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單是杭州這一座城市,與吳邪類似的情況就已經許許多多,更遑論全國。取消高考、高校招生堅持政治為第一原則的通知公布後,空氣裏到處彌漫着支離破碎的夢想和濃濃的絕望,茫然無措凝聚成驅不散的大霧籠罩心頭,讓他們痛苦的活在陰影裏。
而情況與之完全相反的,是那些成分好,政治身份經得起嚴格推敲的‘優秀’中學生,不但可以輕輕松松上大學,他們還迎來了一個不可思議、橫亘古今也再不可複制的盛況。
1966年的8月18日、8月31日,毛主席先後兩次于***會見來自全國各地、幾百萬青年師生組成的紅衛兵潮。
得慕天顏,已經是多麽大的榮耀,而中央文革(全稱中央文化革命小組)9月5日發出的《通知》,更是高調表态支持全國各地學生到北京交流革命經驗,也支持北京學生到各地去進行革命串聯,全國各地大串聯活動迅速串起來。
文化大革命,前面冠上了有些文绉绉的文化兩個字,那也是嚴肅的、偉大的革命!是革命,就需要有人沖鋒陷陣,把中學生和大學生串聯起來,通過旅游的方式組織一支先頭部隊,以此來沖擊“資産階級發動路線”,比起動用工農兵成本更低。
中央文革這本賬算的明白,同時也很仗義,給予這些沖鋒陷陣紅衛兵們不錯的待遇。中央規定,只要手裏掐着一封大串聯介紹信,紅衛兵們無論去哪裏,車票、餐飲、住宿全部免費,除此之外每人每天标配一斤五兩糧票、三毛五分錢生活費。
當然這些成本不能由中央來承擔,各地方迅速貫徹中央精神,成立接待站。因為得罪了紅衛兵就是“破壞革命”,當權派因為紅衛兵的一句話就可能變成了“走資派”,甭管是省長、市長、師長、旅長面對紅衛兵一定要記住一條原則,就是裝孫子。所以各地接待站戰戰兢兢搞起全程服務,陪吃陪喝陪玩,使盡渾身解數三陪以保證“文化大革命"的"流程"順利進行。
全國熱火朝天大旅游的時候霍玲也沒閑着。浙大早停了課,她也不肯回北京,說穿了她來杭州的目的本就不是讀書。這段時間她重點留意張起靈身邊的那個身影,已經遠遠近近的見了很多次。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清目秀,一身江南人特有的清爽幹淨,舉手投足都透出書卷氣,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看上去有些呆呆愣愣。
霍玲問了部隊裏的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幾乎都認識這個名叫吳邪的少年,據說同雲彩一樣,是部隊請來教文化課的小老師,原來還有個叫李四第的,他們三個是高中同學,只不過兩年多以來吳邪是一直單獨給三團長一個人上課。
在異鄉霍玲沒有了強大的人際資源,調查了幾次吳邪的背景,也只模模糊糊知道吳邪成分不好,具體是什麽成分、認定的具體情況都不明了。
可就是這麽一個背景不明、成分讓人敬而遠之的吳邪,每次出現,張起靈都陪在身邊,稍微仔細觀察就能看出,張起靈對他極其呵護。
單說走路這一件事,張起靈一直在讓吳邪走在樹蔭裏,沒有樹蔭的地方,他就用自己的身體擋陽光,給吳邪撐一片陰涼;她還見過好幾次張起靈騎車載着吳邪,吳邪一只手自然而然搭上張起靈的腰,遇到不平的路面,張起靈會單手握車把,松開一只手輕輕扶住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像是生怕颠到後座上的人一點點。
更別提張起靈平素那雙淡然冷漠的眼睛,只要吳邪在身邊,就只會盛滿溫柔地繞着他,別的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這一切,如果吳邪是個姑娘,那張起靈絕對是娶個媳婦就不知道怎麽疼才好的戀妻丈夫。
可吳邪是個男人!這不是有錢人包玩戲子的糜爛舊社會,這是社會主義新中國。張起靈是孤兒,吳邪也絕不是他的血親,這兩人到底什麽關系?
