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吳邪半仰着臉,連日的高燒讓他如醉酒一般,耳鳴頭暈,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團。他沒有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直到板凳的另一端忽的一輕,他這邊有些坐不穩,睜開眼,發現張起靈站了起來,面色不豫。
順着張起靈的視線,吳邪轉頭,隔壁院子裏站着個高個子的漂亮姑娘,正隔着矮院牆看着自己。他怔了怔,這姑娘他完全不認識,随即想明白了些,他是在一個一草一木都完全陌生的地方,更不用說人了。
正午裏陽光足,驅散了寒氣,吳邪高燒退了不少,心裏還是一陣陣的犯糊塗,恍惚記得自己剛剛經歷了什麽撕心裂肺的事,大腦又自我保護的不願想起,整個人都迷迷蒙蒙的。
“你們從哪兒來的?”短發姑娘開了口。
張起靈不理她,吳邪聽到有人說話,又沒聽清說了什麽,擡頭愣愣地問了一句,“嗯?什麽?”
那姑娘看吳邪一臉有些二傻子的表情,似是嫌棄的挑了挑眉,“你們不是這兒的人。”
吳邪緩慢地點了點頭,還在努力地捋清思緒,張起靈打斷了他,“回屋吧。”說着扶起吳邪,另一只手臂夾起長板凳,不由分說地往屋裏走。
“他燒的不輕。”
張起靈腳步一頓,回頭掃了她一眼。
“你等一下。”那姑娘說完徑自回了屋,不一會兒又出來,手裏捏着個小的白紙包。
一條白色弧線從院牆的另一邊劃過來,張起靈微揚手接住,看了一眼。
“每日三次,每次兩片。”說完那姑娘轉身,關上了屋門。
張起靈扶着吳邪回裏屋,吳邪出了一身虛汗,又躺回炕上。張起靈拉過被子把吳邪蓋好,自己坐到一邊,拆開紙包,食指撥拉下裏面的白色片劑,數了下,大概十幾片,又重新包好。
“小哥,快讓小兄弟起來,我給他補補!”王胖子的大嗓門從前院傳過來,不一會兒屋門被撞開,胖子左手端着大飯盒,右手掌和手臂夾着七八個饅頭,大咧咧走進來,帶起一陣風。
張起靈快步把胖子扯到外間,“他睡了。”
胖子将飯盒放到碗櫃上,仔細認真地把饅頭分兩層碼在上面,滿意地看了幾眼那饅頭塔,才轉回頭壓低聲音,“怎麽還睡?跟坐月子似的,起來吃飯啊,鐵路食堂大鍋炖菜香飄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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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喝了粥。”張起靈把手裏的紙包放到飯盒旁邊,“隔壁那女人是誰?”
“隔壁?你倆見着阿寧了?”王胖子捏起那紙包,打開一看愣了一下,“喲,這是她給你的?”
張起靈沒說話,胖子把他上上下下又仔細打量了一遍,撇撇嘴,“果然長得精神就是吃香。”
說完又往張起靈旁邊蹭了一步,有些神秘兮兮地告訴他,“小哥,阿寧那娘們長像是不錯,不過……”
張起靈示意他繼續說,胖子馬上一臉農村婦女嚼舌根的标準神情,“前年,咱這兒的醫藥合作社說是突然調過來一個女大夫,也不知道具體是從哪兒來的,就是這個阿寧。她來了之後,好些個小夥子都想跟她搞對象,結果今年年初出了件事,那之後誰都不敢再上前了。”
“村東頭老孫家的二小子,平時就彪,看阿寧好看,總跟她動手動腳,阿寧也沒生氣,大家還以為孫老二有戲呢。結果年初的時候,有一天大半夜的孫老二還沒回家,家裏人出去找,在醫藥合作社旁邊那個水泡子找到人了,發現孫老二被綁着,下半身插進水泡子冰面下,早暈過去了。人救回來,命根子凍廢了,成了太監。老孫家鬧着要辦阿寧,阿寧就一句‘他想強奸我。’這事後來就那麽地了。要說孫老二也活該,不過阿寧那娘們心真夠狠,手也黑,聽說孫老二是被扒光了下身後插冰水裏的,這以後誰敢娶她。”胖子啧啧兩聲,搖搖頭。
張起靈向裏屋看了一眼,“那這藥不能吃?”
