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醒醒,該走了。”
吳邪感覺到有人輕拍他的臉,聽到那句話心裏納悶,我沒睡着啊,然而等想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眼皮重得厲害,他努力想站起來,剛動了一下就摔回去,頭暈目眩。
“吳邪?”解雨臣扶住他,感覺手下的皮膚有些發燙,摸上他額頭,發燒了,心下默然,明白他這是急火攻心,身體起了不良反應。
解雨臣胳膊圈在他肋下,把他架起來:“走吧,我們去車站。”
吳邪迷迷糊糊的跟着,走出漆黑的防空洞時,覺得外面的月夜異常明亮,杭州城的房屋街道都染上了銀白色。
夜半時分最是清涼,吳邪清醒了許多,仔細觀察周圍,才發現之前他們置身的防空洞就在自己學校附近,這兒離杭州站不算遠,步行不過五十分鐘。
解雨臣仍然伸展右手臂架着他給他借力,依然能腳步輕巧,幾乎無聲,果然是學過多年戲的。吳邪輕推開他手臂,表示自己走可以。兩人沉默地走在月色裏,過了一會兒吳邪開口問他:“你怎麽突然來了杭州?”
解雨臣仍然目視前方:“學校停課,呆在霍家很煩。”說到這裏頓了頓,轉頭看了吳邪一眼:“我一個多月前給你發過一封信,一直沒見你回,就想來看看。”他倒是雲淡風輕的口吻,說的像是北京離杭州很近一樣。
吳邪有些驚訝:“我昨天才收到你的信,沒想挂號的也這麽慢。”忽然想起信的內容,就很有些不自然:“你…又何必非跑一趟,你知道我不會——”驟然頓住,還說什麽不會,不是已經在去北京的路上。
人生有太多意想不到。
解雨臣沒說話,吳邪也不再開口。四十分鐘後到了車站前的廣場,吳邪擡頭看了看杭州站塔樓上的巨大鐘面,已經是淩晨兩點。
吳邪從沒在這個時間來過杭州站,沒料到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樣空無一人。“你在那邊等一下,不要動,我去買票。” 解雨臣指了個沒有人的方向,看吳邪過去,就轉身走向夜間售票室。
這時,忽然有人遠遠喊他的名字,解雨臣聽到那個聲音渾身一僵,吳邪還沒走遠,也回頭去看,一行四五個人快步向這邊趕過來,年紀都在二十歲左右。
“我遠遠看着就是你,這幾天你都不跟我們在一起,你知道出了什麽事?拖把死了!”
來人正是那群紅衛兵,宣布了這個驚天消息後看見解雨臣表情很怪,只當他是被吓到了:“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什麽叫無法無天!殺害革命戰士!回去一定要告訴毛主席,杭州這地方要反黨反國家!”一群人的表情精彩紛呈,憤怒混着恐懼,驚慌摻雜難以置信。
“太可怕了,我們發現拖把的時候,他脖子被人徹底扭斷,整個臉耷拉在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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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一個女紅衛兵又回想起那個畫面,幾乎是驚聲尖叫着,又哭了出來,同時又想吐。
“這地方真是一刻也不能呆,趕緊回北京,就這趟車是最早的。”“這事沒完!回去就下令撅平這兒!”“看他們市長吓得那副嘴臉,早幹嘛去了,還說要送我們回北京,都不知道安的什麽心,他們杭州人連紅衛兵都敢殺……”一群人争相恐後用語言來宣洩內心的恐懼。
“行了,買票吧。” 解雨臣冷冷開口,沒想到會遇見這群人,他強壓住心裏的慌亂。
幾個人終于不做聲,一起往售票室走去。
吳邪看着他們的背影,他們說的事情讓他匪夷所思,又非常為家鄉擔憂,突然,那群人的一句話完全擊懵了他!
“絕對是那個吳邪幹的,為了給他反革命的爸媽報仇,剛才忘了告訴那些杭州人,必須把這個人翻出來,交出來!回去趕緊下令!”
