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霍玲已經睡下。大力的敲擊聲又急又促,她從床上坐起身皺着眉頭看向門口。
這個時間有不速之客,恐怕是出了什麽事。霍玲邊想邊換下了睡衣,開了燈,理了理頭發往門廳那邊走。
“哪位?”
“張起靈。”
清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咚咚咚咚,門上的已經停止的敲擊聲轉移到霍玲心口上,整個胸腔都在輕顫。
“等…等一下。”霍玲轉身盡量無聲地跑到衣櫃鏡子前,快速抻着衣角、褲線。頭發是散開的,來不及梳起來,她看看鏡子中的自己,想了想,把頭發全攏在一側,在右肩上潑墨一樣垂下來,整個人豔麗又妩媚。
拉開門時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嘴唇輕啓剛要開口——
“吳邪呢?”門外張起靈滿臉嚴厲,聲音中的質問兜頭砸向霍玲。
聽到這個名字和張起靈的那種語氣,霍玲原本雀躍的心冷下來,她脾氣本來就不是好的,抿抿嘴譏諷的話忍不住就要冒出來,看向張起靈,卻發現一向整齊的人此時很有些淩亂,劉海交疊在額頭,似乎之前一直跑着,胸腔起伏有些氣喘,上衣領口胸前的扣子散開了三顆,脖頸、鎖骨和胸口出了許多汗,濕漉漉地泛着微光。霍玲低下頭,她臉頰有些燙。
“吳邪在哪?”張起靈看她不說話,急躁地又問了一遍。
霍玲向後退,示意張起靈進屋,張起靈沒有動。她皺了皺眉:“那個叫吳邪的學生跟你到底是什麽關系,人不見了,你急成這個樣子?他跟我又有什麽關系?你跑到這裏來跟我要人?”
張起靈盯着她:“你認識的那些紅衛兵呢?”
從剛才,霍玲就已經明白大概是發生了什麽事,她側移一步輕靠在門框上:“按照行程,他們應該是去無錫了。”
張起靈眯起眼睛:“他們為什麽動吳邪?”
霍玲輕蔑地挑了挑嘴角“具體怎麽樣我不清楚。但紅衛兵是黨中央的代表,黨中央不會冤枉好人,也絕不會姑息任何敵人。如果吳邪和他的家庭,有嚴重的政治問題,他們當然要去了解下情況—— ”
張起靈根本沒耐心沒等她說完,轉身就走,霍玲跨出房門,在他身後提高聲音:“張團長,我沒記錯的話,蘇州的任務還沒解除,你擅自回來可是違了軍令的。”說到這裏,似乎想起了什麽,她頓了頓,放軟了語調:“聽我一句勸,你趕緊回去。我之前聽我爸爸說過,最近南方各大軍區會有人事變動,你……”張起靈的背影已經在幾米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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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仍站在原地的霍玲,臉龐因為咬緊了牙變得有些扭曲。張起靈一再的無視簡直氣得她發瘋,有一瞬間她只想徹底毀了那人,讓他再也驕傲不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霍玲握緊的雙拳終于漸漸松開,她無聲在心裏冷笑,張起靈,有你柔聲對我說話的那一天,我等着。
又問了一遍門衛,吳邪還是沒有來過。張起靈臉上面無表情,心裏卻早已如飓風過境。
接到王盟那個電話,他從昆山駐軍處火速趕回杭州,趕到吳邪家,門上已經貼了隔離審查的封條。可是王盟說他去查過,隔離審查的名單上沒有吳邪,也沒有他的父母。之後張起靈自己闖進扣押地點去找,吳邪一家人确實不在。
違規提了軍車,他不會開,指揮王盟開車,到處的找。部隊宿舍、吳邪的學校、吳一窮夫婦工作的大學、吳邪家附近的各條路,又上了老和山,在那個小山洞裏等了好一會兒,甚至去問了霍玲。
張起靈讓王盟繼續開車去找,自己回部隊騎了車子出來。自行車輪碾壓過每一條街道,入了夜後行人極少,偌大的城市仿佛成了一座空城,越找越是絕望,整個空間一片死寂,
沒有,到處都沒有心裏面那個人的半點影子。張起靈疲憊的閉了閉眼,他從不知道人的心情可以凄惶至此。
幾個小時前。
接連幾天下雨,到了這一日才是個完整的晴天。之前怕雨滴潲進屋子,吳邪去部隊,把張起靈宿舍裏大部分窗子都關上了,只留一扇通氣窗。看天放晴,就打算再去開窗子,給屋裏通風。
從家裏出來,吳邪邊走邊低頭想,張起靈去蘇州前讓他盡量呆在部隊宿舍裏,他說那句話時的樣子讓吳邪有些想笑。
回憶起幼時看的西游記小人書,孫悟空去化緣前用金箍棒在地上畫個圓圈,也是這樣一臉嚴肅的,囑咐唐僧留在裏面不要出去。唐僧後來因為什麽原因走出了那圈,被妖精抓走他記不得了,但他一直覺得,一個圓圈而已,說到底能有多大法力。同樣的,張起靈不在,他也不能一直呆在他宿舍裏。
吳邪低着頭,沒注意迎面走過來一個人。
“吳邪?”
