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陽光如蠟燭的外焰一般,又亮又燙的灼燒着眼皮,吳邪費力的把眼皮撐開一條縫——好刺眼!天色這樣亮,不會已經中午了吧?想到這吳邪一下子清醒,圓睜雙眼。
完全清醒後,吳邪感覺到左肩上陣陣暖意,轉過頭去看——張起靈側躺,臉朝向平躺着的他,微微彎腰,躺的比自己往下一點,鼻子就輕抵在自己的左肩上,綿長的呼吸全吹在上面,白色薄被子拉到自己的胸口,蓋住了張起靈的下巴。
小哥這個姿勢睡了一宿?怎麽好像自己的胳膊是紅燒蹄膀,小哥捧着聞了一夜……吳邪小心的坐起來,緩慢的拉開窗簾,房間裏更亮了,陽光束灑在張起靈的臉上,他微微的蹙了眉,吳邪又把窗簾拉上。
說實話醒來後看見張起靈睡在自己旁邊這個畫面很有沖擊力,吳邪伸長脖子越過張起靈看向房間裏的另一張床,當然還是像中彈一樣癱在地上。吳邪用自己的後腦勺遮擋陽光,将陰影投在張起靈臉上,半支起身子看着張起靈睡着的樣子。
可能是因為眼前一明一暗,吳邪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張起靈還是醒了。眼睛只張開一點點,裏面的焦距還是散的。張團長貌似有點起床氣,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看上去的表情是——委屈?
吳邪看他醒了,撐着上身坐起來些,問他:“小哥,昨晚有沒有擠到你?我睡相好像不太好。”
張起靈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完全清醒,聽了吳邪的話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委屈的表情倒像是更明顯了,動作遲緩的靠着床頭坐起來,頭發都是翹的。
吳邪看他那個樣子,心想:糟了,昨晚肯定孫悟空一樣瞎撲騰了,本來睡得就晚,自己又讓小哥睡不好,部隊裏不是每天都很早出早操?小哥多年習慣早起的老兵生物鐘都失效了。
想到這,趕緊爬起來,換好衣服系好鞋帶,學着張起靈昨晚的樣子在自己身上挂滿兩個人洗漱要用到的東西,眼巴巴看着張起靈,說:“小哥起來洗漱吧。”
張起靈穿着背心短褲就跟着吳邪走出房間,兩人并肩往洗漱間走去。吳邪路過走廊裏的座鐘時看了眼,快要十點鐘,真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時間,洗漱完了之後可以節約糧食吃一頓“早午餐”。
回到房間裏,兩人商量了下,就在房間裏解決吃飯的問題。張起靈去接待處又要了壺熱水,跟昨晚晾好的涼白開一起倒進吳邪的水壺裏,兩人就着溫水吃幹糧。
吳邪把吳媽媽給他們帶的茶雞蛋全都推給張起靈,張起靈卻不肯吃,堅持讓他自己吃,吳邪急了,剝幹淨蛋殼後整個塞進張起靈嘴裏,張起靈噙着茶雞蛋愣了幾秒,用手拿下來慢慢吃着。
吃過飯,兩人從招待所出來,今天的行程是留園、虎丘和獅子林。按照王盟的地圖,留園和虎丘在同一個方向上,路程較遠,需要搭公交車,獅子林距離昨天去的拙政園很近,去虎丘、留園方向的公交車站點正好在那邊,可以從虎丘回來,看時間早晚再決定要不要去。
公交車上幾乎沒有人,吳邪和張起靈并排坐在最後面,車慢悠悠晃悠悠的開着,吳邪忽然有種車就那樣一直開下去的錯覺。
虎丘山不高不大,景點卻多。站在入口處,吳邪只掃了一眼王盟寫的虎丘簡介,就把地圖疊起來收好了,他不能拿着展開的地圖經過劍池,吳王阖闾會看見地圖邊緣寫着的“吳王和驢葬于此處”,吳邪覺得阖闾會鑽出劍池,撕爛他的地圖。
看來雲彩和李四第教戰士們認字的課程上的還不夠。
Advertisement