解雨臣臉瞬間蒼白,猛地扭頭去看吳邪,愣在原地。那些人走遠了些,又回頭喊他,他穩住心神,走過去:“我還有些事,先不回北京。”“不是吧,你還敢留在這,當心你也被殺了!”
“不是,我馬上去別的地方,繼續串聯。”
“還串!你有病吧!”“行了行了別管他,本來解同志也不屑跟我們一起,這幾天你見到他了麽?”“得,這個點在這看見你還以為你也回北京呢,不回拉倒,我們走了。”
那些人終于買完票後消失在候車廳裏,解雨臣快步跑向吳邪,雙手握住他肩膀,吳邪夢游一樣呓語:“我爸媽……怎麽了?我沒殺人啊……”
解雨臣心揪了起來,拉着他就走,為今之計只能先去防空洞再呆上一天,明晚再帶吳邪回北京。吳邪被他拉着踉跄走了一段,突然甩開他手:“我爸媽到底怎麽了?你知道對不對?”
解雨臣深深的望着他,不開口。
吳邪身體抽動後仰了一步,險些摔倒,緊接着發瘋一樣跑了出去。解雨臣愣了一瞬,趕緊去追!
解雨臣沒想到失常的人能跑得這麽快,背影越縮越小,簡直要消失在他眼前。這時吳邪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他只剩一個念頭,快回家!他爸媽需要他!
解雨臣看出吳邪是跑向自己家的方向,急得快要吐血,拖把死了,吳邪肯定是第一嫌疑人,這時他家附近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抓他呢!他咬緊牙,拼盡全力去追。
兩人一前一後狂奔在路上,眼看着離吳邪家越來越近,已經能遠遠的望見老和山,解雨臣沖向左前方,跳起身在窄路旁邊的房屋院牆上猛蹬了幾步,空中一個翻身,落吳邪面前,把他撞倒在地上。
吳邪嘴唇被自己咬的都是血,因為過激的情緒和長時間地狂奔鼻腔也在流血,青白的一張臉上血跡斑斑,被解雨臣撞倒後整個人癱在地上發抖。
緩了一會兒,吳邪又掙紮着要起身,解雨臣壓制着他不讓他動,吳邪已經沒有力氣,卻透支身體狠狠去推解雨臣,解雨臣急得眼睛裏全是血絲:“你現在回去只能被抓,什麽都做不了!你清醒點!”
“我要見我爸媽!你走開!”
解雨臣也渾身乏力,眼看就要制不住他,心急如焚,閉了閉眼,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吳邪,你父母已經不在了。”
吳邪的确如他預料的那樣安靜下來,死寂的安靜,跟之前比起來,臉上反倒沒有了什麽表情,就像平平常常發呆一樣的看着他,仿佛解雨臣只是講了個故事,而吳邪也只是沒聽懂這個故事而已。
解雨臣放開他,坐在他身邊的地面上,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我前天到的杭州,那群人比我早動身,我到了之後,接待站安排的住宿地方跟他們是同一個,但是行動上我沒跟他們一起。這幾天我每天會來看你一次,在你家門外,沒讓你知道——你反感我的一些做法,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談。昨天下午我走到你家附近,發現他們帶着很多人圍在那兒,我趕上去問……那群人說,發現你家裏是國民黨撤離大陸時留下來潛伏的特務,下午的突擊提審中你父母負隅反抗,瘋狂攻擊衆人,混亂中被就地……我到的時候,你父母已經出事了。”
他低頭沉默了很久,伸出手握緊吳邪:“叔叔和嬸娘是什麽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然而事實到底如何,即使現在立時弄清楚,也沒有意義了。事情發生的太詭異也太突然,我沒資格說讓你接受現實的話,不過他們希望你怎麽做,你自己一定明白。”
吳邪緩慢的轉過頭看向解雨臣,鼻腔還在流血,血液被紊亂的心跳擠壓出體外,順着下巴滴在前襟上,胸前血花在暗夜裏觸目刺心。
“我父母的遺體呢?留在我家裏?”
