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杭州市立高中臨近武林門,出了武林門,基本上是郊區了。
高中裏學生不多,就算三個年級一起放學也沒有出現成規模的學生潮。高三又比高一、二放學要晚,放學時學生們只形成了涓涓溪流。
吳邪離校門還有着一段距離,就看見長相惹眼的張起靈站在校門口,那效果,跟堵着校門立一尊高大的毛主席雕像一樣,涓涓溪流淌過他身邊,朵朵小浪花都禁不住回頭看。
張起靈意外出現,吳邪很有些雀躍,快走幾步過去,抿唇微笑揚眉,用表情詢問張起靈為什麽在這裏。他沒敢說話,怕一張嘴,雀躍的心被一覽無餘。
張起靈看了他一會兒,才說:“在附近辦完公事時間正好,順便過來。”
吳邪心中納悶部隊有什麽公事要在學校附近辦,臉上卻抑制不住的笑出了八顆牙:“一會兒你怎麽回去?有軍車跟過來麽?”
“讓車先回去了”張起靈說的有些含糊“回家吧”。
吳邪詫異,小哥這是要走着回部隊,順便送自己回家?那路程實在可觀了些。
他趕緊想了想附近的公交線路,說:“小哥,你走着回部隊太遠了,學校這邊好像還沒有到南屏山附近的公交,我陪你去武林門往城內方向找找線路吧。”
張起靈又是一句沒事,吳邪還要再說什麽,張起靈看着他微笑搖頭,吳邪一見到張起靈的笑容就條件反射的報以大大的傻笑,暈乎着就被張起靈拽上回家的路。
他們不快不慢的步行着。吳邪想起剛認識張起靈時他那急行軍的步伐,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兩個人走在一起步速一致,歩長都相等。
身高相仿的兩個身影,安靜的行走在路旁的柳樹下。張起靈依然話很少,吳邪卻也比平時要沉默。
三天前的周日,張起靈送給他桃花畫成糖葫蘆的本子,吳邪被逗的不行。拿了本子回家,仍忍不住時不時拿出來笑一下,笑了四五輪,某一個瞬間,突然想起上一次揪心的見面,自己曾經說過一句——桃花代表感情。
心裏仿佛多串鞭炮同時炸響,吳邪慌了。之前刻意忽略的許許多多的感覺趵突泉一樣湧出來,數個噴湧的泉眼,吳邪堵住這個,那個又串得更高。
可這一切, 太匪夷所思,這要他怎麽面對。千頭萬緒,脹滿吳邪的胸腔,擠壓肺泡,讓他呼吸困難。
從三天前開始不敢想念的人,此時走在自己身邊。念及那些想法,氧氣不足的感覺依然清晰,吳邪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仍然沒有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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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
低沉的聲音近在耳畔,吳邪應聲轉頭,張起靈看着他,臉上寫着怎麽了。
吳邪無法回答,左盼右顧,這才發現已經走到了家附近。
隔着幾排房屋,遠遠看見自家的煙囪。走近了,忽然看見拐進自己家的路口附近,靠着第一戶人家院牆鎖着一輛自行車。
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車,出廠時長得一模一樣,使用了一段日子後,劃痕刮痕成了每輛自行車特有的身份證。
這一輛,吳邪再熟悉不過——張起靈每次用來接送他的。
吳邪看着那輛自行車,停住,想了想,沒有去看張起靈。
向着吳邪家院門走過去,張起靈越走越慢,漸漸落在吳邪身後。
吳邪走到院門前,伸手摸上門把手,攥了攥,回轉身,面向張起靈。
他仍然沒看張起靈的臉,眼睛看着右下邊:“小哥,那我就先回去了。”
張起靈沒有聲息,吳邪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擡眼看向他。
一對上張起靈的眼睛,吳邪被深度催眠了。張起靈那雙平素古井無波的眼眸湧動着熱烈而複雜的情緒,看起來甚至像是恨他的,那熱烈燒的吳邪膽怯,讓他不能動,不能眨眼。
吳邪無端想起被法海收進缽裏面的白娘娘,感覺自己已經被吸着離地而起。
恍惚間那雙溺死人的眼睛欺近,吳邪被一片溫柔的黑色完全籠罩,一如最深沉的夜,或是暗色下輕晃的海洋,讓他只想就此睡去。
不願再醒,吳邪神游般緩緩閉上眼睛。雙目完全閉合前一瞬,張起靈的味道沖進嘴裏,彌散向五髒六腑。
張起靈吻了他。
第一個吻,任何層面的。然而兩個人都疑惑的覺得,之前發生過。
張起靈是在心裏設想過太多次,而吳邪,也覺得這種感覺該死的熟悉,熟悉到他忘了驚慌,忘了失措,忘了要推開張起靈。
張起靈像枚鋒利的針,刺破了他這只水氣球,吳邪顫抖向後癱軟下去,張起靈緊随着他,吻的始終不離開他嘴唇。
張起靈發狠的擁着他,雙臂勒的那樣緊,吳邪的魂兒快要從軀殼裏被擠壓出去。
誰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也許天長地久,也許彈指一揮,張起靈終于拉開點距離,右手仍然擁着他,左手向上,捧住吳邪的臉,拇指腹輕柔的、來回反複抹着他的臉頰。
吳邪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流淚,瞬間他心裏只剩下一個想法:縮回殼裏!
