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了人命。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會讓人心生恐慌。
就算是中央特派員,也慌。主要是上面一直關注這個案例,現在死了人,不好預測上面會作何反應,就怕這人一死連累自己的官運也跟着死掉,只能暫時瞞着不上報,但這消息最終肯定是瞞不住的。
想到這裏特派員真是無比憤怒,只想連踢帶踹的把語文老師再罵活過來,只不過是對他進行了幾天思想教育,竟然就自殺!這是用他自己的命向毛主席思想做出最後挑釁,死得極其可惡!
校長和政治指導員也是錯誤大大的!肯定是平時在學校裏階級鬥争教育搞得不好!到時候中央要是有所責怪,一定要先把他們倆扔出去頂着。
惶惶了幾天,突然傳來鄧拓自盡的消息,特派員如蒙大赦,馬上上報:杭州市立高中案例中的階級敵人,在聽聞鄧拓自盡的當日,也随之自盡,如此更可以看出,‘三家村’流毒是多麽可怕的邪教般的思想!
而事實上,語文老師的屍首到這時都已經爛了。
腐爛的屍體可不只有生蛆這一個作用,特派員踏着屍首在官場上又上了一個臺階,他對本次鬥争的深入分析報告和經驗總結都得到了上面的充分表揚,屁颠屁颠的回去複命了。
留下快被內疚撐爆的吳邪。
對于吳邪把自己看成逼死語文老師的兇手之一,張起靈很不理解。
盡管不理解,張團長還是很明智的沒有對這個想法發表意見,同樣很明智的控制住不停想要摸向吳邪的雙手,只是陪着他在宿舍樓下繞着樹散步。
之前因為要對語文老師進行階級批鬥,實際上學校已基本停課,出了這件事,學校幹脆就暫時停學幾天。而語文老師這件事,吳邪從頭到尾都沒有跟家裏說,他隐約覺得不該說,也不想說。
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得又突然又屈辱,吳邪除了自然而然的恐懼、極深的內疚等反應外,他還覺得十分荒謬。
原本再重要不過的高考完全變成了路邊的石子,人們呼呼啦啦跑過去,振臂高呼表示自己多麽響應政治號召,路邊石子連想起來踢它一腳的人都沒有,大家都跑去踢自己的老師。
吳邪沉重的閉了閉眼,垂下頭,看着宿舍小路旁的一顆石子,“高考,你好。”他在心裏打招呼。
“張團長。”
兩個人正悶着頭畫圈走,遠遠地有人喊張起靈。張起靈眯着眼睛看了看,是師長的勤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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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務兵跑過來,站定,敬了軍禮:“師長在辦公室等您。”
張起靈嗯了一聲,回頭對着吳邪:“要是過一會兒我還沒回來,你先吃飯。”
吳邪看了一眼勤務兵,沒把那句“我等你一起吃”說出來。
停學幾天的事吳邪也沒跟家裏說。這幾天他白天都呆在張起靈這兒,晚上估摸着放學時間回到家裏。
每天早上吳媽媽都給他用鋁飯盒帶好中午飯,吳邪讓多帶了些,到了中午打開飯盒讓張起靈一起嘗些飯菜。
吳邪不願意跟張起靈去部隊食堂蹭飯,張起靈本來怕分了吳邪的,讓他餓肚子,但是能跟吳邪輪流用一雙筷子,幾乎頭碰頭的在宿舍裏吃一盒飯,實在受用,他自己也不去食堂了。
師長站着等張起靈。三團長一進師長室,他就開門見山:“中央軍區霍首長的女兒來杭州念書,安排住在咱們家屬區,今天下午四點五十火車到站,你去接一下。”
果然三團長皺起了眉頭:“後勤部呢?”
