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屏鐘聲,從沐浴在清晨熹光的靜慈寺中送出。敲鐘的不是僧人,是屬于杭州古跡管理中心的管理員,鐘聲卻一如千百年前的渾厚悠遠。聲波漫過隔道相望的雷峰塔,灑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面,将清晨的寧靜暈染的更清靈。
南屏山附近的杭州駐軍操練場上卻沒有享受到這份寧靜。一周多以來他們的三團團長親身帶訓,以身作則不知疲倦。
以前每天固定的50圈負重跑及“3個3”(300個伏地挺身,300個深蹲起,300個馬步出拳)現在怎麽做都做不完。因為這位黑面啞巴團長不記數,負重跑肯定要超過7、80圈,“3個3”變成3個6,他不停下來,戰士們哪敢停啊。
從前隔幾天一次的野外障礙訓練頻率也被提升,這厮80圈、3個6什麽的之後還能面對高牆、水池、泥坑、鐵絲網一馬平川,遙遙領先,訓練完成後臉不紅心不跳回了寝室換洗,身後留下一個個的口吐白沫屍橫遍野。
戰士們對張團長不敢說什麽,齊刷刷的眼刀射向他的勤務兵王盟:你怎麽都不勸勸團長,這麽下去還有活口麽? 可憐王盟拖着被眼刀刺的千瘡百孔的身軀勉力參加訓練,他更不敢跟張團長說什麽。
張起靈倒不是有意想折騰戰士們,他是真的沒有計數。張團長将近三十歲的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困惑不定、猶豫不決的情緒困擾。這讓他一向很少有情緒波動的大腦有些失常。
他想不明白吳邪的态度。在虎丘時,張起靈感受着吳邪摟在他腰側的溫度,明明已經聽到了勝利的號角激昂地吹響,可之後吳邪身上就一直充盈着疏離感,在回程的火車上,距離杭州越近那種感覺就越明顯。
列車緩緩停靠在杭州站,兩人出站穿過廣場去等公交。杭州站到老和山和南屏山的公交線路不是同一條,張起靈先陪着吳邪等他的公交車。遠遠的看見車來了,張起靈突然對吳邪說他這幾周有事情,要離開杭州一段時間。吳邪愣住了,朝夕相對了三天,張起靈居然這時候才說。他張了幾次嘴,還是沒問什麽,默默上了公交車。
張起靈看着公交車消失在視野裏,走到自己要乘坐的線路前沉默的站着。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他離開杭州,他是需要時間想清楚一些事情。
十月中下旬,全國征兵入伍審查工作正式開始。幾輪篩選之後,老癢如願以償參軍成功。吳邪跟老癢說見不得他那個小人得志,志得意滿的死相,所以沒說什麽祝賀的話,其實從心裏他是真的為老癢高興。
老癢父親死得早,孤兒寡母過日子很是不易。老癢的媽媽跟吳媽媽一樣在學校食堂裏面打雜,收入微薄。所以有時她從食堂拿些剩下的飯菜幹糧,大家都不會說什麽。
這樣的生活條件,老癢居然也長成個身強體健的大小夥子,經常嘲笑吳邪是弱柳扶風的身材,這個文绉绉的詞還是吳邪教給他的。
老癢母子兩個很是高興了一陣,可過一段時間軍中分配令下來後,又笑不出來了。老癢被分配到秦嶺山區一帶駐軍,那地方離家遠不說,條件也是可想而知,老癢的媽媽擔心的直哭。
老癢是一顆紅心向祖國,不在乎條件,可是離家這麽遠,多長時間能見老娘一次呢。
這天晚上吳邪一家三口一起去老癢家安慰母子兩個,聊到很晚,轉過天來吳邪在課堂上難免犯困。午休的時候吳邪迷迷糊糊的吃着自帶幹糧,迷迷糊糊的聽見同學告訴他有人找他。
來的人是雲彩,吳邪既意外又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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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彩看吳邪沒什麽精神,問他學習是不是很累,吳邪搖頭。雲彩看起來倒是精神不錯,很是鼓勵了吳邪幾句,說他成績好,明年一定會考一所好學校雲雲。
吳邪有些迷惑的看着她,雲彩念的醫護專科離他們的高中不遠,可是特意跑過來肯定不是專門為了鼓勵他。
雲彩說完了一番話可能是沒詞了,低頭咬了半天嘴唇。最後鼓了好大勇氣,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吳邪才發現雲彩今天一直是背着手跟他說話的。再仔細一看,雲彩手上拿着一個嶄新的本子,塑料皮,紅顏色,這是要……送給他?!吳邪詫異了,感覺自己臉有點紅。
雲彩跟他對着紅,小聲的說:“吳邪,能麻煩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張團長麽?”吳邪:“哦……啊?”