六十年代的文化封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超過中國古代。霍玲雖然看出張起靈和吳邪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同性愛在當時卻太過驚世駭俗,她腦子裏沒有這個概念,也就沒有真正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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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能容忍張起靈跟這樣一個成分危險的人過從甚密,這會毀掉他的前途。剛來杭州的時候也許對張起靈還存着一份考察的心,兩個月過去,霍玲已認定,她要嫁給張起靈。那麽自己的未來和張起靈的未來就是捆綁在一起,吳邪影響張起靈的前途就是危害自己的人生。
她一時沒有想好怎麽勸張起靈遠離那禍害,想了想,還是去敲張起靈師長家的門。
第二天張起靈就被師長請去喝茶。當兵的說話向來直接,師長也不例外:“聽說咱部隊請的那幾個小老師裏有一個成分不好,還是單獨給你上課的,趕緊辭掉!當初你搞這個我就覺得沒什麽用,現在這種情況更是對你、對咱們部隊的政治前途都有影響,我知道你們倆關系不錯,但是哥們義氣不能害了自己,你以後不要再見他。”
說完了不給張起靈辯駁的機會,其實張起靈也什麽都不想說,回到宿舍照樣圍着吳邪轉,晚上送吳邪回家,第二天不管吳邪同不同意,從家裏拽出來又給接到部隊宿舍,絲毫不受影響。
師長氣的吹胡子,瞪着眼睛把張起靈派到了蘇州執行任務——幾個北京串聯來的紅衛兵,玩完了上海到蘇州,在蘇州接待站的陪同下逛遍了所有園林,逛完了爽了,不知道又動了什麽心思,非說蘇州園林屬于破四舊範圍裏的“舊文化”,要求馬上拆除!!
蘇州當權者當然不敢惹這幾位祖宗,可是那些園林是他們真正的祖宗留下來的,那是已經融進蘇州人民生命的古文化遺産,真拆除一定會激起強烈的民憤,後果不堪設想,什麽叫做左右為難。
僵持了幾天,幾個紅衛兵極其不滿蘇州當權者拖沓的作風,要自己動手,拆不動就要放火燒,簡直不像是中國人,更像當年八國聯軍留下的種。
蘇州市民知道這件事後,全都湧到園林外面,裏三層外三層護住身後的歷史建築。一路上早已習慣了別人的百依百順,自己随便說句話都是最高指令的紅衛兵,看到這些人竟然敢公然違抗,簡直暴怒,跑上前去拳打腳踢好下手的婦女兒童。幾個紅衛兵瘋狗一樣在人群裏橫沖直撞,怒吼聲哭喊聲響成一片,現場混亂不堪。
當權者一看事情鬧成這樣登時慌了手腳,居然還沒忘勒令市民不許還手。
如此這般的一天鬧下來,老百姓是沒還手,但在紅衛兵退回住處後,成百上千的人帶着一臉憤怒圍困在外面,政府怎麽疏散都無果。
這種情況下政府只能向軍隊求助,這麽做有兩層考慮,一是軍隊對于老百姓有足夠的威懾力;另外一層,軍方與政治體系是平行獨立的關系,部隊出面後,得罪了紅衛兵這件事可以推到部隊身上。
原本蘇州昆山縣就有駐軍,不過既然要推就推得徹底。蘇州當權者聲音慘兮兮地向南京軍區杭州駐軍發出求救,情況說一半瞞一半,請求軍隊排除合适的人徹底化解這次的事件。杭州駐軍師長聽了之後也沒深想,再加有些其他的考慮,立馬決定把三團長扔過去。
張起靈這段時間天天把停了課吳邪拖到自己宿舍,其實主要就是怕他有什麽事。
