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紀澤握着門把的手捏了捏,他決定還是進去看看一探究竟,當然他告訴自己,要是這裏藏着對警方有利的證據,或者某些陸氏的隐秘信息那就更好了。卻極力忽視那些不安的情緒,這是陸枭的私密世界,而他正在進入。
果然都只是一些畫而已,有畫了一半或者只打了底稿的,還有直接放棄掉的,随便塗上幾筆,被随意丢棄在一邊,畫紙上散落着各種顏料和顏料盤。椅子底下卻是放着一個墨綠色的畫冊集子,約有一個十四寸筆記本那麽大。
紀澤當然知道陸枭要去的那個寵物醫院離這裏十分遠,于是他想了想,便縱容自己拿起這個畫冊想要看看。雖然,陸枭是個犯罪分子,是個黑幫頭子,是警察局裏已經上了黑名單的重點對象,但他總歸還是有自己的個人隐私的吧……紀澤猶豫了下,總覺得自己已經冒犯了他的地盤,再偷窺他的畫冊,實在是不應該。
但終究是好奇心戰勝了,而後便是巨大的驚駭像咆哮的海水将紀澤沖入漩渦中。
第一張就是一張人物肖像的速寫——坐在戶外咖啡吧椅子上,身後是一棵筆直的梧桐樹,正悠悠地有葉子滑下來,只有側顏的年輕人,專心致志地剝着手裏的茶葉蛋……
标注的時間是正好是那天他們相遇。
而第一張若只是覺得有點詫異和奇怪,紀澤嘩啦啦地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全是各種各樣的他自己——站在收銀臺的,彎着腰剪花的,在院子裏澆水的,趴在自己床上看書的……幾乎每一天,不一樣的自己。無一例外的五官清晰,眉眼生動。全是陸枭眼裏的自己,生動到紀澤看到每一張畫都可以聯想起那一天自己做了什麽,心情是什麽樣。細致細膩到讓他心驚,讓他失去呼吸。
沒有一個字的旁白,卻赤裸裸地寫着某個人所有的心意。
所有的畫,并不是嶄新得像是昨天剛出品的一樣,某一些已經起了磨邊,雪白的紙張也失去原本的光澤,像被什麽人碰在手裏經常翻看。
沒有人面對這樣一本秘密地存在了四個月,秘密地記錄了自己四個月的生活剪影的畫冊會不動容。
某些隐秘的感情,原本只是凝結成冰,而現在像剎那間被曝露在陽光下,瞬間融化。有些東西汩汩地流淌而出,不安分的感情尋找到了出口。卻也因為這樣突如其來的曝露,被陽光刺激得睜不開眼。
紀澤坐在陸枭平時畫畫時候的椅子上,翻着一頁頁标注着不同時間的速寫或者素描或者油畫,似乎已經知曉陸枭獨處時的心情,這些畫沉甸甸地提醒着他,某些感情是那樣清晰可觸碰,就在手裏,就在眼前。
他想起那天在山上陸枭明亮地笑着同他說——“有些東西,有些事,有些人,要你親自去一筆一劃地去記錄,才會印象深刻。”
原本淡定鎮定如深邃古井一般的眼睛,盯着手裏的一張張畫,卻已經是洶湧澎湃。陸枭一點一滴對他的好,像浮光一一掠過眼前。不是沒有察覺,不是沒有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好超乎了尋常,然而紀澤卻從未想過,是這樣一份心情。
此刻,他覺得自己身處海上,忙茫然不知所措。
最後一張,卻是月光下,面無表情,四肢僵硬的自己,在陸枭的畫筆下,像是個玉雕的人。紀澤看着這幅畫,不用瞄到時間,立馬就想起來,那是陳實被迫選擇自殺的那天晚上。攥緊了拳頭,後槽的牙咬得極其用力,像是極力抑制某些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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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澤深深地吸了口氣,卻感覺都是陸枭身上那種特有的煙味若有若無。他突然地就覺得憤怒了,于是,就連我呼吸的空氣,你也要摻和一腳,是麽?