雲彩臉更紅了:“就是個本子,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謝謝張團長,謝謝他……謝他……”謝了半天也不知道謝什麽“麻煩你幫我交給他吧。”
吳邪接過本子沒說什麽。低頭看了看那個本子,跟當時絕大部分印着毛主席頭像的本子不同,那本子的右上部印着一叢桃花從菱形漏窗裏透出來的圖案,很是別致。
雲彩輕聲的話語又飄過來:“這幾周見到張團長也沒什麽機會給他,你知道他不怎麽愛說話的……”
吳邪猛擡頭:“你這幾周都見到小哥了?!”
雲彩詫異的看着他:“是啊,不過也沒見過幾次”她又低下了頭扯了扯衣角。
過了一會兒她擡頭,對吳邪說:“這幾個周末去上課本來還想能不能碰見你,聽王盟說你這幾周有事情沒去給張團長上課,是不是要考試了?”
吳邪木然的搖頭,想了想說:“老癢——就是解子揚參軍,有時候陪着他。”
雲彩問他:“那結果出來了麽?”吳邪點頭:“嗯,已經招收了。”雲彩笑了笑:“那太好了。”奇怪的看見吳邪沒有反應,想了想說:“吳邪,謝謝你,又麻煩你一次,上次你幫我問張團長關于我繼續給部隊上課的事,你還專門跑去我學校告訴我……”吳邪淡淡的說:“沒關系。”
雲彩看他好像很累,道了再見就走了。
吳邪真的很累,想象不到的疲倦。他拿着本子頹然坐回自己的位置,那紅色讓他煩躁。伸手蓋住那抹紅色,這時下午課的上課鈴聲響起,他收起手,本子的塑料皮有些粘着被他的手帶起來,吳邪瞥見本子的扉頁上寫着“張起靈”三個字。
應該是雲彩寫上去的,這本子在還沒送出去的時候,就被寫上了被期待的主人的名字。
吳邪心下一片冰涼,他真的很想現在就沖出去,問那個名字的主人,為什麽。
經過三周體能上自虐式的超負荷運轉,張起靈的思維似乎與身體分離,反倒變得清明。
他得出的結論是,吳邪應該是害怕了。
吳邪有足夠的理由害怕,這樣一份在世人眼中驚世駭俗的感情,對于只有十七歲的吳邪來說,肯定會讓他不知所措。自己之前是有些心急了,這麽多的顯而易見,自己為什麽不夠體諒吳邪
張起靈給吳邪羅列了十多條躲避的理由,反正肯定沒有吳邪不喜歡自己這一可能。
張起靈把視線從寝室的天花板上收回來,看了眼桌面上的臺歷。綠色的星期四字樣,張起靈伸手撕掉了三頁臺歷紙,紅色的星期日字樣顯露出來,他對着面前的空氣微微笑了笑,只希望三天時間過得就像撕掉三張紙那樣快。
星期四,三節語文課連着上的日子。語文老師在講臺上讀着一本名為《燕山夜話》的書中選段,聲音略有些尖銳,吳邪聽着那聲音只覺得大腦被刺的一跳一跳。
他已經不像前天雲彩剛走的時候,沖動的只想飛去南屏山,找到那個人問他為什麽說假話,明明他沒有離開杭州。吳邪現在只覺得不想說話,也不想聽別人說話。他偏頭看向窗外,陽光那樣明亮,為什麽有些角落還是照不到,一片暗。
語文老師的聲音還是刺過來:“這裏呢,作者鄧拓使用了一個暗喻的手法,同學們可以想一下,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麽意思呢?”