“藥應該沒事,她跟你們沒怨仇,不至于給包耗子藥,不過那小娘們還是少招惹的好。” 胖子拿起紙包嗅了嗅,“哎對了,她跟你說了這藥飯前吃還是飯後吃沒?一次幾片兒?要不我去問問?”
“你不是剛說少招惹她?”
“啊哈哈哈,那就不問了。”胖子撓了撓後腦勺。
“哎對了,那啥,小哥,你倆來這兒是過路啊,還是打算長住?
聽了這句問話張起靈怔住了,心底的迷茫又瞬間翻上來。當軍人這麽多年,習慣了服從命令,無論是沖鋒陷陣,還是帶兵操練,之前的人生中總有號角聲告訴他接下來要做什麽。現在這聲音一斷,世界倏忽變得寂靜,剩下如突然失聰般的慌張和無所适從。今後的路要怎麽走,如何讓吳邪過得好一點,此時此刻他真的不知道。
胖子一看他那個表情心裏就明白了,本想拍拍他肩膀,想了想改成拍拍自己肚皮,“咳,還沒想好那就先別想了,人這一輩子有時候就那麽回事兒,走着走着就踩出一條路來,尋思那麽多沒啥用。就溜達兒走呗,當然能走得樂麽滋兒的更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不過你在咱泉溝這兒多呆兩天就知道了,別看地方小,相當憐人兒,呆長了你就不想走。”
張起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胖子今天是下午四點的班兒,翻身上炕午睡去了,讓張起靈等吳邪醒過來叫他一起吃飯,說完,幾乎是趟倒就開始打呼嚕。
張起靈回到裏屋,發現吳邪是醒着的,靜靜躺在那半睜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張起靈坐到他旁邊,輕輕撩開他額發,試了試溫度。
“坐起來吃點藥?”
吳邪沒反應,張起靈以為他沒聽到,摸了摸吳邪的額頭,吳邪蹭一下他手心,倒坐了起來。
張起靈給他披上件厚外套,去外間倒杯水,取了兩片藥,喂吳邪吃下去。
吃過了藥,吳邪擁被靠在牆壁上,張起靈坐在炕沿,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時間似是化為模糊的氣流,在午後的光影中靜靜淌着。
“吳邪,出去走走吧。”張起靈沒有看吳邪,但心裏有點緊張吳邪的反應。
吳邪仍是沒說話,不過右手輕輕拉開了被子。
張起靈彎腰把他的鞋子拿過來,扶吳邪轉過身,幫着他系好鞋帶。
出了門,兩個人沿着昨晚的路随意走着。路過那片籬笆牆,前夜閉合卷曲的牽牛花,此時都抖開了花盤,真像一朵朵喜慶的小喇叭爬滿了牆。兩個人走得很慢,身後一只大狗趕了上來,悠閑而靈活的超到了兩人前面,搖着尾巴走遠了。
張起靈看着眼前的情景,心裏因為隐約的熟悉松弛下來。這裏雖然不是長白山下,可因為同樣是東北,那種貼近土地的踏實感,慢節奏、有些悠然的生活氣息,鮮明季節的味道,都跟腦海中的記憶産生共鳴。
他轉頭看了看吳邪,吳邪半垂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不知道吳邪心裏是怎麽想的。
兩人穿過鐵路,又看見遇到胖子的那個小候車廳。張起靈本是想少走些距離,讓吳邪出來透透氣就行了,他擔心吳邪高燒後體力不濟。但吳邪沒有停下來或折返的意思,張起靈只好陪着他繼續向前走。
走了一會兒,眼前是一片面積不小的水泡子,水泡對岸似乎是個磚廠,橙紅色的磚塊碼成堆,沿着水線堆放着。
兩人看着那一帶橙紅色,沿着岸邊慢慢踱步。
風從水上輕蹭過,水面微微晃動,光線被晃碎成了片片光斑,折射在吳邪眼底,晶瑩透亮。
張起靈怔怔看着,“吳邪……”
吳邪應聲擡頭。
“這地方,”張起靈頓了下,想想,換了種問法,“今後,你想怎麽過?”
