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早上居然是胖子先醒的。他剛走到裏屋門口,張起靈也醒了,睡眼朦胧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只看到個一閃而過的肥碩背影。
胖子彈着躲開了門口,背對着裏屋摟成一個蛋的倆人,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吳邪仍睡着,張起靈把他從懷裏輕挪出來,窩好被角,披衣下炕,走到胖子身後沉聲問了一句:“怎麽?”
他這人行動無聲,胖子吓了一跳:“哎我去!小哥你吓我一哆嗦。沒怎麽的,那啥,昨個兒本來不是該我值班嘛,後來大奎那慫玩意兒替我了,上午我得去把他替回來,饅頭還剩點,我給扣到熱蒸鍋裏,等小兄弟醒了,你倆先就着菜湯對付一口,下午我帶飯回來,吃好了再讓小兄弟去打第二針。”
張起靈點點頭,聽胖子想得周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張嘴,“張起靈。”
胖子一愣,緊接着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轉身出門上工去了。
胖子前腳走,張起靈聽見隔壁房門響動,過了一會兒,隔着窗子看見阿寧也穿過院子出了門。她走路步速快,背影挺拔,發梢被風拂起,露出耳背後的白皮膚。
張起靈轉身回裏屋,伸手摸吳邪的額頭,手掌心傳來的是正常體溫,張起靈心裏松了些,背過手在炕前的屋地上來回踱了兩次,這第二針是不是可以不打了。
等吳邪起來,洗漱後吃過飯,這過程中張起靈一直看他,吳邪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頭發:“小哥,有什麽事麽?”
“吳邪”,張起靈仍是盯着他,“你還去打第二針麽?”
“啊?”吳邪記憶中沒有打第一針的這一段,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胳膊,仔細回想,冷不丁地想起,昨晚上他醒來時右側臀部酸疼,不用問這第一針準是紮屁股上了。登時,像鍋裏煮沸的水撲出來一樣,吳邪的臉從下往上“騰”的熱透。
張起靈看他那個表情,皺了皺眉,“我幫你捂着的,沒讓那個女的看到。”
他不說還好,說完後吳邪臉上簡直要冒煙,勾着頭急匆匆地出了屋門。張起靈被吳邪突然的反應弄得一愣,趕緊跟過去,還好吳邪只是站在院子裏的果樹下,背對着他發呆,張起靈走到他身後,兩人就那樣默默地站着。
“就是這兒,請進請進!”大嗓門兒響過後,胖子肥胖的身影走進了院門,看見院子裏兩個人向樹看齊地站成一排,一個低着頭紅着臉,一個含情脈脈地看着前面人後背,他“噗”的就笑出來,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又使勁把笑憋回去,憋得他“咳咳”咳個不停。
胖子身後的人走近一步,來人四五十歲的年紀,有些瘦弱,臉上一直是和藹的笑,卻是從笑裏也透出些憂傷的面相。
胖子揉了把肚子,趕上去,五只肥手指微并攏着介紹張起靈,“齊段長,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張……張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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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齊段長的人微笑着走到張起靈面前,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齊羽,張同志你好。”
誰知張起靈完全沒有跟他握手的意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胖子在旁邊咳嗽着提醒,也被張起靈無視。
齊羽倒也不惱,笑眯眯地收回手,看看張起靈,又轉頭看了看吳邪。
過了一會兒,張起靈終于開了口,“你是,齊班長?”