死小子,師長心裏罵了一聲。“霍首長說這屬于私事,他對你印象不錯,說是希望你從私人關系上照顧他女兒。首長開口了,咱得照辦。”師長的口氣完全不像在說私事。
張起靈更深地皺着眉頭沉默。
“幫她安頓下來,這幾天許你自由活動。”師長抛出誘餌。
自由活動。張起靈想了想宿舍裏等他的人,點頭接了任務。
張起靈轉身走出師長室,正要關門的時候,屋裏的師長突然想起了什麽:“開車去接,一會兒我打電話給後勤部調車。”
張起靈先去找了王盟,把他踢到後勤部去取車鑰匙和霍玲住處的鑰匙,自己回了宿舍。
推開宿舍門,吳邪坐在寫字臺旁邊,雙手撐臉拄在桌面上,正在發呆。他身旁放着水盆,裏面用熱水燙着飯盒。
瞬間張起靈的心被“媳婦等我回家吃飯”這句話填滿,像飯盒一樣暖的熱氣騰騰。
吳邪看見他回來,趕緊伸手去取飯盒,一下子被燙到,手又縮了回來。張起靈快步走過去握住他手腕,張嘴想含住他手指,猶豫了一下,改為輕輕吹着,吳邪有些不好意的朝他笑了笑。
張起靈打開飯盒,把筷子遞給吳邪讓他先吃。吳邪每次都争不過他,只好接過筷子先吃兩口。
“吳邪”張起靈看着他的臉“一會兒我出去辦點事,完事之後這兩天我在宿舍陪你,剛剛師長給了假。”
吳邪一下子擡頭,一臉意外的欣喜,緊接着覺得自己表現的過于明顯,又是那樣不好意思的笑彎了眼睛。
張起靈看着那彎弧度,剎那情動,欺身過去在他眼角親了一下,之後微微拉開些距離,目光炯炯的觀察他的反應。
吳邪臉上紅暈一下子漫上眼側,讓他的臉看起來像只可口的大櫻桃,張起靈瞳孔收縮,呼吸變重,吳邪只感覺一道黑影撲面而來,本能往後一躲,“啪嗒”兩聲筷子掉在了地上,“嘩啦”一聲飯盒也被吳邪手臂掃到而緊随其後,飯菜全灑在兩人腳邊。
張起靈愣了,吳邪看他那個表情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這場面真是狼狽又尴尬,張起靈悻悻地起身去收拾飯盒。
飯菜全喂給了地板,張起靈只好去食堂轉悠,找了兩個粗糧面團給吳邪,互相監督着吃了些,基本到時間要去車站,他又在吳邪身邊磨蹭了好一會兒,出宿舍的時間難免晚了。
王盟車開的挺快,也是踩着火車進站的時刻才到。張起靈讓王盟把寫着“霍玲”的紙牌舉高些,自己站在一邊發呆,眼睛根本不看出站口。
四十分鐘前,火車上,一個姑娘頻繁往返于車廂連接處與自己的座位之間。整理的一絲不亂的衣服,梳的光可鑒人的頭發被一次次檢查,這姑娘不累,車廂連接處的鏡子都累了。
鏡子裏映出一張嬌俏的臉,眉毛濃黑,唇色嫩紅,那紅與黑的搭配顯得很有生氣,表情活潑美麗,卻透着些緊張。
霍玲提前二十分鐘就等在車門處,不敢靠着車廂,怕蹭髒了衣服,被火車晃的有些站不穩。
火車終于停在杭州站,霍玲從最靠邊的出站口走出站臺。
在看到寫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之前,霍玲就看見了人群中的張起靈。周圍人群熙熙攘攘,她還是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果然來接她了。
那個人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一臉淡然,仿佛讓時間都靜止,讓人只想陪着他,也安靜的站着,聽他的呼吸聲。
霍玲被吸過去一樣迷糊的走到張起靈身邊,張起靈沒看見她,他一直看着部隊的方向發呆。
王盟奇怪的看了一眼張起靈,拿着牌子湊過去:“是霍玲同志?”