解雨臣心驚,這種毫無人氣,極冰冷的語氣真的來自于吳邪?他在揪心中更緊的握住他,吳邪推開了解雨臣的手,站了起來:“解雨臣,那群紅衛兵是你同學吧?你讓我跟你回北京,跟那些殺了我父母的人在一個地方,你就不怕我‘瘋狂攻擊衆人’?什麽叫做弄清事實真相沒有意義?只不過在這種統治下,滔天的冤,又能怎麽樣?意義本身已經沒有意義了。”
解雨臣徹底愣住,他知道吳邪父母殒命的事情早晚瞞不過他,他設想過吳邪的任何反應,從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刻,吳邪表現出是一片死亡的平靜,悲與怒,都淹沒在吞噬一切的平靜裏。
等他醒過神,吳邪已經在前面轉了彎,直奔自己家,只能看見頭部漂浮在較矮的院牆上方。而從那個方向很明顯傳來淩晨的不該存在的嘈雜人聲——他們要抓吳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反革命,是不是真的殺了人,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抓到吳邪才能給‘中央’一個交代,才有可能轉移架在自己頭上的尖刀。
解雨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身,掙動着去攔住吳邪,他聽見從那個方向傳來的人聲越來越近,不知道是恐懼下的幻覺還是真的有影影綽綽的身影向這邊逼近,他雙耳轟鳴,仿佛馬上要讓他眼睜睜目睹的悲劇已提前上演,解雨臣絕望的盯着那些黑影……
就在此時,吳邪不見了!解雨臣傻在原地!
吳邪對他左側屋檐上跳下一個人,那人迅猛無聲的扛起他,瞬間又翻回越牆內的一連串事情幾乎毫無感知,等他看清了星光下的那張臉,他終于撐不住了,全身徹底松懈,意識滑進黑暗,昏過去前,心裏只剩下那人的名字——張起靈。
“誰在那兒?!”
夜裏的腳步聲異常刺耳,解雨臣停住,等着那些人跑近。其中一個跑在前面的到了近前就撲上來,解雨臣冷冷側身,那人撲個空幾乎摔在地上,立刻火了。
“解同志?”後面過來的一個是接待站的人,認出了解雨臣,趕緊攔下那個想動手的。
“您沒回北京?怎麽這個時間在這兒?”
“不可以麽?” 解雨臣抱臂看着他們,“看來人還沒抓到啊。”
一群人一聽,這大半夜的,再一會兒天都亮了,居然是來監工!要不是你們這群紅衛兵東竄西竄跑到杭州,還死了一個,這個點兒大家早就能洗洗睡了。面上卻不敢露出一句,陪着笑臉:“估計馬上就能抓到了,吳邪一個學生,能跑到哪去?我們去學校調查過,這個學生家裏沒什麽親戚,現在他們吳家也就剩他一個人,我們對外保密他父母已經死了的消息,為了找他爸媽他早晚得回到這兒來。”
“你們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您放心,每個搜捕點都有認識吳邪的人在,會積極配合我們抓人,這個,是他同學,也住在這附近,吳邪一出現就能被認出來。”說着一個男孩子被扯了出來。
說是吳邪同學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解雨臣,表情怯懦。解雨臣低頭撣了撣衣角:“真是辛苦大家,不過一個優秀的革命同志不能白白犧牲,對吧?我還會在杭州呆幾天,等火化結束後帶我們同志的骨灰回北京,你們這邊一有吳邪的消息馬上通知我。”
一群人忙不疊地點頭,目送他離開。解雨臣走出一段距離,完全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後,終于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倚靠着牆滑坐在地上。
他累得全身再無一絲力氣。真如冥冥中自有注定,一錯眼神的功夫,人就在眼前消失,吳邪,你到底去了哪兒?萬一真出事,我對自己父母的愧疚,已經壓到我喘不上氣,再加上對你父母的這一份,我實在背不動了。
夜不再是濃得化不開的純黑,天空呈現一種老舊的藍黑鋼筆墨水色。有人從屋裏迷迷糊糊晃出來,去前院茅房解手,恍惚看見一個奇怪的黑影從院前閃過,那黑影下半部分是兩條長長直直的細腿,上身卻似兩個常人大小,揉揉眼睛,黑影已不見,解手的人尿意都給吓了回去。
王盟握着方向盤的手心全是潮汗,盯着倒車鏡幾乎不敢眨眼,終于後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個迅速向這邊移動的黑色身影,王盟瞪着眼睛,嘴也跟着張大,黑影越來越近,王盟仔細辨認,是團長!他打開車門跳下軍卡,去迎張起靈,看見他扛着的人,團長居然真的把小吳老師給找回來啦!