吳邪和張起靈把虎丘山上的憨憨泉、試劍石、劍池、雲岩寺塔等等景點轉了個遍。對于外地人,說起蘇州,拙政園應該是最有名的,可對于蘇州本地人,卻首推虎丘。可能也是這個原因,1953年設立的蘇州園林管理處似乎把有限的人力物力都用在修葺虎丘上,此處與長雜草的拙政園不同,虎丘山光塔影,恬美如畫。
吳邪走累了,拉着張起靈往返回入口處的方向走,本來想着入口處附近有個枕頭一樣形狀的大石頭,吳邪進來時就惦記着想坐在上面,可走到千人石的位置就走不動了,一屁股坐下去,雙手托腮看着遠處綠樹環繞的中國版比薩斜塔。
千人石顏色暗紅,像是風幹的血跡。吳邪側頭看看張起靈坐在紅色石頭上的樣子,腦海裏卻想象着他在戰場裏的畫面。
吳一窮給自己講過,夫差于千人石上斬殺千人,血流成河,傳說是那石頭為紅色的原因和命名的來源。殘忍的傳說讓吳邪心酸——為了張起靈心酸。大多數人只是從各種傳說、聽說中感受那些血腥味,張起靈卻在戰場上處處面對死亡,甚至時時與死亡擦肩而過,他那時——還那樣的小。
問題在吳邪肚子裏轉了好幾圈,還是從嘴裏溜了出來:“小哥,你……為什麽八歲就參軍上戰場了?”
張起靈被吳邪前後不搭的跳躍思維問得一愣,想了想說:“我小時候被包着扔在師傅的門口,他一個人住,八歲時師傅死了,打仗有飯吃。”
吳邪聽了之後眼淚都快下來了,腦子裏立刻放電影: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幾塊破布包着的嬰兒張起靈,被無力撫養的父母遺棄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哭的滿臉是淚聲音嘶啞。聽到哭聲,一個善良的單身漢走了出來,驚訝的看見被遺棄的嬰兒,愛憐的帶回去撫養,讓他稱自己為師傅。可憐那孩子長到八歲後,他的師傅因病去世,孩子無依無靠,只能去參軍讓自己能有口飯吃,小小年紀便在戰場上經歷腥風血雨。
而當年的事實,跟吳邪自編自導的電影有很大出入。嬰兒張起靈是在一個暮春的早晨,被從家裏晃悠出來找食兒的瞎子老道發現的。嬰兒就被放在門的左下角地上,襁褓是端面的錦被,睜着黑黑的大眼睛不哭不鬧,長的極其讨喜,瞎子老道看見了,“喲”了一長聲,像抱個玩具似的給抱回了屋,居然也沒送走,就自己留下來養了。
瞎子老道也不是完全的瞎,說是老道其實也不是很老,就是行為舉止吊兒郎當,嘴角總是一邊向上勾着,春夏秋冬都是一身破舊的道士服,也不知道在哪兒淘了一副圓圓的墨鏡,日本特務一樣成天帶着。
據他自己說是一次在雪山裏面走,被長時間的雪地反光刺傷了眼,從此視力大幅減退,不能見光。可是他每次從山上住的破屋子裏晃蕩到山腳下小鎮,看見路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就吹口哨,一點都沒有視力減退的樣子,為了這沒少挨揍。
東北不信道教,也不信佛教,信“跳大神”。瞎子老道做法事沒生意,就給人算命。這是片磨難重重的土地,軍閥割據、抗日戰争、兩黨多年對戰,東北老百姓的生活真的是——水深火熱,家家都有下落不明的親人。瞎子算命還有點真本事,他會明确的告訴你親人活還是死。有幾戶人家,在找瞎子算命時,算出親人已死不必再找,忍不住揍了瞎子一頓,之後一段時間發現了自己親人的屍體,又哭着來給瞎子道歉,也算是口口相傳有了些口碑。
瞎子老道饑一頓飽一頓的過着,小張起靈也就跟着有的吃沒得吃。張起靈打小就安靜乖巧,話很少,更是從來不哭。瞎子教給張起靈一套內家拳法,張起靈問過他為什麽會功夫還總是挨揍,瞎子說他那是不稀罕跟別人計較。
小張起靈總算跟着不靠譜的瞎子老道活了下來。瞎子還教會了張起靈打槍——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的氣槍,經常帶着張起靈在山上打麻雀,後來完全是張起靈在打,只要他開槍從沒有打不到獵物的時候。