張起靈這才回過頭,看向站在眼前的霍玲。
一旦正面相對,張起靈的眼神就會給人壓迫感,霍玲愣了一會兒,才轉臉對王盟點點頭:“你好,我是霍玲。”
王盟近距離看清了霍玲的臉,他跟漂亮姑娘說話有點犯怵,一犯怵就緊張,一緊張就話多:“你好你好你好!這是我們張團長,我是張團長的通信兵兼勤務兵王盟。師長讓團長和我來接你!我們開車來的,就停在那邊拐彎的地方,我幫你提行李!”
霍玲被這一長串沒停頓的話逗得笑了起來,她一笑起來更是生動漂亮,王盟的全身的殷勤都被調動起來,比平時對自家團長想的周到多了:“霍玲同志坐火車辛苦,你看需不需要先吃飯?”
張起靈聽了這句話皺眉掃了王盟一眼,可惜被掃的人忙着咧嘴傻樂,一點兒沒看見。
霍玲搖了搖頭:“在火車餐車裏吃過了,真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來接我。”
“不麻煩不麻煩,我……”終于,王盟餘光裏感覺到張起靈在看他,轉過頭,被張起靈的眼神吓得立馬收起自己的滔滔不絕。
“回家屬區。”張起靈說完提步就向停車的地方走,王盟趕緊閉嘴上車。
霍玲坐在駕駛位正後側,一路上停不下來的多次看向倒車鏡,那裏面折射着坐在副駕駛,始終目視前方的張起靈。
車直接開進了家屬區,張起靈沒上去,王盟提着行李,帶着霍玲上樓。
屋子裏基本的家具都有,後勤部之前還安排了人打掃過,王盟把行李放好,當然不能多呆,趕緊下了樓。
他出了樓門,張起靈看他下來就回到了車上。王盟往車的方向走,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霍玲跟了下來,王盟又折回去:“霍玲同志你不用送……”
“我想去見見師長,謝謝他的安排。”霍玲的話總是伴着甜笑,人又長得嬌小,有種讓男同志自動自發什麽都答應的能力。
王盟立刻不經大腦的答應:“好的,我開車送你去。”
拉開車門看見副駕駛坐的張團長,他才想起自己越權審批了,立刻一副軟趴趴的狗腿像,還好張起靈沒說什麽,看上去也沒什麽異常。
張起靈想的是,去師長那表明自己任務完成了也好,之後就可以回宿舍。
這個時間師長應該已經不在辦公室,他住處也在軍區大院附近,但卻在和這個家屬區相反方向的另一邊,為了省時間,張起靈讓王盟直接開車橫穿軍區。
車開進部隊,霍玲一路誇獎杭州軍區的治理和環境,她看了看張起靈:“聽說張團長就住在軍區內,一會兒見過師長,能否麻煩張團長帶我詳細參觀一下軍區大院?”
張起靈也沒看她,決定繼續充分發揮王盟的作用:“一會兒你帶她去。”
車停在師長家院子外,王盟在車裏等,張起靈帶着霍玲去去敲門。
師長家剛吃過晚餐。霍玲轉達了自己父親的問候,師長很高興:“霍首長之前打電話說他很信任三團長,首長沒看錯人,你在杭州有什麽事就找他。”
霍玲看了看坐在旁邊沙發裏,一言不發的張起靈,聲音很甜:“父親說了好幾次,從張團長身上,就能看出來師長您帶兵出色。我在杭州也沒什麽事,而且張團長應該是很忙的,剛才想讓張團長帶我參觀下咱們軍區大院,張團長好像沒有時間,不過張團長想的很周到,讓他的通訊兵陪我去。”
師長瞪了張起靈一眼:“這個時間他忙什麽,他就是對着你們女同志不好意思。”從北方到南方呆了多年,師長一點沒學會說話委婉。“小張你一會兒陪着人家在院裏走走,熟悉一下。”他是發自內心覺得張起靈這小子撞大運了。
張起靈眉頭還沒來得及皺起來,霍玲又開了口:“伯伯,不知道杭州的供銷社一般在什麽地方,我明天想去買些用的東西。”
“哦,明天小張也陪你去,我這兩天給他放假。”
霍玲滿意的笑了。
張起靈沒有說話,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霍玲,他忽然發現,這個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非常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