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大早缭繞在山間的白霧随着第一縷陽光的透出而逐漸散去。通往寺廟的石板小路還留着更深露重的痕跡,濕漉漉。小山路上空竹滴翠,有清脆的鳥鳴襯得四周愈發幽靜。在林間合着不遠處雪峰寺裏傳來的悠遠的晨鐘遠遠飄蕩開去。
直聽得人心境清涼,身心舒暢。
身邊的人,也仿佛是從這滿目青翠中出來的一樣,細致的眉目生動如畫,安穩的氣質內斂如玉,以及陸枭一直喜歡的,薄荷夾雜着檸檬的味道。
“喜歡這裏麽?”陸枭見紀澤只是抿着菱角似的唇,低垂着頭走路,于是便開口打破寧靜。
“挺喜歡的,很安靜,很舒服。”紀澤回答道。
“上面還有一棟小別墅,送給你怎麽樣?”陸枭問道,“以後,天氣熱了,就可以住到這上面來了。阿澤,這裏真适合你,跟你一樣安靜。”
紀澤卻是連帶着喘氣來不及“咳咳”兩聲,對陸枭說道,“這個可不行,枭哥,無功不受祿。再說我一個人,不需要那麽大的房子,怪安靜的。”
這的确是紀澤內心的想法,接受陸枭的“好處”本就不是他的作風,也違背了做人的原則。并且,一個人的大房子,讓他想想就心裏發憷。
“那就找一個人,跟你一起住,你就不會覺得很孤單了。”陸枭笑着,卻犀利地用一句話達到紀澤最柔軟的地方——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就連大房子,也是一種折磨。
聽到陸枭說“找一個人”時格外溫暖的語氣,隐隐帶着某些感情,紀澤的心跳漏了一下。恰好是走到只容一個人過去的小徑,紀澤在前,陸枭在後,真的只是看錯眼腳一滑而已,紀澤歸咎于石板太濕了,于是他就這麽踩漏了一步。
堪堪落到一個溫熱的懷裏,并且将頭磕到了陸枭的下巴上。體溫夾着陸枭特有的味道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就算再怎麽努力掩飾心慌意亂與難堪,紀澤的耳朵還是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因為将他牢牢禁锢的那雙手是那麽有力,帶着一股霸占的意味。連頭被這麽用力一磕的疼痛也暫時感覺不到了。
陸枭發誓,自己絕對是擔心紀澤摔倒才那麽用力一抱,懷裏的這個人,看來瘦削結實,抱着卻有種格外柔韌的感覺,讓他想起那天在醫院裏的活色生香。雖然他是非常想要就這麽抱着把他抱到寺廟去,但是理智告訴他現在應該馬上松開手,于是,陸枭不甚在意地緊緊擁了一下,立馬疼開手扶住紀澤站好,擔心道,“怎麽樣?人倒是沒摔,腦袋磕疼了吧。”并且伸手作勢要往他腦袋頂上揉去。
紀澤站穩之後,更是感覺倆人之間尴尬無比,原本是不知道,現在他無法像過去那樣坦然地面對陸枭。因為确實夠疼,黑湛湛的眸子染上一層水汽,躲躲閃閃地,眨巴着像星星,卻是堪堪避開了陸枭的動作。
略帶不好意思地開口道,“沒事,是我不小心了,枭哥,我們趕緊先趕路吧。”
其實不知為何,清涼山本就不高,雪峰寺也只是個不大的寺廟,卻還是修有纜車從山下上去通往寺廟,并且是免費的。
山竹掩映間,鎏金屋檐作勢欲飛,紅牆上刻着黑字的“南無哦彌陀佛”,正是雪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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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澤原本以為陸枭是出來寫生的,後來發現是要去雪峰寺,又以為他今日是要來燒香拜佛,卻是嘲笑般地想,這樣一個人物,來到佛寺聖地,不知道,佛祖會不會怒極将他打入十八層地獄,陸枭倒還是敢來。
進了卻又發現自己想錯了,陸枭只是自顧自地帶着他繞過大殿,來到後院的禪房。
淩晨的唱經講課早已結束,僧人們三三倆倆地走着,四周都沾染上香火的氣息。
陸枭邊走邊同紀澤說道,“這裏有位無心師傅,不是主持,卻是我多年的好友,我四五年前回國時認識的。那時候,發生了點事情,心中抑郁至極不可開解,後來,他同我說了幾句話,點醒了我。”
禪房的檐上,系着小小的風鈴,偶爾有風吹過叮鈴作響,卻更顯空幽。
紀澤身處其中,恍若有隔世之感,他想起幼年時的生活,有父有母,平淡卻幸福至極;而後是家中連連巨變,只剩自己一人踽踽獨行;再是現在,他脫下警服藏身與陸氏,跟陸枭,這個原本應當被逮捕槍斃的黑幫頭子,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連他自己都心生無力之感。
陸枭見他臉色惶然,間或閃過一絲凄楚,在這樣平靜安和的寺廟裏,總是讓人生出各種嘆願。他知道紀澤的身世并不是那麽平平穩穩,甚至可以說是有那麽點可憐。一時之間也靜谧無話。
“阿澤,你四處走走,我去同無心師傅說幾句話。”
紀澤這才從沉浸中醒悟過來,站在禪房屋檐下的陸枭,笑容幹淨明朗,帶着不同于這裏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味道,是溫暖的,可以拉他回塵世。
他突然可以直直地回視陸枭的眼神,幽黑的眸子靈動逼人,“好的,枭哥,你去忙吧,我自己一個人可以。”
陸枭轉過一個彎,就是無心師傅的禪房。幹淨齊整,沒有多少東西的禪房裏,床榻上正坐着一個精神矍铄的老和尚,形容瘦削卻不是枯槁,正有條不紊地給一邊自己沏茶,一邊敲打着手裏的筆記本。見是陸枭來了,精神飽滿地一笑,“陸枭。”
全然不是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的作風。
陸枭卻是見怪不怪,笑着調侃道,“無心,你是不是又在網上泡妞了?”
