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想好了?”
“沒想好就不跟您說了。”
“你一句想好了,說得倒容易,知道得費多大勁嘛?真正的原因你還瞞我。”
“原因我剛才跟您說了半天了,合着您沒聽啊?”
“少蒙,你非要去杭州,真是覺得浙大教學理念更進步?我都懶得說你。”
“哎呀爸,什麽蒙不蒙的?反正我就是要去,您不幫,我自己去!”
在外吃詫風雲的霍首長在家只有被叱咤的份兒,愛女語氣一變硬,他自己立馬放軟:“不是不幫,玲玲,你要是為了什麽人非要去杭州,起碼得對這個人有足夠的了解吧?”
霍玲小巧的鴨蛋臉變紅,緩了緩,眼睛轉了轉:“您知道?那還繞什麽圈......在同一個地方不就能深入了解了。”
霍父被氣笑了:“我繞圈子?是你非要繞到杭州去。玲玲,你要是...真想好了,爸爸把他調到北京,總比你一個人跑去杭州讓我放心,再說地方上的人一定也想調到中央。”
霍玲抿了下嘴角:“我看他就未必會那麽想,還是我去杭州,如果有一天他想調到北京,那也應該是因為我要回北京。”她笑得很甜,眼睛亮亮的。
連着好多天,吳邪走不出焦躁的情緒,腦子裏好像有許多人同時吵吵嚷嚷,他自己根本無法理清那些人在說些什麽,不過有一個人嗓門特別大,吳邪聽清了:離高考只剩下兩個多月,吳邪卻已經有四個多月無心學習,繼續努力,政審将不會成為障礙,因為成績會首當其沖成為淘汰因素。而浙大...醍醐灌頂的意識,讓吳邪焦躁加倍。
張起靈從上次放他回來之後,有空就會來找他,沒有空就劈出空來找他。可是焦躁吳邪對着他,實在是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張起靈又特別喜歡拉拉扯扯,一來二去,吳邪臉上就有點顯現抵觸,張起靈表情就一次比一次委屈。
這一天晚上,張起靈又去學校門口等吳邪,騎車載他回家,到了家門口,默默的看着吳邪。吳邪看着他那張受氣小媳婦臉,走到家門口的腳步又忍不住折回。
兩人對着站了一會兒,吳邪走得更近些,看看四周沒人,右手摟上張起靈後頸,輕按他後腦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張團長顯然對小鳥依人不太适應,非常僵硬的被吳邪按在右肩。他們兩個人身高相仿,想完成這個動作,張起靈腰得彎着,吳邪腳後跟得稍稍翹着。
吳邪心裏湧動着一種,自己能給愛人安慰的爺們兒情愫,他不知道額頭抵在他肩膀的張起靈,正一邊貪聞他的味道,一邊順着他敞開的領口往裏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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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聲音溫柔:“小哥,這幾天我情緒不好,不是你的原因,可是我臉色都甩給你,真對不起。你知道的,快高考了,我确實,想的比較多。”他怕被人看見,摟了一會兒,松手拉開距離,張起靈一臉戀戀不舍。
“我現在都不太敢說什麽,等考完就好之類的話,小哥,我等了你四個月,你也等等我,好麽?”
張起靈心裏泛起酸酸的心疼,他眷戀、放不開吳邪的手,卻還是毫不猶豫的點了頭。
說是與張起靈無關,其實吳邪很清楚自己煩亂心緒的來源。然而愈急愈不及,他想迅速走出對感情胡思亂想帶來的情緒陰霾,連着調整了好幾天,卻不見成果。
到底要多長時間?!吳邪越想越煩。有意思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吳邪立刻忘了前幾天的傷情悲秋,回過頭想想,甚至想要諷刺自己滿心的小情小愛。
二十多天前的杭州,吳邪與張起靈久別重逢。同時,千裏之外的北京,毛主席與中央組織宣傳組組長康生親切會晤。
張起靈和吳邪一邊耍流氓一邊聊天,毛主席和康生一邊點名批評一邊聊天,點的名是:吳晗、鄧拓、廖沫沙。
第一個人,正是張起靈失蹤幾個月的原因、保密任務的執行對象。夫妻倆一條心,之前在江青授意下,已經被撤了職、軟禁在家的原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又上了毛主席的黑榜單。
剩下的兩個人是誰呢?
