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又濕又冷的是杭州的冬天,也是吳邪的心情。
兩個多月,張起靈杳無音訊。
兩個月前那個慌亂的周三,失約的周日,吳邪每回憶一次,心髒便抽緊一次。然而他控制不住的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因為那是最近的一次見到張起靈,随着時間的推移,吳邪甚至覺得,那也許會是……最後一次。
熬過從那之後的一個多月,吳邪一開始的難以置信、生氣、埋怨等諸多情緒,最後都彙集成了擔心。
漸漸他撐不住,周末跑去部隊,徘徊在部隊宿舍區的偏門前,猶豫了幾次沒有進去。
理智的分析,吳邪覺得張起靈不會出什麽事。如果進去了,發現張起靈就在那裏,這局面自己怎麽面對。
可是放了寒假,松下來的日子,每分每秒吳邪都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糾纏,他真的感覺,張起靈出事了。
一想到這,他一秒不能等的沖了去,跟以前一樣想從偏門進部隊宿舍區,卻被哨兵攔了下來,吳邪這才發現部隊在戒嚴。
之前上課時經常出入,戰士們基本上都知道吳邪他們三個,不走正門的話哨兵不會盤問,而現在偏門哨兵盤問又盤問了之後也不讓進。
忽然之間發生的變化太多了。
不能進去,吳邪只能跟哨兵打聽。哨兵只說張團長不在部隊,什麽時候回、去哪裏了、有沒有事一概不知。
吳邪心焦的回到家,這之後幾乎每天都要去問張起靈的消息,輪班的哨兵被他見了個遍。
直到新年,張起靈仍然失蹤。吳邪甚至已經開始希望,張起靈其實就在部隊,只是下令讓哨兵攔住吳邪,不見他。
平安就好,吳邪想,哪怕再也不見他。
1966年的一月下旬就是春節,除夕來得如此早,困在情緒沼澤兩個多月的吳邪,被年前的熱鬧反襯的更加心力交瘁。
這個新年還有個特殊的地方,新年前幾天吳一窮收到解雨臣的信,說是想要叨擾,在吳邪家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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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精神都有點恍惚,所以根本沒細想解雨臣的這個叨擾其實有些奇怪。現在對吳邪來說,一切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情都是好的。
解雨臣跟吳邪有一層不怎麽近的親屬關系,吳邪奶奶出嫁前是解家的小姐。解雨臣大吳邪一歲,兩個人論了半天也沒弄明白互相該怎麽稱呼。
他生長在長沙,吳邪在小時候見過他,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長大了要娶他,當然那個時候解雨臣還叫做小花。
多年前小小的解雨臣跟着父母從長沙來過杭州一次,順便拜訪吳一窮夫婦,見到了同樣小小的吳邪。
解雨臣告訴吳邪自己叫小花。他穿着水粉色的長褂裙,乖巧的荷葉頭,蘋果臉白裏透紅,一雙桃花眼轉了轉,紅紅的小嘴輕抿着笑,喚着:吳邪哥哥。
吳邪被萌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拉着人家就往老和山上跑,獻寶一樣要把自己的秘密基地送給這個漂亮的小姑娘。
那秘密基地是吳邪無意在老和山上發現的,這世外桃源吳邪連老癢都沒告訴。
在那小山洞裏,小花給吳邪唱了一段昆曲。甜甜的嗓音在山洞裏婉轉回響,吳邪只覺得四周有好多輕盈的羽毛輕劃過自己的耳背,脖頸。
幾年之後,小花突然只身從長沙轉學到杭州念中學。
當吳邪知道讓自己軟成棉花的小花同自己一樣是帶把的,還比自己大一歲,他的臉被這滾滾驚雷劈裂了。解雨臣看他那樣子,用已在變聲期的嗓音爽朗的哈哈大笑,吳邪更呆愣了。
年二十九,解雨臣到了吳邪家。他上了大學後漸漸脫離了少年形容,卻依然樣貌秀麗。
他像以前一樣讨長輩喜歡,飯桌上随意講些大學裏有趣的事,一整頓飯都被笑聲環繞。吳一窮夫婦居然也沒有問他為什麽不在自己家過年。
初四,解雨臣讓吳邪帶他去逛老和山。
江南有些樹木一年四季不落葉,冬季裏老和山倒也不是光禿禿的,兩個人漫步去了那個小山洞。
吳邪看着自己曾經倚靠着流淚的山洞壁,默然無語。解雨臣看着他的側臉,抿嘴一笑:“吳邪哥哥,你心情不好。”
吳邪無奈的笑笑:“沒有。”
解雨臣也不追問:“關于高考,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吳邪轉頭看着他,解雨臣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才開口:“你知道我家成分是富農,那麽你知道我是怎麽通過高考政審的?”
