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解雨臣洗幹淨飯盒,把暖壺接滿熱水,穩穩提住走回了宿舍。推開門,一波嘈雜的聲浪沖得他腳步一頓,宿舍裏像是下餃子一樣,亂哄哄吵得人頭痛。
隔壁和不知道隔了多少壁的其他宿舍人也擠在裏面,一團黑壓壓的人頭聚在屋裏靠西側的位置。
解雨臣拉了淡粉色簾子的“閨房”在東側,是下鋪,他頂煩別人大咧咧地坐他的床鋪,之前有過幾個男生犯了忌諱,解雨臣也不說話,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一直看着人,他臉長得秀麗,帶上那樣的表情卻怎麽看怎麽瘆得慌。幾次之後,男生們就互相通知,解雨臣的香閨碰不得,當心人家懷孕了賴上你。
這諷刺的話說得過頭,解雨臣卻完全不在乎。只要他們不再靠近他的床鋪,那就愛說什麽就說什麽。現在也總算起了效果,這些男生讨論的興奮異常,吹的熱火朝天,也下意識的知道離他的地方遠點兒。
看見他回來,有個人大聲的喊他:“小九!”解雨臣眉頭一下子皺起來,天底下怎麽就非得有這麽傻逼呵呵的人。
喊他的人跟他同寝室,是個高幹'子弟,當時全國很多地區高考分數是不公布的,北京是其中之一。據這位爺自己說,他的高考卷子只寫了名字,他老爹就把他弄進這所名校。進了大學後別說課本,電影明星畫報上印了多于二十個的字,他都懶得讀。
就這麽一個人還特別喜歡讨論政治,經常感慨自己的政治敏銳度怎麽就那麽高。
解雨臣真是懶得罵他,他覺得那人身上唯一敏銳度高的就是總能敏銳的觸碰別人最煩的地方。
差不多二十年前霍家還在長沙,當時國內局勢未定,戰事紛亂。霍家需要依傍同在長沙,有些遠親關系的解家照顧家族生意,對着解家人總是一副巴結的嘴臉。解雨臣剛出生,家裏人給他起了“小九”作為昵稱,霍家人見了還在襁褓中的他,就恭恭敬敬“小九爺、小九爺”的喊。
二十年間天翻地覆,霍家走對了路,從有個霍家女兒頗費心機嫁給了一位黨內高官起,霍家全部遷到北京,逐漸滲透進政治當局。
如今的“小九爺”只能靠向霍家尋求成分庇護才能念大學。霍家的人不說,他自己也明白,表面上霍家對他跟成分不好的家裏斷絕關系,投奔霍家的行為贊揚肯定,誇他政治思想水平高,內裏對着他卻有強烈的優越感,和不可避免的瞧不起。那一聲“小九爺”早就變成了輕蔑的“小九”
霍家人工作在各大政府衙門,教育部也有,前幾天不知道為什麽事來了解雨臣所在的大學,在禮堂附近遇見解雨臣,當時霍家的人跟校領導走在一起,解雨臣身邊有同學,霍家人自以為很給解雨臣榮耀的喊了他一聲“小九”。當時解雨臣臉上沒有表現出什麽,很禮貌的寒暄問候。
走得遠了,解雨臣臉色開始變得難看。
同寝的這位,從開學看見解雨臣,可能是喜歡他一臉秀麗,有事沒事老往解雨臣旁邊湊,總想勾肩搭背伸爪子,解雨臣靈巧的很,他碰不到,心裏憋着股氣。那天發現解雨臣被叫了“小九”之後臉黑的能滴出墨汁,之後動不動就幸災樂禍地喊他“小九”。
解雨臣一再勸自己要冷靜,在心裏恭喜那人有個好爸爸,否則早揍得他揍噓噓都不能站着完成。
現在這個人滔滔不絕噴着興奮的唾沫:“之前我可是在宿舍裏講過,不信你們可以問小九,我爸爸一位世交的兒子在念高三,說他不想高考,跟他的幾個同學給黨中央寫了封信,争取廢了高考,我當時就覺得他這個想法真牛掰,準能成,看看,我讀報了,真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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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在心裏冷笑一聲,讀報?《人民日報》這四個字您能認得全不?