院子裏的四個人都意外,同時靜了下來。胖子掃了眼其他三個人,那小兄弟臉上是一望便知的詫異,齊羽散了笑容,一臉驚訝,張起靈站在那兒,神情倒是比剛才松了些。
胖子走到前面,招呼那三個人,“咱別擱院兒裏杵着,進屋進屋。”
到了屋裏胖子翻出兩個品相好些的搪瓷杯,倒了熱水,算是招待客人。炕上的桌子早上用來擺早餐,這會兒還沒撤掉,齊羽和張起靈一人坐了一側。吳邪猶豫了一會兒是不是該回裏屋去,張起靈伸手握在他肘彎處,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胖子把水杯遞到齊羽手裏,齊羽朝他點點頭,接過來輕放到桌面上,仍是看向張起靈,眉頭微蹙努力回憶着。
胖子把另一只水杯也擱下,兩邊瞧了瞧,他這會兒心裏有點兒犯嘀咕,早上一上工,就看見上游鐵路段的齊段長正跟大奎說着話,胖子走過去招呼,大奎說齊段長是想了解下昨天險些出事故的情況,看來老齊是一大早特意從四平趕過來的。
也不知道大奎之前跟老齊是怎麽說的,後者提出來,一定要見見張英雄。胖子本以為沒什麽,樂颠兒就帶了路,誰想到千裏迢迢從南方跑過來的,在大東北還有舊相識,這下張英雄的行蹤不是暴露了……
他那邊腦子裏亂哄哄地想着,這邊張起靈直接開了口:“齊班長,我是張起靈。”
話音落,齊羽後背都挺直了,他怔怔盯着張起靈的臉,漸漸地,臉上的表情從驚愕轉成了驚喜,一下子站起來,“你,你是那個……”他似乎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想了想,右手比了個到腰側的高度,那是當年張起靈還是八歲孩子時的身高。
張起靈點了點頭。齊羽看起來比他激動得多,跨到他面前,雙手握住他肩膀,“好,好……”
沒有什麽比看到一個孩子長大成年的樣子,更讓人慨嘆時光流逝,他一直覺得二十年來自己過得渾渾噩噩,這一瞬間,時空倏忽變得清晰具體,齊羽手有些抖,細細端詳着張起靈,“那時你那麽小,還總是不哭不笑的,排長最喜歡把你舉起來,想逗你露出點表情……”說到這他頓了頓,垂下眼,似是無奈地搖頭笑笑,重新坐回去,一時間沒再說話。
吳邪在旁邊聽了明白,心裏有些驚奇,這人竟是當年張起靈的戰友,居然在這兒遇見了。之前張起靈跟他說過,全國解放後,東北野戰軍的剩餘部隊被安排去了廣東,而像張起靈這樣,又接着上了抗美援朝戰場,再次活下來的雙重幸存者,最後去了南京。
想不到還有未接受黨中央安排,自己留在東北的。吳邪看了看齊羽,是因為家人在這邊嗎?
張起靈聽了齊羽的話,略低下頭,過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我想去看看排長。”
齊羽怔了怔,“排長……他的墓遷了,不只是他,四戰四平那一批犧牲的,當時不是都葬在城郊三岔口的北面?前些年黨中央派人在四平火車站前立了紀念碑,建了陵園,戰士的骸骨都遷到了陵園裏。不過當年葬排長他們時,咱也沒條件立墓碑,來遷骸骨的同志分不清誰是誰,就都,混一起了,排長的墓找不到了……”
齊羽的語氣沒什麽起伏,吳邪卻覺得空氣裏彌漫着冷凝的沉重,他聽得心裏酸澀難受,看了看張起靈,後者劉海兒遮住了眼睛,辨不清神色。
齊羽微擡頭,停了一會兒,又自說自話般的開口:“事情分兩面,其實這樣,也好。這些年風吹雨淋,土層變薄,遷墓之前,城郊附近總有野狗,趁人不注意把就骸骨刨出幾根,防不勝防的。陵園有專人看着,紀念碑上有毛主席的詩詞,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胖子最是受不了這種氣氛,又不好轉移話題,他兩步溜到門口,“你們先敘舊,我出去整點吃的。”一貓身像條肥大的鲶魚滑出了屋。
吳邪想了想,也跟了出去。胖子看他推門出來,又折回幾步去迎他,他右手裏提着的超大飯盒當啷當啷地響,到了吳邪旁邊一伸左手,推他後背往前帶着走,“讓他倆先唠着,咱打飯去。”
吳邪原本只是想去院子裏或附近晃晃,結果被那肥手掌一路推上去車站的方向。
“你這兒小身板兒終于好了,剛來的時候那一臉綠了吧唧的。”胖子仔細端詳了吳邪一番,突然想起來什麽,“哎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呢!”
胖子那大嗓門,震在耳朵旁邊直讓人發蒙,吳邪愣了愣神兒,回想了一會兒,他好像還真的沒告訴過這胖子,看來張起靈也沒說,那是不是不應該說?
胖子轉轉眼珠,“張起靈是你哥?”
吳邪又是一愣,原來小哥已經招了。他含糊地答應一聲,“嗯,我叫吳邪。”說完了發現不同姓的問題,簡直想補上一句,表哥。
“喲,好名字好名字,怎麽講?”