吳邪默了默,他覺得只要一思考,心裏仍是支離破碎的。他無力地搖搖頭,“小哥,先別說這個了。”
“……嗯。”
水泡的形狀轉了個彎,拐過去的右前方,有一連排的平房,看上去比普通民房條件要好些。
張起靈起初沒在意,吳邪忽然停下了腳步,隔着段距離看向平房前的水岸。張起靈也望過去,一個姑娘從水邊站了起來,手裏端着個盆,似乎是剛剛在水邊洗過盆裏的東西。
一旦認出來那姑娘是誰,張起靈眉頭便皺了起來。阿寧站在那裏往這邊看着,視線仍是對着吳邪,吳邪也看着她。
其實吳邪沒認出來那是之前在胖子隔壁見過的姑娘,只是阿寧剛才站起來前,右手鈎了下垂落的頭發,那動作與神态,很像吳邪的娘。
張起靈順着阿寧和吳邪連接的視線來回轉兩次頭,一把扯過吳邪,“今天中午胖子說的話,你在裏屋聽見了麽?”
吳邪被扯得一愣,搖了搖頭。張起靈握住他手掌,拉着他轉身,往回走。
吳邪一時沒反應過來,站在原地沒有動,張起靈沒收力氣,向前的力量把吳邪的胳膊快拉直了,他緊趕了幾步,剛想回頭,張起靈松開他的手,改為攬着他肩膀,右肩頭抵着他左後肩胛,吳邪一回頭,鼻尖差點頂到張起靈臉上,他趕緊扭回脖子。
維持着這個很有些親密的姿勢走了一段,吳邪才想起應該拉開些距離,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趕緊向右邊挪開一大步,也不知道後面的人走了沒。
張起靈順着吳邪的動作松了手,用餘光向後看了一眼,水邊清清靜靜,沒再有人。
兩個人默默往回走,水面上忽然起了幾個漣漪,竟是下雨了。東北的雨脾氣急,剛給了些征兆,立刻噼裏啪啦落下,天色一下子黑下來。秋雨涼寒,張起靈趕緊脫了外套罩在吳邪頭上,心裏很後悔帶着剛有些退燒的吳邪出來,外面下着雨,他心裏焦急得着着火。
吳邪身體虛得厲害,雨滴一打下來他就開始打冷戰。張起靈一手幫他捏緊衣服,一手緊摟着他,努力把自己的體溫過給他。手掌上下摩挲了吳邪手臂幾下,張起靈矮身到吳邪身前,二話不說背起他就快速地跑。
“唉小哥……”
吳邪剛張嘴說了幾個字,張起靈一個加速,吳邪趕緊扣緊他肩膀,腦子裏忽然晃過張起靈第一次騎自行車帶他的情景。
回胖子家距離有些遠,張起靈直接朝着小候車室的方向狂奔,沒一會兒前方的雨幕裏已經隐隐約約能看見那小房子的後身。
張起靈幾步跑進門,挑了個離窗子遠的長凳,小心地把吳邪放下,讓他坐在上面。四周看了看,值班室和候車廳裏都沒有人。他摸了摸自己後背,全身上下就這一塊是幹燥的。揚手脫了背心,團起來只露出幹燥的一面,站在吳邪身前,輕輕地擦着吳邪臉上的雨水。
他的外套仍披在吳邪身上,上身僅剩的一件背心也被他脫了,打着赤膊,不知是被汗水還是雨水打濕的胸腹肌泛着水光,吳邪趕緊取下外衣往他身上套。
“你穿着,我跑得熱了。”張起靈把外套又蓋回吳邪身上,攥着背心繼續幫吳邪擦着頭發。吳邪忽然感覺自己的臉皮也熱了。
兩個人總算收拾的沒那麽狼狽,張起靈重新穿上背心,把吳邪身上的外衣又拉緊些,讓他繼續坐在那,自己去門口看了看雨勢。
這會兒下得更大了。隔着候車室門上的小塊玻璃和雨幕,張起靈看見兩個模糊的身影,在候車室前方的鐵軌上彎着腰,不知在幹什麽。
他用手背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仔細辨認,其中一個身影似乎是胖子。
兩個彎腰撅腚的人都沒打傘,就在雨裏面淋着。張起靈走回在吳邪身前,摸了摸他額頭,體溫還算正常,松了口氣,“你坐着,我出去看看,那胖子在外面。”
吳邪一愣,剛想開口,張起靈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能見度很低,張起靈冒雨走到鐵軌前,才看清胖子和另外一個人是在扳道岔。按理說這活兒一個人就夠了,看來是出了什麽問題。
這時胖子站起來直直腰,看見張起靈站在後面,“哎小哥你怎麽在這澆着?那小兄弟呢?”