吳邪皺眉搖頭。
解雨臣又笑笑,盡量笑的毫不在乎:“長沙的政審比其他地方都嚴格,成分不好,別說大學,中學都未必念的了,這也是我來杭州念書的原因。高一寒假,我回到長沙,找了一家報社登報,跟家裏脫離關系。”
吳邪沒聽懂一樣盯着他。
解雨臣仍然笑:“你在想什麽,能不能不要全部擺在臉上?幹脆就一次都告訴你。登報後,我拿着那張報紙去了北京。遷去北京的霍家你也應該知道,他們家成分是革命幹部。解家跟他們有交情,我就直接找過去,告訴他們我想考大學,需要他們的成分庇佑,可以過繼給他們當兒子孫子,正好他們家幾乎都是女人。”
講述者是解雨臣,吳邪卻莫名覺得難堪,他轉過頭,不再看着解雨臣。
“我知道什麽叫看不起,可是,阿邪”解雨臣抱臂靠上身後的石洞壁“如果這是像我們這種人上大學的唯一方法,你還要抱着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撒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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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寒假只有三周,開學緊随在春節之後。
解雨臣的假期才過了一半,春節結束他直接從杭州回北京。
吳一窮夫婦想留他到過完元宵節,不知道解雨臣說了些什麽,之後吳一窮夫婦只是叮囑他照顧好自己,沒再挽留。
為什麽不回長沙這個問題似乎是一個禁句,父母沒有問,吳邪也就不多言。
解雨臣回京,吳邪送他。吳邪家距離到杭州站的公交線路點不算近,兩人一路無話的走着,距離站點還有段距離,解雨臣停下腳步。
“好了,立定轉身,回家吧。” 解雨臣轉過來,正面對着吳邪,笑盈盈的。
吳邪有點詫異:“回家做什麽,當然要到火車站把你送上車。”
解雨臣微微挑眉:“行李不多,可拖着兩個影子,有點沉。”
吳邪聽出來,小花這是在埋怨他的沉默,可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好,這幾天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支吾了半天,擠出一句:“花兒,沒有瞧不起,什麽的……”
解雨臣無所謂的笑笑,輕拍了拍吳邪肩膀:“回家吧,杭州的路我比你熟,暑假再來看你。”
吳邪還要堅持,可對着解雨臣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張了張嘴,堅持就有些說不出來。說保重什麽的,也沒意思。
他只能把行李遞給解雨臣,解雨臣用左手接過來,兩人面對面擡起右手相握,錯開些彼此拉近,撞下肩膀,松開手走向相反的方向。
偏垂的太陽把兩個人映成剪紙畫,同樣細長的身影相背而行。
解雨臣嘴角一直噙着笑,可是細看,那抹弧度裏滿滿盛着自嘲。
解家存續歷史悠久,人際關系複雜,解雨臣從小就學會只在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上耗費精力。
勸吳邪的那些話,他在開口之前就知道結果會是什麽樣。
公交車靠站,解雨臣等別人都上車之後自己才慢慢晃上去,随便找個座位坐下閉上眼睛。
原來做無謂的事情這麽累,他不懂自己為什麽還是那麽做了。也許是因為,無論內心如何強韌,春節時無家可歸還是會讓人脆弱,乃至失常。
而另一個方向上的吳邪,幾乎一轉身就重新沉浸在自己春節前的思緒中,一個穿着軍裝的身影頑固的在心底晃動。
張起靈到底去了哪裏?讓我們把鏡頭拉回到1965年11月下旬的某個周三之後。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槍杆子裏出政權。”那絕對是真理中的真理。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彙報》發表的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寫作和發表是江青秘密策劃的。文章點名批判北京市副市長、明史專家吳晗,實際上涉及中央領導層在許多重大政策問題上的不同意見。
現在的我們都知道,某大國的政壇上活躍着上海幫和北京幫。兩大幫派在和諧社會中默默做着些不和諧,或者換個角度來說,讓社會更和諧的事情。
當然我們也知道,某大國是有着繼承歷史傳統這一良好習慣的。所以在六十年代,我們可以找到現在所沿襲的根源。
姚文元的文章發表後,《人民日報》和北京各報在十多天內沒有轉載。這讓江青意識到,吳晗既然是北京市副市長,在北京及周邊地區難免有着錯綜複雜的根基。
江青已經不滿足于口誅筆伐,她決心要除掉吳晗,但她信不過周邊地方部隊,又怕走漏風聲讓吳晗潛逃。江青自己有很大一部分關系在江滬一帶,當初選在上海發表姚文元的文章也是這個原因。
綜上,南京軍區接到秘密指令,要求派兵入京羁押反革命份子吳晗。南京軍區對這種高層政壇的掐架行為感到很頭疼,轉手将這個燙手山芋甩給杭州駐軍。