“我爺爺給起的,取自‘無邪’的同音,說是中和雅正的意思。”
“這可是個有學問的名字,好爺爺好爺爺。”胖子嘴上誇獎,心裏嘀咕,起個名字講究這麽多,這不是老四舊那一套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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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時間沉默下來。
胖子閉嘴的時間稍長點兒,嘴巴就發癢,走了會兒,忍不住又開口:“你哥多大了?能和齊段長是戰友,他那樣子……穿開裆褲的歲數就上戰場了?”
不知道胖子接下來還要問多少,吳邪磨蹭了一會兒,“他啊……比我大幾歲。”
“诶呦我去,”胖子樂了,“小兄弟你這答得也太精确了。”
之後也就沒怎麽對話。
到了候車室正趕上飯點兒,送飯的大娘把菜鍋撂到值班室的木頭桌子上就走了。胖子摳開飯盒蓋,抄起鐵勺在鍋裏挑挑揀揀地舀。
大奎回到值班室,就看見胖子繃着一身肥肉在鍋裏繡花的樣兒,煩得要命,“我說你再怎麽扒拉,能從土豆大白菜裏整出紅燒肉啊?有你這樣的麽?成天連吃帶拿的還得可着你挑?”
胖子頭不回,手不停:“怎麽說話呢?這是給誰吃的你不知道?要不是上次張英雄發威你還有飯吃?下半輩子都用來給特大撞車事故賠罪吧。再說今兒齊段長還在我們家呢。”
大奎憋屈地閉了嘴,上次的事确實是他理虧,之後胖子雖然沒明着說他臨陣脫逃的事,但一提起那個力大無窮的小哥,大奎就覺得胖子在拐着彎地敲打擠兌他,人家個外人見義勇為化解了一場災禍,他這個正經八百的鐵路職工關鍵時刻卻慫了。這些事想起來,剛開始是非常愧疚,現在心裏卻是陰沉沉的煩躁。
胖子打好了菜又拿了數個黃面馍,回頭看見大奎那一臉烏雲,“嘿嘿,我就多挑幾塊土豆給齊段長墊肚子,他還得趕回四平呢。知道兄弟你替我班兒辛苦了,下午換班的時候我提前過來,你回家好好歇歇。先走了嘿!”
胖子和吳邪帶着一身飯菜香回了家,齊羽卻已經走了。土豆沒吃上,給他倒的水也沒怎麽喝。
張起靈仍然坐在桌邊,略微低着頭。胖子喊他吃飯,這人擡頭,沒應聲,卻深深地看了吳邪一眼,那表情讓吳邪有些納悶。
“早上吃得晚,過會兒再吃。吳邪,你過來。”張起靈起身進了裏屋,示意吳邪跟他進去。
胖子撓了撓頭,心想,現在不吃,一會兒飯菜涼了還得熱,看來這哥倆都不是會做飯的主兒,估計還以為生次火就跟舀瓢水那麽簡單。
胖子找了個大些的盤子,把黃面馍碼上去,跟飯盒一起用菜罩子罩起來,放到炕頭,又掏出棉被包了上去,妥了,過日子就應該勤儉節約。接着自己上了炕,也躺成個大包,準備再享受個午覺。
吳邪跟着張起靈進了裏屋,張起靈把他叫過來,又不說話,只看着他。
吳邪只好暖場子似的先開口:“你戰友怎麽這麽快就走了?”
張起靈:“嗯。”
吳邪:“……”,表哥你嗯什麽呀。
張起靈:“吳邪……”
吳邪:“嗯,小哥?”
張起靈又不吱聲了,繼續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把吳邪摟進懷裏。
吳邪沒反應過來,上身被摟過去,兩條腿僵在原地沒跟上,很快在上身的拉扯下,重心不穩地颠兒了幾步,整個人靠向前貼着張起靈。
吳邪伸右手,試探性地拍了拍張起靈的背。
靜了一會兒,張起靈在他頸側深呼吸兩次,聲音像嘆息似的,“吳邪,齊班長,和排長,在我小時候,對我很照顧。他們兩人,也很好,後來,排長犧牲了,剩齊班長一個人……”
吳邪聽着,等了一會兒,張起靈沒再往下說,他聽的雲裏霧裏。
這時他确實聽不懂,張起靈那些斷斷續續,沒什麽邏輯的話語裏,包裹着的東西。不只是因為,張起靈沒有給他具體講過當年排長和齊羽的事。
十八歲的吳邪還沒有足夠的人世間經歷,讓他能夠了解、體會到,張起靈有多慶幸。慶幸他們倆個,沒有被生命中遭遇的陡然巨變,颠沛流離給沖散,他們一直在一起。
那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