無心卻是形容一整,嚴肅道,“出家人不打诳語,我只是,點撥萬千紅塵中的有緣人罷了。”陸枭坐到榻上,接過小桌子上沏好的茶,雖不是什麽名茶,卻是茶香襲人。
“你還是,先點撥點撥我吧。”陸枭優雅地放下茶杯說道,眼角微微下彎,“我,遇到了這麽一個人——”
晨光将空地裏的樹幹和草叢碎石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草從中傳來不知名昆蟲的鳴叫聲。
紀澤繞到前面,寺裏人很少,風帶着放生湖的涼爽感吹來,清爽宜人,四周的竹葉沙沙作響,像聽到起伏的浪花。
望着一片安谧的精致,紀澤想到的卻是方才陸枭那攝人心魄的笑容,真是古怪的人,作奸犯科罪惡滔天的人,卻跟一個出家人是朋友。
無心将他的筆記本放到了一邊,也不再看陸枭,悠悠然地說道,“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陸枭,若是離了情與愛即可,你就不用這麽煩憂了。”
陸枭卻是自嘲地一笑,“這不可能,我寧願陷在其中。”
老和尚“哈哈”一笑,似有深意地說道,“你既然甘之如饴,那何來的點撥呢?都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其實八苦也罷,甚至八樂也好,自己選擇的路,都在腳下,走哪一條不是路,過哪一種不是日子?”
陸枭盯着眼前樂呵呵沒有正行的老和尚,點點頭。這樣豁達,不拘泥與世間,不限于佛理,活得逍遙自在的人,好似沒有心肝,其實恰恰稱得上“無心”。
老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和尚我只送你一句話——凡世間事,求則甚苦。既然得之,守護亦苦。得而失之,思戀複苦。”
随即趕他起來,“好了好了,你別打擾我清修了。趕緊該幹嘛幹嘛去。”
陸枭好脾氣地笑着被老和尚趕了出去,準備去找紀澤。
寺廟并不是非常大,卻給人感覺格外空曠。不知道為什麽,陸枭此刻并不想拿出手機直接撥打那個人的電話,反而是兜兜轉轉地在廟裏尋找着,含着隐隐的期待,在下個瞬間,那個人在心裏兜兜轉轉的人,就會出現在面前。
于是,在某個偏僻角落的石桌旁邊,看到了正坐在椅子上,仰頭看着頭頂的樹葉發呆的某人。黑瞋瞋的眼睛,宛轉如佛經裏幹淨透明的琉璃,一如他,某些在陸枭看起來貌似正直執着的心思。
“阿澤,快出來。”陸枭站在不遠處朝他叫道。
紀澤這才從晃神中見到陸枭,原本以為他還要許久,卻沒想到這麽快,方才自己的腦海裏其實空空如也,只是心很安靜,于是就這麽坐着也不知道呆了多久。
“怎麽了,枭哥?”站起來的某人,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像篩子一樣投下點點碎金,安靜內斂得像是香火缭繞間的青蔥樹木。只是臉上疑惑不解的表情,懵懵懂懂,像是從某個凝重的故事裏走出來。
陸枭的嘴角始終挂着一絲微笑,“我,忙完了。我們去拜一拜就走吧。”
陸枭與紀澤一同踏進大殿裏,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面容慈悲的塑金佛像。
“其實,我來了許多次,從來沒有進來過。”
陸枭突然開口說道,只是碧色的眸子直視着寶相莊嚴的佛祖,毫無虔誠之意。紀澤只是站在他身邊,靜靜傾聽。
“只是,今天突然想過來許個願,”說罷,更是伸手拉過紀澤,“我們,一起許個願吧。”
淡金色晨光中,泥塑繪金的菩薩坐在高高的蓮座上,微露笑意俯視着大殿氤氲的香火。清風吹動素長的絲幔如水般緩緩而漾,像是具有生命要羽化升仙而去。
在佛祖無悲無喜地注視下,兩個身份迥異,原本應該背道而馳的人,此刻卻一同跪在佛祖座下。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完了,陸枭卻并不急得起來,轉過頭注視表情虔誠的紀澤,眸光閃耀,“阿澤,我們這樣,像不像在拜堂?”
紀澤不可思議地睜圓了眼睛,他生怕陸枭再說些什麽,将薄薄的一層紙捅破,于是嚴肅地說道,“枭哥,佛門重地,不要亂開玩笑。”
陸枭點點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你信?”
紀澤睜着眼睛望着慈悲的佛像想了想,他接受的是無神論的教育,對這些并不信奉,但他的确許個願望。倘若真有神明,盼自己心願能達成,還這個混混世間,一小片清明。
“不是很相信,但來了就順便許個願而已。”
“你許的是什麽?”
“呃……身體健康,枭哥呢?”
“希望,今年的海洛因全部順利賣出去。”
說罷,陸枭起身不再看紀澤,氣宇軒昂地挺胸走出去。
紀澤站起來,深深地呼了口氣,這個人,是該有多毫無顧忌地放肆——在佛祖面前許願毒品生意興盛?
他甚少動怒,冷眼看着陸枭方才跪過的墊子,胸膛起伏有灼熱的怒意翻湧,目光炯炯地直視釋迦摩尼像——真是“舉頭三尺有神明”的話,佛祖,陸枭應該先進監獄,然後下地獄。
兩個人,原本就是帶着各自的面具開始,于是,連交換彼此的心願都是蒙着一層僞裝。
陸枭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的願望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