一溜兒小跑開了副駕駛的門,張起靈改扛為抱,跳上副駕駛,把吳邪攏在懷裏,拉上車門,“開車!”
軍卡全速駛出,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沒有開車前燈,好在天空已經有些蒙蒙亮,勉強可以看清路。
張起靈緊緊摟着吳邪,十幾歲的少年渾身散發心力交瘁的味道,仍然昏迷着。一向寡言的張起靈此刻真的很想撕心地大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喊什麽。他把臉壓貼在吳邪後頸,心亂的一塌糊塗。
前面就是軍區後門崗哨,張起靈讓王盟提前停車,自己走過去,值班戰士認出是三團長,敬了軍禮,揮手放行,張起靈等軍卡開進軍區行駛一段距離後,才又上了車,保證值班戰士沒有看見半躺在副駕駛的吳邪。
在宿舍樓下停車,張起靈把吳邪抱上樓,輕輕放在床上。回身讓王盟跟着他去還軍卡,到了樓下他卻騎了自行車,讓王盟慢駕駛軍卡跟在他後面。快到軍區車庫前,示意王盟停車:“明天上午去我宿舍,有東西你取一下,現在回你寝室。”
王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張起靈已經轉身奔着軍區機關值班室去了,王盟撓了撓後腦勺,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他實在抓不到頭緒,想着有什麽事明天見到團長面再說吧,這一天下來真是折騰得夠嗆,打着哈欠回了自己宿舍。
當晚機關崗值班的戰士是新調過來的,調過來前都是站崗,不容易犯困,機關這裏坐着值班,尚未适應這種轉變,他一只手臂拄着臉,瞌睡打得口水像皮筋一樣在嘴角抻抻拉拉。
張起靈将他敲醒,他迷糊了半天才認出人:“三團長,您任務出完了?”“嗯,車在外面。”說着就要走,“哎…團長,消任務得簽字,您跟誰一起出車?”“就我自己。”“哦,那您在這簽個字,嗯對,就這兒。”
張起靈心裏發急,潦草簽名,筆尖劃破了紙面,扔下筆轉身就走。值班戰士把記錄本重新整理好放回抽屜,又想繼續睡,進入夢鄉前迷糊的想着,記得三團長好像不會開車啊也許是自己記錯了吧。
自行車騎得飛快,飛身上樓,吳邪還沒醒,看樣子似乎是昏睡的狀态。張起靈浸濕手巾,把吳邪臉上灰塵和已經變黑的血跡擦幹淨,找出自己一件上衣給他換好,就開始在屋子裏到處翻。
很快屋子裏全亂了,張起靈打好了一個黑色包裹,他坐在床邊小心地搖晃吳邪,不時按壓吳邪人中的位置,可惜六十年代的張起靈還不知道人工呼吸這個救護方法。
太陽尚未升起,大氣層已提前将光線折射開來,熹微的晨光中,吳邪總算睜開焦距渙散的眼睛,在看清人之前便喚了一句:“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