還能有什麽意思。吳邪轉回頭,向後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眸。就是……不想見你呗。
星期日有些陰天,張起靈比吳邪複課後,去接他來部隊的時間要早些出門,騎車的速度比平時又快了很多。到了吳邪家附近,他将自行車停靠在前一排房屋的外牆上,站在吳邪家所在的那行排子房的路口,看着吳邪家的院門。
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人出來。這是自然的,自己沒有告訴吳邪他“回杭州”的具體時間。張起靈想了想,沒有去敲門,回到停靠着的自行車前,坐在後座上,盯着吳邪家的方向。
又坐了一段時間,張起靈站起來向吳邪家走去,走了兩步停下來,如果吳邪不在家,開門的是吳邪的父母,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這時張起靈聽見身後方有腳步聲,轉身看着那個路口等了一會兒。
吳邪和老癢邊走邊聊,拐過彎,老癢看見吳邪突然停下來,看着前方。順着吳邪的視線看過去,離他們兩家院門前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穿軍裝常服的小哥,纖瘦挺拔,靜靜的望向這邊,墨黑的發和過白的膚色對比強烈。
吳邪提步走了過去,停在張起靈面前,對他說:“等我一下。”張起靈點頭,又“嗯”了一聲。
跟過來的老癢看了張起靈一眼,走過去後又回頭看了一眼,到了自己家門前拉住吳邪,用身體擋住,手指在身體前方指向身後的張起靈,小聲的說:“唉,那招貼畫?”吳邪不明顯的點了點頭,往自己家門口走去,聽見老癢在身後感慨:“真精神”。
張起靈看着吳邪走到自己家院門前,推門進去。等了一會兒吳邪又走出來,手上拿着什麽東西,可能是課本吧。
吳邪走到他身前,沒有說話,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他,張起靈低頭看了一下,是個嶄新的紅色本子,順手接過來,兩只手輕夾着本子的兩邊,擡頭望着吳邪。
吳邪頓了頓,對張起靈說:“雲彩給你的。”之後沉默。
張起靈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手放下來,右手捏着本子的一角,沒發覺自己在用力,本子已經被捏的有些變了形。
張起靈看着吳邪,吳邪不看他,兩人都沉默着。
過了一會兒張起靈開口:“為什麽?”
吳邪仍然沒有看他,掃了一眼張起靈捏在手裏的那片紅,本子右上角的圖案那樣清晰。吳邪閉了閉眼,說:“桃花代表,感情吧。”
張起靈盯住吳邪,吳邪就是不看他。張起靈擡頭看着吳邪身後有些朦胧的老和山,覺得他揚手能把那本子扔到山頂上去。右手越攥越緊,那片紅已經完全變形了。
張起靈合上眼,偏過頭,再睜開眼時,眉頭松開:“嗯,那就,謝謝她。”
吳邪終于擡頭看他,看了一會兒,說:“嗯,她去上課時你對她說呗。”
張起靈沒有再看他,轉身走到自行車前,左手拉起車把手,随手将本子仍在後車座上,踢起車輪旁的支架,想了想,将本子夾在後車座上。推着車子走到吳邪面前,緩了緩,終究還是沒有停下來,走過去騎上車子離開了。
吳邪看着那背影消失,只覺得全身的力氣也都跟着消失了。
他拖着沉重的腿走向自己家,越走越慢。擡頭看着遠處的老和山山頂,再向上——天居然陰的那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