鄧拓,新聞工作者,著有雜文集《燕山夜話》。1961年,《前線》刊物請鄧拓開辟一個雜文專欄,鄧拓約歷史學家吳晗和北京市委統戰部部長廖沫沙輪流撰稿,欄目定為《三家村劄記》。
《三家村劄記》及鄧拓在《北京晚報》上寫的《燕山夜話》敢于正視現實,大膽評論時政,尖銳諷刺各種不正之風,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旁征博引,語言親切。
當然以上那些評語都來源于廣大讀者,毛主席兩口子可不這麽想。
同康生的談話結束後,毛主席表示這番聊天兒的精神一定要傳達,在沒有網絡、電視不普及的六十年代,報紙是理所當然的老大哥。
因此1966年4月16日,《北京日報》迫于壓力,以三個版的篇幅,發表了批判《三家村劄記》和《燕山夜話》的文章。吳晗、鄧拓、廖沫沙定被性為攻擊毛主席。
同時中央下達指示精神,要在全國徹底挖掉‘三家村’的根子,徹底肅清‘三家村’的流毒。
中央組織宣傳組組長康生牽頭,從中央到地方各宣傳部委聞風而動,撸胳膊網袖子要抓典型,好似‘三家村’的流毒比霍亂瘟疫還恐怖,疫病流行時也沒見到如此認真的揪查防範。
杭州市委宣傳部工作能力真不是蓋的,接到指示幾天後,就挖出一個碩大例子——人民教師在課堂上公然宣講《燕山夜話》,并大肆贊揚,不遺餘力毒害祖國青年思想。這這這是多麽讓人興奮,啊不,讓人痛恨的典型中的戰鬥典型。
這一天,教室裏學生齊刷刷的坐着,卻沒有上課。杭州市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傾巢出動站在教室前方,裹挾着校長、陳文錦,以及臉色灰白的語文老師。
市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好一頓慷慨激昂。在他們口中,語文老師俨然成為日本七三一部隊,用可怕之極的精神病菌,毒害在座的一具具活體試驗品。
事實上,絕大部分學生對于幾個月前這堂“大逆不道”的語文課,沒什麽印象。語文在高考中不是拉分科目,高三生們往往把語文課當成思想放風筝的好時候。當時有人在發呆,有人在瞌睡,有人在做數理化,還有的人因為跟男朋友鬧誤會心情跌到谷底——比如吳邪。
工作人員發現學生們的情緒沒有如想象中被調動起來,恨鐵不成鋼,要求所有同學到操場中央去,圍成圈,把語文老師圈在中間,挨個對他“反毛主席”的逆天行為進行毫不留情的批鬥。
被包圍的語文老師突然開口,要求給他個機會先進行自我檢讨,工作人員冷笑:“自我檢讨的機會是給予在人民內部犯錯誤的人員,你這種階級敵人也配?”語文老師臉上最後一絲活氣也散去了。
工作人員掃視了一圈,個子在班裏最高的吳邪,由于目标顯眼,光榮之至被揪點第一個進行批鬥發言。
被點到的同學也需要站出圈外,吳邪雙腿不會回彎似的走出來,磨蹭着不想向前,工作人員不耐煩的把他扯到語文老師對面。
吳邪忽然有種是自己要被批鬥的強烈感覺,他像被釘在操場上,嘴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不敢去看語文老師,語文老師也同樣沒有看向他,一直低着頭。
“小同志,對批鬥政治敵人有所顧慮可是要不得的,難道你對敵人同情?”工作人員口吻中的逼迫尖銳鋒利。
吳邪咽下心裏翻滾的幾句話,緩了緩再開口:“我真的不記得那些內容,之前家裏出了點事兒,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上課聽不進去……"
其實他說的倒也是真話,但接下來點到的幾個同學支支吾吾、不約而同都說自己沒聽課,實在讓吳邪顯示出一種帶頭斡旋的嫌疑。
工作人員非常不滿意,用嫌惡的眼神瞥着吳邪:“同學們,學習文化知識固然重要,但首先應具備正确的政治思想。偉大的祖國培養你們,是為了讓你們能更好的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思想是歪的,行為怎麽可能是正的?這是顯示你們政治素養的重要時刻,同學們應該踴躍站出來,對這種行為進行深惡痛絕的批判!如果選擇與階級敵人同流合污就應該被一起批鬥!”