聽到有人叫他,這才擡起頭,對面是他複課班的同班同學。那男生也住在這附近,兩個人以前放學時搭伴走過兩次。
“我剛才去了學校,看見傳達室小黑板上寫了有你的信,挂號的,不是本人不讓取,我就沒幫你捎回來,你有時間別忘了取。”
吳邪趕緊點頭道謝,快步趕去學校,一路都在猜想,是什麽人要發挂號這種象征事态嚴肅的信?
他最怕是張起靈出了什麽事,又趕緊安慰自己不要亂想,這段時間王盟來看過他兩次,似乎是張起靈以公謀私下令讓王盟做定期信使。如果真有什麽事,他家裏沒電話,部隊卻有,張起靈沒理由不用信使,而改用挂號信這麽費周章的方式來通知。
想是這麽想,心裏還是急,趕到學校時已經是一身的汗水,等取到信件看字跡不是張起靈的,才舒一口氣。
大熱天趕路讓他有些手抖,吳邪穩了穩才去拆信封,撕開之前又想到,為什麽之前只猜是不是張起靈出了事,也許是張起靈寫的……情書,這個念頭一浮出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但等他拆了信讀了內容,嘴角彎出的弧度就變成了苦笑。
信是解雨臣發來的:‘做夢做夠了麽?該醒了吧?速來北京,我會為你安排。’寥寥幾個字,那人用了個挺大的信封還挂了號。
是解雨臣歷來的語氣,字裏行間解雨臣的表情似乎都透了出來,可吳邪真的不明白他這麽說這麽做的原因,小花那麽聰敏的人……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這不可能的建議,卻讓吳邪的心情轉瞬抑郁。他剛剛鴕鳥了幾天,将來的人生何去何從讓他痛苦茫然,被那情緒囚禁了好一段日子,快要頂不住的吳邪只能努力讓自己不去想,此刻這些努力都被解雨臣一句話破了功。
默然走回家,裹着他的高溫都失效,心裏涼的很。離着家還有段距離,吳邪就隐隐聽亂七八糟的人聲。他詫異的停下腳步,聲源方向似乎正是他家。吳邪突然心慌,提步跑起來,剛跑了沒兩步,前面有個背對着他站立中年婦女轉回身,看見是他趕過來一把扯住——是老癢的媽媽。
“阿姨,出什麽事了?”吳邪也扯住她,老癢媽媽不用回答,那一臉的表情就讓吳邪心都提到了喉結。
“小邪你現在不能回去!趕緊去哪裏避一避!下午你家裏突然來了一群人,說要把你們家隔離審查,現在正要抓你呢,你快走!”老癢媽媽臉色青白,聲音發顫,一雙手死死揪住吳邪衣袖。
吳邪聽了這些急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可是我爸媽在家啊!我爸媽呢?阿姨我爸媽呢?!”甩開老癢的媽媽,他踉跄着腳步就要往家裏奔,老癢媽媽說什麽也不肯放,吳邪的衣領都被扯開,急得他簡直要昏過去。
吵鬧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吳邪管不了那麽多,情急之下用力推開老癢媽媽,自己也摔倒在地,還沒完全爬起來就掙命似奔向自己家,突然,一股大力從背後拽住了他,生生截住他撲向前的勢頭,他的手腕被一雙柔中帶韌的手牢牢攥緊,動彈不得。
吳邪猛向後,看清背後是誰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種這人是從信裏鑽出來的荒誕感:“你……”
愣了兩秒,吳邪一下子繃直身體,解雨臣松開他的手腕,吳邪跨過來反手扯他上臂:“我家裏出事了!小花你快跟我去!”慌亂的內心覺得終于找到一個能幫他的人,扯着解雨臣就走。
解雨臣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凝神去聽從吳邪家方向紛至沓來的淩亂腳步聲,一把将吳邪扯向旁邊的小路,經過老癢媽媽身邊,壓低聲音語速飛快:“你快回家,我帶他走。”說着捂住吳邪口鼻,夾着他把他迅捷無聲的拖進小路深處,隐沒在院牆後面。
吳邪實在想不通為什麽認識的人一個個全都成了幫兇,他拼命掙紮,眼圈憋得通紅,解雨臣把他重重掼在牆上,後腦被大力撞擊讓吳邪失明了好一會兒,耳鳴不止,身體也終于安靜下來。
“吳邪你聽好,你爸媽只是被帶去隔離審查,你們家的情況是由你爺爺引起的,隔離審查時作為夫妻關系的兩個人會被要求一起交代問題,一些事情上他們咬死了就不會有事,而你作為吳家第三代,如果被帶走,跟他們是要被分開審查的,你不知道他們說的情況細節都有哪些,一旦你說出來的事情,有任何一點跟你爸媽交代的具體情況不同,事情就嚴重了,說到底不在于所謂的政治問題是什麽,組織是要看你的态度,對組織絕不可隐瞞、扯謊,所以不能讓那些紅衛兵找到你,被他們當成了毀掉你們家的佐證,懂了嗎?”