掙脫張起靈的懷抱,吳邪撞開院門踉跄跑進去。
“周日一點,等到你為止!”張起靈在他身後堅定的下了軍令。
他沖進前屋,關好門,蹲下靠在牆上,撩起上衣下擺捂住臉,吸幹臉上的淚水、汗水,還有——口水,盡量無聲的深深呼吸,壓制胸腔中四處沖撞的感情。
慢慢止住顫抖,吳邪理清了些頭緒。而一旦想清楚了,他開始恨張起靈,惱張起靈。
為什麽要挑明?他們之間明明沒有任何出路,撕開這一層将一切血淋淋的擺出來,就連想要像之前那樣,自欺欺人的見面都不能了。
只剩,結束。一想到這裏,兩只水閘又有大開閘門的趨勢,吳邪趕緊站起來仰着臉。他明白了剛才自己流淚的原因。原來他的身體早在他的意識之前,懂得了所有。
吳邪踱進裏屋,只有吳一窮在家。幸好只有吳一窮在,男人難免粗心些,應該不會看出他的異樣。
吳一窮坐在凳子上,臉埋進報紙,看得老僧入定。吳邪背對着他将書包放在床沿,控制下聲音,平靜的問:“爸,我媽呢?”
吳一窮把臉從報紙裏挖出來,看了他一眼:“今天怎麽回來的晚?你媽在子揚家幫着打包行李,飯菜給你扣在鍋裏,應該還熱着,我們先吃過了,你去吃飯。”說完又鑽進報紙。
吳邪沒胃口,去碗櫥裏邊取了副碗筷,就站在竈臺邊随便吃了幾口,吃完将碗筷放進洗碗盆,回到裏屋,看見吳一窮報紙攤放在膝頭,雙手覆在上面,臉色有些發灰,一言不發怔怔發愣。
吳邪走過去,問了一聲:“爸?”
吳一窮過了一會兒才擡頭看他:“沒事,你去看書。”
吳邪奇怪的抽出那張報紙,看了下日期,已經是快兩周前的上海《文彙報》。翻了翻沒看見什麽特別,又翻回剛才吳一窮一直對着的那頁,只有一篇文章,占了整個版面。
文章題目是《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作者署名姚文元。吳邪看了眼題目,心想讀一篇劇評能把表情讀的如此沉重,老爹真不愧是教古漢語文學的。
吳邪一目十行的浏覽,看了一會兒後,也有些暗暗心驚。
那篇文章措辭激烈,揪住北京市副市長、明史專家吳晗所編寫的《海瑞罷官》劇本不放,捕風捉影,将劇本中所寫到的“退田”、“平冤獄”同1961年的“單幹風”、“翻案風”聯系起來。
有些段落完全是極其露骨的批判,根本不是文章一開始所說的“我們準備就《海瑞罷官》這出戲和有關問題在報紙上展開一次辯論”。
比如這段——“同毛澤東同志一再闡明過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對照起來看,就不難發現,吳晗同志恰恰用地主資産階級的國家觀代替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國家觀,用階級調和論代替了階級鬥争論。”
以及文章結尾處“我們認為:《海瑞罷官》并不是芬芳的香花,而是一株毒草。它雖然是頭幾年發表和演出的,但是,歌頌的文章連篇累牍,類似的作品和文章大量流傳,影響很大,流毒很大,不加以澄清,對人民的事業是十分有害的。”讀來簡直讓人乍舌。
然而吳邪年紀小,雖然那個特殊年代,人們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政治意識的,卻只是覺得《文彙報》這種大型綜合日報,整版刊登這種點名批判北京高官的文章,實在是件極特殊的政治事件,卻也沒有深想。
吳一窮卻是在其中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姚文元的文章發表後,《人民日報》和北京各報在十多天內沒有轉載,北京市被批評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
從這個批評裏,就可以看出中央領導人的态度。這件事情,恐怕不會只以一次政治鬥争收尾。
可怕的是,盡管吳一窮夠警醒,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篇文章為導火線,引爆了怎樣的一場浩劫,給吳邪家,乃至全中國人民帶來了怎樣無邊無盡的磨難。
老癢星期五晚上的列車,出發去西安,全程運行近五十個小時,還好到了西安,部隊有專人接新兵,負責把新兵運送到陝西省境內秦嶺山脈的駐軍區。
下次相見也不知道是幾年後,老癢媽媽哭的看人都是模糊的。吳一窮和吳邪父子兩個去車站送老癢。
從小到大,吳邪的印象中從沒見過老癢哭,這一次老癢仍然沒給他這個機會。月臺上,淚點低的吳邪止也止不住,吳一窮也有些老淚縱橫,老癢卻拍着他們爺倆的肩膀一直哄着,仿佛要遠走的不是他。
火車發車,漸行漸遠,吳一窮和吳邪的身影縮小成兩個小黑點。老癢坐在靠車窗的位置,胳膊拄着火車桌面,右手拇指和食指按捏住雙眼內眼角,将那些鹹味液體逼回去。
參軍成功,卻遠遠的背井離鄉,奔赴深山。老癢看向窗外,一片漆黑,列車內燈光亮黃,外黑裏亮的作用下,車窗變成了一面鏡子。
原本以為能看到窗外景物,卻只能照見自己,生活總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老癢走後,唯一能讓吳邪分散些注意力的人也不在了。吳邪所有的思維全都灌滿了張起靈,灌滿他和張起靈之間的說不清道不明。
吳邪的第一反應自然而然是逃避,但以張起靈的性格,周日的見面吳邪躲不掉,就算躲掉了周日,就算除了星期一到星期日,又多出個星期八,張起靈要見到吳邪,吳邪逃不了。
索性一切說開,吳邪咬着牙想。他相信他和張起靈之間是一時的失心瘋,相信說開了之後張起靈也會明白,他們的關系會回到正常軌道上去。
惶惶不可終日了兩天三夜,吳邪堅定了這套作戰計劃,只待第二天周日上戰場。
讓他無法相信的是,直到夕陽西下,月上中天,口口聲聲說着等到為止的人,一直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