那件事的被那個傻逼講的亂七八糟,事實是這樣:在北京四中讀到高三的幾個高幹'子弟,一直覺得像他們這樣“得天獨厚”的革命火種不應該跟那些普通人一樣,需要經過高考才能進入大學深造。他們中有一個從父輩那裏打探來了中央有意廢除高考的消息,高興的手舞足蹈,馬上告訴了自己那幾個同為高幹'子弟的好哥們。
他們決定搶先立下這一革命新功。寫了一篇“革命宏文”,起了個長長的題目《北京市第四中學全體革命師生為廢除舊的升學制度給全市師生的倡議書》。同時聯合他們這個圈子裏的一個女生,那女生在西城女一中就讀,與男四中相呼應推出了《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高三(四)班學生為廢除舊的升學制度給黨中央、毛主席的一封信》。他們在信中寫到:高中畢業生一致認為,高考是為資本主義複辟服務的,是造就新資産階級分子,修正主義分子的工具,因此砸爛高考制度是他們的責任。
冠冕堂皇的一堆話,真實的核心思想就是高校招生應該取消統一高考,要唯成分論,唯出身論。像他們這樣的根正苗紅,各大高校就應該上趕着招他們進去,居然還要用高考這道關來卡着,可笑!
很多人聽了恐怕都會想,到底是誰可笑!可是沒有料到的是,延續了千年的考試制度,真的是在一群年輕人的躁動下土崩瓦解。
6月中旬,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推遲半年進行的通知》,之後沒過沒多少時日,再次發出《關于改革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通知》,通知指出:“高等學校招生,取消考試,采取推薦和選拔相結合的辦法,推薦、選拔必須堅持政治第一的原則。”
這些事解雨臣當然都知道,雖然他已經心願達成進了大學校門,可是從他知道高考取消這件事的那一刻起,就變得十分焦躁。
一開始他想不明白自己焦躁的原因,此時此刻,他看着同寝室那人上下翻飛的兩片厚嘴唇,突然清晰的感覺到,他想做一件事。
他翻出紙和筆,捏在手裏離開寝室,走的飛快,直奔學校外一家郵局,趴在郵局外的牆壁上力透紙背的寫道:“做夢做夠了麽?該醒了吧?速來北京,我會為你安排。”
進了郵局掏出錢辦了挂號信,看着郵局工作人員按照郵編,把那封挂號信放進開着一條窄縫的郵件鐵盒,轉身出了郵局。
七月的豔陽炙烤着地面,解雨臣出了一身的汗。回學校的路他走得很慢,走着走着,他向後轉又返回了郵局,跟在裏面上班的人說要取回剛才辦理的挂號信。
那工作人員一口地道京片子:“你沒看見那郵件盒是鎖着的,就盯那條窄縫往裏投,你當是涮羊肉片吶?伸進去又拿出來!取不了!
解雨臣沒再說什麽,肩膀撞開郵局的門,遠離那封讓他失常的信,更加心煩。
張起靈輕柔而長久地吻在吳邪耳後,他喚了他幾聲,站在窗前的人都沒有反應。
光線強烈,如同天上燃燒着九個太陽,吳邪眼前被刺得片片白茫,也不肯移開,雙眼的酸澀疼痛,似乎能緩解心裏那種被活着釘進棺材的窒息感。
耳背後不容忽視的溫潤觸感,終于讓吳邪迷蒙的回頭,張起靈微向後撤,默默的看着他。
陽光從側面穿透吳邪有些發紅的雙眼,瞳孔被光線折射的晶瑩易碎,張起靈握住吳邪左手,輕輕按在胸前。
大學夢斷,人生的出路也随之坍塌。痛苦撐滿心髒,不敢喊,不能說,這種情況下講錯一個字就會被定性為跟黨中央對着幹。
從他出生就烙印在身上的不良成分,是他後天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改變的黑色命運。絕望感築成監牢,吳邪被囚困其中無聲地崩潰着。
那雙眼睛裏滿溢而出的疼痛讓張起靈揪心,他用另外一只手輕輕覆蓋住吳邪的眼睛,擋住那樣的目光。
如果吳邪是女人,張起靈要立刻娶他,告訴他“你的人生出路是我”,上不上大學、有沒有工作這些絲毫無所謂。
可吳邪是男人,一切被推翻,那些想要養着他寵着他的話語,說了只會讓吳邪更難過。
吳邪仍然一動不動的沉默着,張起靈皺緊了眉頭,這麽多天他一句安慰的話都想不出來,這讓他對自己前所未有的缺乏自信。
忽然,他餘光瞥見宿舍樓下的樹林後旋出一個人,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前、幾乎是相依偎的兩個人。