吳邪茫然的看着他:“真的…是這樣麽…?”剛剛恢複視力的眼睛裏無數光斑組成了解雨臣的臉,恍惚間見他似是點了頭,吳邪低頭喃喃:“那我該怎麽辦…一直…躲着?”
腦海裏浮現一張陸架床,寫字臺,和環繞窗外的樹蔭,在這個匪夷所思的時刻,吳邪突然想到,圓圈不具備讓他産生安全感的法力,是因為,畫圈的人不在。
他們就那樣縮在牆後面,一直到夕陽西下。洋紅色的光輝普照在每一個人身上,在吳邪身後投下的卻是一片黑暗的影子。
周圍安靜下來,解雨臣覺得差不多了,扶起吳邪,在他後腦位置揉了揉:“走吧,有個地方安全,先在裏面避一避。”說完拉着他七拐八拐,專挑各種沒人的小路走。
解雨臣是個很靠得住的人,這多少讓吳邪鎮定了些,他自己經過這一下午的沖擊摔打,思維已經停滞,只木然跟着他。這種狀态下也感覺不到時間,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踏在地上的腳步産生重重回音,吳邪擡頭,發現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防空洞裏。
外面的天氣熱的煩悶,裏面卻陰涼,因為接連幾天的降雨,地面有些積水。防空洞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相對寬敞的區域,解雨臣挑了個幹燥的,拉着吳邪的手坐下來。
空氣彌漫着潮濕捂悶的味道,白天光線充足時,洞內已是昏暗,此刻傍晚時分,吳邪和解雨臣坐在幾乎完全的黑暗裏。
兩個人手臂搭在膝蓋上,後背靠着牆。吳邪瞪着眼前濃稠的黑色,恍惚覺得自己被囚困在深海底。
解雨臣閉着眼睛,這防空洞他來過許多次,位置其實就在他們學校附近。他總是孤身一個人,在他覺得無處可去的時候,這裏一再接納他,卻又因為每次都在心情跌至谷底時來到這裏,對于這個防空洞他又産生了條件反射的厭惡。
傷痕累累的吳邪坐在他身邊,兩個人都那樣狼狽,解雨臣卻仍然迷戀這種有人陪伴的溫暖。
“小花,我父母…會被上刑麽?” 回聲放大了話語裏的顫音。
解雨臣身體僵了僵,緩緩睜開眼睛:“應該不會,這不是白色恐怖。”
吳邪對他說的全盤接受,給自己催眠一樣的點着頭。
解雨臣在心裏無聲的跟他道歉,吳邪,對不起。
他握住吳邪的手:“睡一會兒,再過幾個小時,我們趁着淩晨去火車站,那個時間有趟去北京的車,先跟我去躲幾天,等你父母被,放回來,就都過去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杭州麽?或是這附近的城市都不行?”吳邪想念一個此刻正在蘇州的人,想的心痛。
“紅衛兵都不傻,看中央免他們一切花銷,一個兩個都學乾隆下了江南,你生在這裏,認識你的人多,不安全。”
“我家裏到底有什麽問題,他們非要逼迫到這個地步?”
說了這一句後,他也明白現在說這些沒用,吳邪強壓下心裏的憤懑:“這樣東躲西藏的做法,真的比我主動去跟組織反映情況,交代問題更正确?如果抓不到我,他們會不會遷怒與我爸媽?”
“吳邪,選定一條路,堅定地走,東躲西藏沒什麽,左搖右擺才真的危險。”
一番對話結束,兩人又沉默良久,解雨臣忽然問了吳邪一句:“你說我家遭遇這種情況時,我父母在想什麽?”
他想法一向跳脫,吳邪被他問的一愣,歷來的理性思維讓他沒多想張口就答:“你爸媽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希望你遠離這一切,能夠平安。”
“嗯。”解雨臣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又一次陷入沉默,吳邪此時卻隐隐覺得,好像有些什麽不太對。
防空洞壁頂的凝水滴答滴答下落,吳邪聽着那聲音,慢慢進入了一種半昏眩的狀态。其實只要他再深想一點,就會發現,解雨臣從下午以來的一段段話,實際上都充滿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