還是,勸他,走吧。
張起靈低頭想的專心,所以吳邪忽然過來抱住他的時候他沒準備,被撲得往後一晃,錯愕了一瞬,趕緊張開雙臂摟住懷裏的人。
張起靈不知道此時吳邪心裏已經上演他們倆個相隔千裏,此生不再相見的一幕幕,只想着能抱可要多抱會兒,吳邪主動的次數鳳毛麟角,尤其他父母出事後,張起靈怕吳邪反感,苦苦與肌膚饑渴症作鬥争,憋得心裏很是難受。他右手臂下滑到吳邪腰間,懷抱又收緊些,臉頰在吳邪毛茸茸的頭發上小幅度地蹭着。
吳邪閉着眼睛,額頭抵在張起靈肩上,他的話沖到了嘴邊,卻突然嗓子失聲。他說不出來,光是想想張起靈離開的背影,就疼得他心髒連着胸腔都在顫抖,讓他沒力氣再說一個字。
吳邪被絕望沒頂,腦子裏一點思考能力都不剩,只想一遍遍撕心裂肺地問為什麽,為什麽自己要遭受這一切?為什麽一點出路和希望都不給?為什麽沉重的苦與難就這樣毫無道理地碾碎他的生活?
張起靈蹭着蹭着,忽然覺得肩上觸感濕熱,他一下子定住,靜了一會兒,便感覺到吳邪極度壓抑的哽咽。
吳邪恐怕是又想起他的父母了。張起靈想不出合适的勸慰,心疼得不行,也只會小心翼翼地在吳邪背上輕輕拍着。
思考了好一會兒,他想着,要不說點兒別的什麽轉移下吳邪的注意力吧。
“吳邪,你跟胖子說我們兩個是兄弟?”吳邪沒反應,張起靈只好繼續說,“他說你跟我長得不怎麽像,反倒是他胖起來之前跟我長得挺像。”
吳邪這時說不出話來,但他決心早晚要勸張起靈走,張起靈的話語,便是聽一句少一句了。他往張起靈懷裏又鑽了鑽,擡起頭換成臉頰貼上張起靈的肩,做出仔細傾聽的姿勢。
可惜張起靈天生就是個話少的人,他醞釀了半天,只接出一句:“我覺得,他這人很愛胡說。”
吳邪深吸幾口氣,放松哽住的嗓子,緩了會兒,總算能出聲,“嗯,他胡說。”他腦子裏過了一遍胖子的音容笑貌:他跟你完全是反着長的。
你的相貌,哪哪兒都是好的。
接下來他們都沒再說話,就那樣互相擁抱着,兩人的身影組成個親密的三角形,一直沒松開。
所以胖子回來送飯的時候忍不住翻個白眼:繼續抱,再使勁兒點,抱成一個人還省糧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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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過飯,胖子把張起靈叫了出去,說是有事找他幫忙。
吳邪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回屋坐在之前張起靈坐的炕沿位置。他腦子裏盤滿了亂七八糟的思緒,只覺得脖子都不堪重負,就像那些思緒都極有實質分量一樣。
吳邪低頭看了看腳上塔拉着的布鞋,後鞋幫被踩得塌陷,胖子之前說北方人在自己家裏都是這麽穿,上炕脫鞋方便,等需要出門時提拉下後鞋幫,鞋子重新套回腳上,這動作就是在說“我要出門了” 。
不知什麽時候入鄉随俗染上了這個習慣,自己潛移默化的适應倒是夠快,可是這方水土何時能徹底接納他,給他個安身立命的機會?
他推開屋門走了出去,雪已經停了。院子裏其他地方都是白色,只有張起靈掃出的小路像白紙上撕出的裂口,露出地面原色。
吳邪沿着小路出了院門,轉過身看見巷子拐彎處的水井旁,有個苗條的身影。
那身影背對着吳邪,吳邪原本沒在意,低頭走着,走了兩步忽聽“撲通”一聲,吓得吳邪眉心一跳,他第一反應是有人落井了!趕緊擡頭去看,那身影倒是還在井邊,只是腰弓了下去,看背影是個女人,手裏似乎緊攥着什麽。
該不是有小孩子掉進井裏了?!吳邪沖了過去,看見站在井邊的女人手裏攥着的是條挺粗的麻繩,他立刻伸手用力幫她拉繩子,那女人似乎沒想到會有人,愣了愣,吳邪在她愣神的功夫一下子把繩子拽上來——繩子的另一頭只連着支水桶,裏面晃蕩着半桶水。
因為提上來的速度過快,就跟拔蘿蔔似的,水桶底重重磕了兩下井口,水都潑了出來,灑到兩人腳面和小腿上,透心涼。
吳邪有些狀況外的擡頭看向身邊的人,那是個樣貌出衆的短發姑娘,姑娘正瞪着他:“你搗什麽亂?!”