總有優秀的人,一個矮個子女生一臉激動地竄了出來:“報告老師!我想發言!”
工作人員點頭:“叫我們同志,發言一定要深刻。”
那女生個子矮嗓門卻高,她先慷慨激昂地喊了一通“打倒”的口號,緊接着大聲疾呼:“我們作為革命的學生,要堅決同一切播散《燕京夜話》反黨反社會主義思想的行為作鬥争,拼搏在階級鬥争的第一線。我們掌握着毛澤東思想這個階級鬥争的銳利武器!我們要毫不留情地将危害我們黨和社會主義的黑幫打倒在地!”
工作人員很是欣慰,并沒有提醒她說錯了毒瘤思想的名字。
在矮個子女生的調動下,陸續有幾個政治素養高的同學們表達了他們內心的激動和飽滿的情緒。
天很晴,風很靜。人們的影子延伸在腳下,狀如一根根巨大的黑色手指對着語文老師戳戳點點。
吳邪奇怪,怎麽感覺每個人發言時,聲音都支離破碎的刺耳之極,他聽不懂,想不通,他忽然非常懷念一種聲音,一種刀片刮玻璃的聲音。
接下來一段時間,讓吳邪明白那天的操場批鬥才是好戲剛剛開鑼。
杭州市委宣傳部針對這件事,以及他們在這件事中采取的行動寫了一份詳盡的資料,向上級提供,上級挖到寶一樣快馬加鞭報送中央,中央對這個“向祖國未來社會主義接班人散播‘三家村’流毒”的典型案例非常重視,指定特派員奔赴杭州指導工作。
特派員果然帶來了中央級別的戰鬥經驗,到達學校後,馬上将操場批鬥這種小兒科上升為廁所批鬥,語文老師輪流站在男廁所、女廁所裏,男女同學輪流在廁所門口高聲表達他們同仇敵忾、無比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正确思想。語文老師被要求每天寫一份交代材料,特派員每次都簡單掃兩眼,然後撕掉扔到廁所裏。
在最初的幾天,吳邪甚至懷疑自己跟語文老師一樣痛苦。随着次數的增多,吳邪已經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開始麻木機械地随大溜喊口號。
張起靈最近撿了撿偵察兵的功底。他答應吳邪等待,可他沒法答應自己。所以每隔幾天,張起靈就在吳邪放學回家的時間,騎自行車到吳邪家附近,隐藏形跡,偷偷的看上幾眼。吳邪臉色一直不好,張起靈遠遠的看,遠遠的心疼。
這一天,張起靈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那道身影,卻發現吳邪走得極慢,雙眼空洞,臉色發白。
張起靈沖了過去,吳邪看向他,似乎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接着如散了架一般灑在張起靈懷裏。
前兩天,特派員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巡視杭州的湖光山影,突然靈感一動,對模式化的批鬥工作做出新指導——語文老師不再輪流站在男女廁所,而是站在男女廁所中間齊腰深的糞池裏。
如此批鬥兩天後,這一天的早晨,吳邪他們接到消息——語文老師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