江浙一帶在之前多次整風運動中動作就不算大,這一次的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人們對于怎麽搞這場革命還在迷茫中,但是吳邪的成分始終是個隐患。
張起靈出發去蘇州前匆忙叮囑吳邪每天都去他的宿舍呆着,部隊裏相對安全。吳邪心裏覺得這樣做意義不大,但為了讓他放心還是口頭上答應下來。
蘇州那邊紅衛兵災鬧得兇,杭州也迎來了一波祖宗。霍玲跟着杭州政府去火車站迎接這一波,因為其中好多人她都認識,有她的同學,還有跟她同一個軍區大院長大的。她在知道張起靈要去蘇州後,聯系了這波人,讓他們直接串聯到這秀麗的臨安城。
一群人抵擋杭州,霍玲提議帶他們先去了軍區。霍玲全程陪着,杭州接待站的政府人員心裏真是感謝霍玲八輩祖宗,這些來者不善的紅衛兵太危險,能轉移給軍區幾天那是再好不過。
紅衛兵們在部隊的首長招待處歇息夠,進了軍區逛着辦公樓、機關、宿舍,還像看猴戲一樣參觀了部隊訓練,整齊劃一的壯觀場面讓男生們看得熱血沸騰,都嚷着想參軍,他們這群人在當時,真是覺得自己想幹什麽都行,除了主席那把交椅,總理的位置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走累了,亂哄哄一幫去了霍玲住的地方。一群人身體疲勞,精神卻亢奮,興奮勁全灌注到嘴皮子上,拉着霍玲一頓猛侃。
先讨論下最關心的國際國內形式,再背誦下黨中央新下達的最高指令,之後鄙視鄙視一路上見到的人政治思想水平怎麽跟首都人民差那麽多,最後是深入了解風土民俗時間。
一圈人圍着霍玲問杭州自古出美女等等俗語是不是真的,霍玲微微笑着聽他們說話,不時簡單答上兩句。
她心思轉了轉,表情有些遺憾地說:“我們搞革命的,還是不要以貌取人。看一個人,當然最先要了解他的思想覺悟夠不夠。南邊的人有時候真讓人搞不懂,中央對于這次革命的指導思想是早就下達了的,杭州這邊到現在也沒什麽動靜,聽說去北京争取毛主席接見的,這邊的人也少得可憐。還有發生在我身邊我所了解的,‘黑五類’學生,居然給部隊普及文化課,你們說這裏的人逗不逗?”
大家都聽出來,她的重點在最後一句,紛紛就着給部隊上課這件事詳細問她。霍玲撇撇嘴,說了有這麽一個叫吳邪的,據說成分非常不好,背景雜亂,還有個叫雲彩的,成分還湊和,但是通過接觸,發現那名女同志思想覺悟不正,前不久居然還得到機會去北京一家醫院實習了。
這波紅衛兵裏有個男生跟霍玲一個大院長大,兩人同歲。這人長像十分有特點,一對兒倒三角眼,趴鼻子,頭發留得挺長,還有些自來卷,亂蓬蓬的盤在腦袋上,從小就被人起了外號——拖把,還有人喊他墩布——反正就是拖地那玩意。
拖把每次看見霍玲,都是上上下下的掃描。霍首長的漂亮女兒,衆人觊觎,自己之前都沒跟人家搭上幾句話。不過離開了衆星捧月的軍區大院,他鄉會老鄉,自己好好表現一下,也許能給霍小姐留下好印象。
部隊裏呆了兩天很快覺得沒意思,一群人要求接待站帶他們參觀真正的江南景色。其他人在湖光山色裏玩得樂不思蜀,拖把可是有正事的。他拉過杭州政府人員,布置任務,要求詳細調查杭州市立高中一個叫吳邪的學生。
結果很快出來,拖把看了那調查後興奮起來,這吳邪家裏成分是資本家,認定的原因是吳邪的爺爺居然在國名黨政府任過職!這樣的人家,肯定是國民黨撤退時留下來潛伏于大陸的特務,居然從新中國成立至今一直沒被揪出來!
吳邪的家庭成分,實在是讓他有太多文章可以做。這是個既能立政治功勞,又能讨好霍玲的大好機會。拖把激動地搓着自己的一頭亂毛,那一腦袋的拖布條,很快被揉成一個詭異而瘋狂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