吳邪趕緊搖頭:“不是,我以為有人掉下去了……”吳邪低頭看了眼,不說話了,那姑娘的褲腿鞋襪都被浸了個透,兩人腳邊的雪遇水融成了冰水混合物,冷就不必說了,滑得都有些站不住。
吳邪內疚地看着她,剛覺得那姑娘有些面熟,姑娘已經不再理他,一把扯過水桶,重新投到井裏。
“我幫你吧。”吳邪心裏過意不去,趕上去一步想幫忙,腳下一滑就朝着井口的方向出溜過去,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等吳邪反應過來,發現兩個人的姿勢是,他自己腰彎腿軟堪堪停在井口外,姑娘穩穩站在地上,一手攥着連着水桶的繩子,一手捏住吳邪的褲腰。
吳邪蔫了,默默地走到了一旁。
那姑娘繼續打水,打滿了一桶,又換了另一只空桶下去,間歇瞥了吳邪一眼:“原來你剛才是預感到有人要掉下去。”
吳邪的頭更低了。
兩桶水打滿,姑娘解下桶上的繩子收好,對吳邪一擡下巴:“幫我提回去吧。”
姑娘前面帶路,吳邪吃力地提着兩大桶水跟在後面,心裏忐忑自己的力氣夠不夠支撐到目的地,結果看見那姑娘朝着胖子家直走過去,驚訝地差點扔了桶。
那姑娘在胖子院門外略停頓了下,又邁了兩步,推開隔壁的院門。
吳邪恍然大悟,難怪她看着眼熟,之前在院子裏隔着籬笆牆見過的,鄰居!這樣想來他發燒時整個人簡直是半傻的,什麽都記不住。
他跟着姑娘進了院子,猶豫要不要再跟着進屋,畢竟是個姑娘家。
姑娘倒是毫不遲疑地拉開門讓吳邪進去,指着屋內的水缸:“倒這裏面。”吳邪趕緊吭哧吭哧地照指令辦事。
“南方佬,你叫什麽?”
吳邪一愣,轉念一想,自己這口音自然是瞞不住的,可名字能不說還是別說,就裝作沒聽見,把水倒得嘩啦啦響。
那姑娘也不在意,沒追問,過了一會兒,自問自答似的說了一句:“我叫阿寧。”
吳邪倒完了水,放下桶朝她點點頭:“阿寧同志。”
阿寧一下子笑出來,她不笑時臉上的神情實在算硬的,沒想到一笑起來嘴角眼角都是柔和彎翹的弧線,吳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臉悶得有些紅。
阿寧好容易止住了笑,“唉,南方佬,我教你一句東北話。”
“嗯?”吳邪實在沒跟上對話的節奏。
“二愣子。”
“什麽意思?”
“以後你就會知道。快回去換衣服吧,你再發燒我不會給你打針了。”阿寧又笑了。
吳邪的思維還停留在二愣子上,他隐約明白阿寧那詞是用來說他的,也大致猜得出是什麽意思,但是覺得阿寧沒道理對剛認識的人這麽說,想來該是自己猜錯了詞義?他還在孜孜不倦的想着,突然————等等剛才阿寧說了什麽?!她給我打針?我那針不是屁股針麽?
吳邪臉“轟”地爆紅,逃命一樣跑回了胖子家。
胖子和張起靈回來的時候,吳邪的臉依然沒褪色,張起靈仔細看了看他:“又發燒了?”吳邪趕緊搖頭。
吃晚飯的飯桌上,吳邪悶了半天,還是小聲地問了一句:“二愣子,在東北話裏是什麽意思?”
張起靈皺了皺眉頭,“誰對你說的?”想了想,看向胖子。
胖子:“哈哈!的确得看是誰對誰說的,要是男的說男的,基本這兩人就要動手了,要是女的用自己男人身上,那就是憨厚老實的意思。怎的,小吳?有人敢罵你?告訴你胖爺爺,我削他!”
“沒有沒有,”吳邪又撥楞鼓似的,“今天出去溜達,聽見有人吵架時說的。”說着擡頭看了張起靈一眼,又趕緊低下頭繼續吃飯。
晚上就寝的時候,張起靈讓吳邪跟自己換個位置。原本吳邪是靠近側面窗子的,現在天冷了,窗子會透風。
吹滅了煤油燈,兩人并排淌下來。外面是陰天,沒有月亮,屋子裏暗得很徹底。
一旦靜下來,單獨跟張起靈在一起,吳邪又止不住被難過、糾結的心事給纏上。
他想了又想。說實話,吳邪自己知道,一旦他開口勸張起靈回杭州,張起靈肯定會生氣。換做他和張起靈易地而處,他又怎麽能扔下對方。
但現在自己這種處境,誰沾上誰倒黴。他實在不能,不能讓張起靈做那麽多,付出那麽多——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另一個人犧牲一輩子。
所以首要的仍是得想辦法活下去,能獨立活下去,否則張起靈一句我走了你怎麽辦,自己就無言以對。
可是如果找到了謀生的辦法,又何必再讓張起靈走呢?
他強壓下去心中瞬間湧上來的極度痛苦和不舍。哎,算了,估計到時候也只是能勉強活着,和張起靈原來的生活相比,簡直是毫無尊嚴的。
吳邪越想越累,整顆心沉了下去,漸漸支撐不住地睡着了。
張起靈卻一直沒睡,他一直在彌漫着煤油味道的黑暗中,皺緊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