杭州駐軍師的師長氣的牙根癢癢,但也明白軍令如山。
這種任務不但在實際上有很大危險性,政治因素也不得不考慮。他再三思量,還是決定把任務交給三團團長張起靈。
張起靈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在戰場上這小夥子是個傳奇。東北解放、抗美援朝戰争連着打下來,并且活下來的戰士少之又少,而抗美援朝勝利結束時張起靈才15歲。
師長此次這樣安排,不只是因為張起靈無論是自身素質還是帶兵打仗能力都過硬,主要是這小子的性格獨特。
從張起靈身上看不出任何七情六欲,對權力、地位也完全無視,執行這種政治鬥争引發的任務,不會受多方面壓力的影響,再合适不過。
周五下午張起靈接到指令,啓動高度機密任務。被要求當天就整頓武器連夜赴京,同時整個杭州駐軍部隊戒嚴,嚴防走漏風聲。
張起靈苦于沒有任何辦法傳遞消息給吳邪,就帶着手下的戰士們上了軍車,被催促着不眠不休的趕路。
一路上,甚至在過天津時都是順利的,在昌平區入京時卻受到阻攔,看來還是有沒打通的關卡。
昌平區京衛師的駐軍最高領導是位團長,他自認為還算客氣的在阻攔之後,對張起靈進行了平級接見。張起靈拿出軍令電報再次通報了絕密任務代碼,仍然講不通。
張起靈的解決方式簡單粗暴驚世駭俗,他直接拔手槍頂上昌平區團長的腦袋。昌平區團長都沒看清張起靈的動作,就被制在黑洞洞的槍口下。
張起靈讓他直接給最上層打電話,核對任務真實性。
那團長看着張起靈面無表情的臉,腦子飛速運轉着。他想張起靈理直氣壯到這個程度,莫非真的在執行最上層的直接領導任務?那自己真的要好好想想站隊問題,否則軍銜不保都是輕的。當然以他一個團長的身份是不敢打這個電話的,他理智的選擇了放行并承諾絕不走漏風聲。
入京後就是正常的任務執行程序,還好各方都考慮到京城的位置特殊性,沒有發生火力交鋒。
吳晗上班的市政府、家中宅院及親屬家都被張起靈帶兵嚴密控制,吳晗最終被軟禁家中。
幾個月間領導層沖突不斷,張起靈如預期一樣受到各方壓力,他也如預期的一樣,完全無視。無論是軍方還是政方的壓力,加諸在悶團身上,連個回響都聽不到,也算讓“各方人士”開了眼界。
最近一段時間,任務算是進入穩定期。讓張起靈難熬的,是這個任務無法明确的完成日期。沒有戰争中的全部殲滅或奪得戰場,也沒有定下目标人物的格殺指令,結束看起來遙遙無期。
那個周三被張起靈反複回想了無數次,吳邪雙唇的觸感越回憶越清晰,讓他思念到難耐。
自己控制不住的邁出那一步,吳邪又逃了。本想在那周的周日把吳邪揪出來,不管怎樣都要讓他明白,逃沒有用,你吳邪這輩子都只能是我張起靈一個人的!
誰知道突然插進來這樣一個任務。張起靈的太陽穴上隐隐爆着青筋,他非常氣憤失去了最佳追擊作戰時間。
北京三月,風沙頻繁,66年的春季卻反常的多晴好天氣。霍玲跟大學同學約好了在香山正門彙合,參加班級組織的春游。這一天一大早上去找父親的司機要求送她去香山。
誰知道平時很少出軍區大門的父親今天也要用車外出。霍玲問父親要去的地方遠不遠,一向溺愛她的父親還不告訴。
霍玲也不多廢話,開了車門直接坐上副駕駛位置,紋絲不動。霍父無奈,反正自己實際上只是去傳達個指令,就随她跟着,辦完自己的事讓司機再送霍玲去香山。
車開至一座宅院前胡同裏,停下,霍父的勤務兵下車跑進宅院。
霍玲在副駕駛上等的不耐煩,父親哄她,她也不理。
霍玲手指繞着自己的發辮,聽見勤務兵終于從宅院裏跑出來,無意間一擡頭,看見從宅院裏出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勤務兵引着那人來到車後座窗前,車窗搖下,那人靠腳擡手,對霍父敬軍禮,動作幹淨利落,墨黑的劉海随着動作輕甩向一側,露出高挺鼻梁上一雙深邃的眼。
霍父向他點頭,問他:“張團長,裏面怎麽樣?”他雙手背向後面,簡潔的答:“一切正常。”
霍玲看着那挺拔的細長身姿,瘦削的下巴上形狀優美的薄唇小幅度開合,低沉凜冽的聲音響起。一時間霍玲只覺得周圍異常的安靜,她只聽到他的嗓音,只看見他喉結的移動。
霍父微笑:“辛苦了。接到最新指令,目前已經可以移交公安部門羁押,後天正午完成移交手續,屆時軍隊任務結束。”
張起靈敬禮表示明白。霍玲發現他臉上絲毫找不到旁人見到霍父時,那熱切甚至是谄媚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完全沒表情。
勤務兵上車,車窗閉合,司機打火啓動汽車。
車裏的霍玲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像朵向日葵一樣,臉跟着張起靈轉動。車都開了她整個上半身仍然扭轉着,伸頭一直向後看。
後座的霍父一臉驚訝,軍區大院長大的女兒從小到大身邊都圍繞着大群優秀的男生,從沒看見女兒稍微留意過哪一個。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已經回轉身走到宅院門前的遠遠身影,露出了深深思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