他們住的山是長白山山脈綿延下來的一座矮小的山,因為緊鄰着山腳下的安圖鎮,山上植被稀少,野生動物也就是老鼠、毛毛蟲、麻雀一類的。
張起靈八歲那年,東北地區的國內解放戰争進入白熱化,兩黨都到處抓男丁扔上戰場。瞎子老道因為眼睛瞎,兩黨都怕他上了戰場打到自己人,沒抓他,張起靈則是因為年紀太小。
山腳下的安圖鎮已是一片焦土,時常聽得見炮彈爆炸的聲音。一個火燒雲血紅的晚上,瞎子走到正在縫補衣服的張起靈面前,讓他放下手裏的活計。
瞎子交給張起靈一個通體墨黑的印章,印紐是一頭麒麟,做的十分精致,造型虎虎生威。翻轉過來,印上陰刻着四個篆字“張起靈印”。一條紅繩穿過麒麟印紐肚子下面的中空處,瞎子将印章挂在張起靈脖子上,對他說:“小鬼,你八歲了,這是發現你時包你的被上面系着的,你也能看出來,這不是普通東西,當時包你的被還是錦繡緞子面呢,那錦被,咳咳,我後來給當了……你別那麽看着我,這麒麟印章這麽值錢的東西我都沒當,而且那錦被上啥線索都沒有。這印上面應該是你的名字:張起靈。我教過你認字,這個字你不認識是因為這個字體是缪篆,普通人家根本不認識這種字體,也不知道你是誰家的小少爺,反正被扔到我門口也是咱爺倆的緣分,瞎子送你一卦。”
說着拿出平時算命用的銅錢,帶着臉上難得一見的認真表情給張起靈算卦。算完了,瞎子一樂:“卦上說雖然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不過在江南你還能再找到一個。還有就是長大之後有情劫,情這個東西別太認真,嗨,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他從身上各個角落掏出所有的錢,放在一起——也實在沒幾個,全都給了張起靈,對他說:“這些你都拿着,餓了就下山買吃的。我要出門一趟,要是三天後沒活着回來,你就離開這,今後,看你的命了,從卦上看,你倒不是個短命的主。”
說完了之後,晃晃悠悠就出門了。
張起靈看着脖子上挂的印章,聽的雲裏霧裏,他突然生出一種極度不舍的情緒,鼻子發酸,眼前模糊,呆站了一會兒,跑出去追趕瞎子,可是晃晃悠悠的身影居然在短時間內消失不見,就像從未存在過。
張起靈等了四天,第四天推開門,看見瞎子渾身是血倒在門外面,屍體已經僵硬,墨鏡不見了,一邊的眼珠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深深的血窟窿。
張起靈被抽走了渾身力氣,雙膝一軟跪趴在地上,瞎子的屍體他只看了一眼再沒勇氣看第二眼。也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張起靈命令自己站起來,轉身回屋裏,扯下土炕上的炕席,卷起來跑回到院門口,渾身停不住的打着擺子,顫抖着用炕席把瞎子包起來。
他想把瞎子拽回到後院,可是他年紀小力氣也小,拽了半天基本沒動地方。張起靈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被炕席劃破的手掌喘了半天,起身去竈臺旁,找了幾根圓柱狀的柴火棍,橫着推進炕席下面,柴火棍像一個個小車輪,滾動着減少了摩擦力,張起靈總算把瞎子拽到了後院。
家裏沒有鐵鍬,張起靈用鍋鏟挖了好久的土,終于挖成一個土坑,把瞎子連着炕席一起掩埋。他拆了唯一的長板凳,找出砍柴刀準備在板凳面上刻字。
刻“墓碑”的時候張起靈停了下來,他不知道瞎子的真名,老道就一直讓他喊自己瞎子,張起靈也真就那麽叫他,張起靈捧着墓碑迷茫了一會兒,低頭在上面一筆一劃的刻了四個字“師傅之墓”,豎着插在新墳前面,他在墳前坐了很久。
張起靈打量着屋內,他包起瞎子和自己的所有衣服(一個布包就包下了),用麻繩将棉被捆起來背在身上,在上面別上砍柴刀和氣槍。沒有再去瞎子的墳前看一眼,張起靈關上院門,離開了。