張起靈沒有移開覆在吳邪眼前的手,引着吳邪慢慢後退幾步,讓他坐在床上,吳邪像被改變姿勢的木偶,乖乖地坐在那裏,仍是不動。
回到窗前,張起靈皺眉盯着樓下的人,他不怕被看見什麽,但是他不能聽到對吳邪有威脅的言論。樓下的她仰着臉直直的看着他,看了一會兒,對着張起靈緩緩做了個讓他下樓的手勢。
張起靈返回身,撫了撫吳邪的短發:“我下趟樓,馬上回來。”
樓下,雲彩穿着那個年代少見的綠色連衣裙,站在盛夏的一片油綠中,仿佛已經溶進那些景色,明媚的陽光下在她臉上投下半片陰影。
張起靈走近些,看着她,不說話。
雲彩朝着他笑笑,笑容有些破碎。兩個人無言的對着站了一會兒,雲彩開口:“張團長。”張起靈仍然無言。
雲彩的笑容帶上了自嘲:“我來跟你道別。沒想到只剩一年畢業(雲彩念的護校三年制),學校卻停了課。家裏有親戚在北京,幫我聯系了醫院實習。我政治思想覺悟沒那麽高,比起留在這裏搞運動,還是更想去北京把握住這個實習機會。明天就走了。”
話音停在這裏,一雙眼睛定定的望着張起靈。張起靈聽她說了告別的話,心裏松了口氣。同時心裏更加心疼吳邪,這些好的機會、平坦的人生道路從來不屬于吳邪,哪怕他多麽努力,成績多麽出衆。
看不透張起靈在想什麽,兩年多以來,時時刻刻放在心裏的人就在眼前,雲彩卻覺得,雖未離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已經比杭州到北京遙遠得多。
“你以後,是要去北京的吧?”小心翼翼,卻還是問出來了。
這個問題讓張起靈有些奇怪,回答卻絲毫不猶豫:“不去。”
“可是霍玲說……”雲彩對他的斬釘截鐵似乎有些驚訝,說了這半句後頓住,低頭皺眉想了想:“沒什麽……”
張起靈也沒管她說什麽:“需要的話,王盟明天可以去送你。”
雲彩搖搖頭“我爸爸跟我一起走。”
說完這句,她擡起頭 “一直有些話想對你說,不過現在,其實已經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她笑了笑,唇邊兩個小巧的酒窩:“張、起靈,張團長,後會有期。”她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仔細看卻能發現指尖在微微發抖。
張起靈跟她握手,點頭“嗯”了一聲。
雲彩快步離開,沒有再回頭。張起靈淡漠地轉身走回宿舍。
兩個人誰都沒發現,隔着路的拐角,有些遠另一片樹林裏,霍玲站在樹蔭下看着那兩人互相走遠。
對于霍玲來說,張起靈是她的勢在必得。這一個多月她加緊了攻勢,和張起靈之間卻始終沒有進展。不過她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跟張起靈已經相識兩年多的雲彩完全不構成任何威脅。
今天進軍區大院的時候遠遠看見雲彩在前面,她跟了過來,果然是來找張起靈。霍玲知道雲彩明天就要離開杭州,她十有八九是來告別的。
霍玲遠遠的看着,再次确信了自己的判斷。張起靈為人冷淡,不喜他人靠近,跟別人站在一起時幾乎都要保持兩步的“安全距離”,這場告別戲裏面,雲彩始終被他隔在安全距離之外。不見絲毫惜別。
雲彩不是障礙。要說真正有威脅的——張起靈宿舍裏站在窗前的是誰?就算距離遠看不清楚,霍玲也能感覺到兩人之間動作極親昵,那是她從沒見過的張起靈。
那個身影幾乎同張起靈一邊高,遠看上去似乎是短發,看身形,應該是個——男人?!
在那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如果問霍玲有沒有內疚過,恐怕是,沒有。
也許因為在軍人堆裏長大,霍玲雖是個姑娘,性格卻有極強的攻擊性。她做所有事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贏,成王敗寇。過程中不管說是手段也好,計策也罷,對于她來說只會認定成兵不厭詐,認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光明磊落。
然而她的兵不厭詐,帶給吳邪的,是今生再無法挽回的慘痛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