張起靈向後指了指候車室。胖子點點頭,又彎下腰跟另一個人一起使勁往下壓手裏的鐵棍,“這狗操的扳道,一天卡八百回。”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會兒等雨小點兒了你倆先回去,飯盒裏的菜熱熱吃,我今晚值班不回家了。值班室桌子底下有把傘,一會兒你倆拿去用。”
張起靈心裏着急帶吳邪回去吃藥,也就沒推脫,轉身往回走,進值班室翻出雨傘,撐開一看,傘面上幾個破洞,果然只能等雨小些再回去。
張起靈坐在長凳上把吳邪圈在懷裏,吳邪感覺沒那麽冷了,兩人閉着眼睛靠在一起,等着雨勢變小。
等了半天雨沒變化,窗外遠遠一個黑點卻越變越近,慢慢能分辨出是列火車,正往這邊移動着。胖子和另一個鐵路工直起了身,望向那黑點,快步往後撤。
這時,反方向上也有一個黑影在靠近。胖子兩個人看着反方向,感覺有點不對勁,過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兩列相向的列車居然在同一條鐵軌上!
胖子猛地向前一撲,拼命去搬動那道岔,另一個鐵路工狂奔進值班室,抓起電話手抖得快把號碼轉盤摳下來,剛一接通,就對着上一個路段值班室吼罵他們信號燈給錯了!要他們趕緊變信號通知列車停車!
可是電話已挂斷了有一段時間,兩列車都完全沒有減速的跡象!
那鐵路工抓起一盞手持煤油信號燈,踉跄着推開值班室的門,奔向距離更近的那列車,快速的打着信號。
跑了好一會兒那列車總算是看到了信號,開始減速,可這時兩列車間的距離已經不夠安全車距,此時剎車也避免不了相撞,鐵路工扔掉手中的信號燈,又跑回去跟胖子一起垂死掙紮,期望能扳動道岔,改換軌道讓兩列車錯過去,可那道岔居然卡死了!
胖子仍在拼盡全力扳着道岔的把手,原本跟他一起的鐵路工卻松了手,逃開了,跑到安全位置後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看着胖子,想喊胖子趕緊跑,又沒法面對兩列車相撞的慘狀,只感覺一口血氣堵在嗓子眼簡直要背過去。
吳邪本來已經快迷糊睡着,張起靈突然起身讓他差點摔在椅面上,睜開眼發現張起靈已經跑了出去,愣了一下後趕緊跟上去。
吳邪推開候車室的門,正看見張起靈跳起身大力蹬在鐵軌旁的土包上方,借着反作用力一個空翻沖向胖子,而胖子所在的鐵軌上,一左一右兩列龐然大物正迎面碾壓過來!
“張起靈——!!”凄厲的喊聲破了音,吳邪拼命沖過去,被退回來的鐵路工死死攔住。
前方兩列黑龍眼看就要相撞,只見張起靈淩空用力一推胖子,胖子肉球一樣滾離鐵軌,張起靈落地時雙腳踩在道岔扳手上,泰山壓頂之勢屈腿全力下壓,刺耳的“嘎吱吱吱吱——”簡直要刺破耳鼓,道岔終于被那巨大的力量給撬動,千鈞一發的時刻軌道變換,也幸虧兩列車長度都不長,左側的列車沿着換道與右側列車擦身而過,而張起靈的身影卻消失在右側列車車輪下。
吳邪崩潰地癱在了地面上,他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