他已經想好要去參軍,瞎子留下的錢只夠買幾頓幹糧就什麽都不剩了,第一件事是要活下去,參軍起碼有飯吃。至于參哪方的軍——張起靈在基本已變成廢墟的安圖鎮裏,遇見幾個躲起來的老弱婦孺,她們在暫時停火的這幾天從躲避的地方出來,尋找廢墟裏還能用的上的東西,碰見張起靈,知道瞎子老道已死,她們叽叽喳喳的說着話,據她們說前幾天看見了國民黨部隊幾個散兵在附近出現,瞎子的屍體可能就是他們給扔回到山上的。
張起靈默了默,毫不猶豫的去尋找共産黨在這附近的軍隊參了軍。
瞎子到底因為什麽被殺,這問題張起靈想了一輩子。幾十年後翻着電視頻道,屏幕上柯南說了一句:“真相只有一個 ”,張起靈想到的仍然是瞎子的死。
真相是什麽呢?當時安圖鎮附近的十裏八村戰況膠着,對戰的兩黨都傷亡慘重,補給不足。
男丁被兩黨分別強行拉走,老百姓心裏肯定是充滿怨恨的。對戰雙方在餓着肚子拼了幾仗之後,都打起老百姓家裏存糧的主意,奈何老百姓把存糧藏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又不好明着殺人搶糧,對戰雙方心有靈犀的都摸到了老百姓的心裏——他們才不管誰贏誰輸,誰贏了他們都是一樣的被統治一樣的要交稅,老百姓只想噩夢早醒,戰争快點結束。
當時的東北教育落後,人們幾乎都迷信,瞎子在那一片兒算命斷言人的生死神一樣準确的口碑,連在此處長期對戰的雙方兵士都聽說過。如果瞎子明着預言對戰雙方哪一方是輸定了死定了,當地老百姓為了讓戰事快些結束,肯定會幫助另外一方。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态度傾斜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會對旗鼓相當難分高下的戰局産生決定性的影響,所以雙方都出面跟瞎子言明了自己的目的,對于兩方瞎子的态度都是一樣:都是老祖宗操出來的種,同胞手足相殘有勁麽?我瞎子最看不上為了個別人争奪政權,讓無辜老百姓流血犧牲,他們怎麽不單挑呢?恕我瞎子不奉陪着玩。
反動的言論在兩方本就焦躁的心情上火上澆油。
随着戰事吃緊雙方都失去耐性,瞎子的屍體第一次是出現在安圖鎮一條小溪邊上,上面布滿傷痕流滿了血,死狀凄慘,他的屍體的确是幾個國民黨兵送回到山上破屋前,可他們也只是認出了這個可憐的老道,想着落葉歸根,就把屍體送回去了,埋就別指望他們埋了。到底是對戰雙方誰殺了瞎子,不得而知了。
吳邪看着張起靈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浮現了一種迷茫混着仇恨的表情,嚴肅的瞪着前方的空氣,吓得他大氣都不敢出,心裏連連後悔不應該冒失的問問題。
張起靈從江南飛去東北的思緒又飛回來,表情柔和的轉頭看着身邊的吳邪,吳邪一臉不知所措,張起靈看着那張從心底透出關懷的臉,默默的想着:江南……家人……
他低頭垂眸想了一會兒,擡頭對吳邪說:“無論在哪裏,我都像個過客,家人都不在了,沒人在意我關心我,像我這樣的人要是消失了,恐怕沒人會發現。”
吳邪聽了張起靈的話,一股怒火“騰”的竄了起來,他眼睛都瞪圓了:“你胡說什麽?難道我……和戰士們……我們都是關心你的!”說完這句他又覺得這火發的莫名其妙,不安的扭來扭去,扭完了小聲的說:“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會發現……”
張起靈看了他很久,吳邪都被他看毛了。張起靈伸開手臂,就像中秋夜晚西湖邊一樣,輕攬了吳邪的肩膀,讓他靠着自己,不同的是,這一次吳邪的右手輕搭上了張起靈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