沒有用。
紀澤穩定了下自己的心情,這般想到,喜歡是你的事,而我們,是敵人。
門被帶了上去,只有那本墨綠色的畫冊靜靜地躺在孤零零的椅子下面,仿佛沒有被第二個人動過似的,安谧得像是定格在了照片裏。
陸枭靜靜地坐在車子裏,車窗全部都打開,午後的風卷着春天裏各種的草木清香從車子裏穿過。他深深地吸了口煙,享受般地又一點點吐出來,随着風迅速散去。坐在他身邊副駕駛座上的貝殼被煙味嗆了下,打了個噴嚏,轉轉腦袋又蜷縮成一團。
陸枭騰出一只手摸摸貝殼的腦袋,笑着對小貓咪說道,“嘿,貝殼,好像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說罷将煙摁到煙灰缸裏,動作流暢優雅地發動車子,車子迅速啓動,像黑豹般在路上奔馳着。
陸枭推開門,正見到紀澤一個人站在收銀臺邊上,低垂着頭,安靜地看着手裏的書。濃黑的睫毛投下陰影,弧度美好。店裏的音樂也在緩緩流淌。你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讓他心靜安定,并且忍不住地要去讨好他。
紀澤以為又是買花的客人來了,習慣性地擡頭聲音清亮地問好道,“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麽需要?”見是陸枭,又羞赧地放下手中的書,頗不好意思地道,“啊,原來是枭哥,這個,剛剛看入迷了……”
陸枭不以為意地一笑,将貝殼放下來,任它四處蹿去,走上前去,雙手撐在收銀臺上,打趣道,“我的小花店可不能交給阿澤你,照你這樣的經營态度,說不定那天就會倒閉。”兩人不過隔着小小的電腦顯示屏,陸枭低低地笑着說話,煙味夾雜着他身上說不清楚的清爽味道撲面而來,讓他想起方才在畫室裏滋味複雜的回憶,讓紀澤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後退。
“枭哥,我這不是過偶爾看店嘛……”紀澤轉過頭吱唔道,這個時候,他真的不願意與面前的這個男人有絲毫接觸。別說他們都是男人,就算是女人,陸枭的接近也是絕對危險。
陸枭倒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面前的紀澤正背對着光線,清俊的五官,面上有深深淺淺的陰影,好似有很多很多說不出的情緒在臉上蔓延,掩蓋着心跡。
“來,你看我多好,就算你這個保镖如此不盡職,我還記挂着你。”陸枭打趣着提起手中漂亮的點心盒子,正是紀澤曾經與他閑聊時提到過的一款,自己只是說“那個味道好像嘗起來還不錯。”只是兩個月前偶爾的一句話,沒有想到,陸枭卻記得。
紀澤愣愣地接過陸枭手裏的東西,方才在畫室的時候,那種酸澀的心情,像是吃了春天裏剛成熟的李子慢慢漲漲地蔓延開來,無法控制,無法掌握。緊緊地攥着手裏的盒子,原本緘默的心情更加憋悶,擡頭只看到陸枭輕松的背影向沙發走去,紀澤甚至可以從腳步上判斷陸枭此刻的心情是高興的,放松的,帶着一點點雀躍。
而自己卻像是被放逐在海上,還被當頭澆灌了一場大雨,淋漓不堪。
他當然沒能發現,只留給他一個背影的陸枭,卻是狡黠地哼笑了下,我的卧底先生,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呢,這種感覺真的很不錯,不是麽。
一個人的心情在苦苦克制,而另外一個人的心情正在肆無忌憚地從細節處展露。自從紀澤看過陸枭的秘密畫冊之後,某些一直迷惑不解的豁然開朗,陸枭對自己的好,偶爾一個幫忙盛湯的動作,溫柔地叮囑自己的言語,帶着欣賞和喜愛的眼神,所有的這一些都被賦予上了新的色彩。
紀澤隐隐克制着自己,他并不是歧視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感情,但是,陸枭卻讓他感到害怕。不是害怕于他的身份與勢力,陰狠與狡詐,而是害怕于陸枭這樣地對他好。于是,原本沉默的紀澤,更加沉默,能夠不與陸枭單獨呆在一個空間裏,他絕對會避免。吃飯的時候,盡量埋頭扒着飯碗,以他最快的速度吃完飯,關店之後,早早上樓,早早休息。
仿佛多看一眼,他就可以感覺到陸枭眼裏那種讓他心慌失措的感情。
陸枭看着紀澤打烊後,收拾好店裏的物品,将清理一遍,準備好明天的營業的事宜,随即匆匆地跟自己告了個別上樓休息。仍舊是烏溜溜的大眼睛,頭發倒不是怎麽見長,雖然極力掩飾,卻像是只驚慌失措的大白兔。陸枭笑着應答了一句,心裏想。
這樣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偶爾親密接觸時,紀澤的慌與亂,平時愈發的沉默安靜,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自從醫院回來,陸枭就多了個習慣,在夜裏,空無一人的客廳裏,也不開燈,一個人喝着酒,抽着煙,一遍又一遍地看各種各樣的電影,老的新的,中國的,外國的。
有天晚上恰好就是放到《無間道》,那個時候,他多麽希望紀澤也能夠下來,坐在他身邊一起看這部電影。
然後,可以輕松地談論類似的話題。再最後告訴他——阿澤,其實無間地獄并不可怕,倘若要是有個人陪着你走出去的話。
可惜,睡在他樓上的紀澤,并不知道陸枭在夜裏一個人對着偌大的電視屏幕的自言自語。
陸枭昨晚叮囑紀澤要早早起床,他們要去郊游。紀澤點頭應下,回房時默想這個黑幫裏的藝術家,藝術家裏的黑幫老大,估計是又犯“畫瘾”了,時不時跟着他出去寫生也有幾回了,紀澤并不感到奇怪。
清涼山上,雪峰寺。
清涼山是s市郊區的一座山,海拔并不是很高,山高不過800多米,夏日最高氣溫不超過30℃,作為一座夏季炎熱的南方城市,清涼山吸引了許多不耐酷暑的富豪官員。山上有200多棟風格各異的別墅,其中有一半已經是陸家的産業。大多作為拉攏和行賄的手段送給了有權優勢的人。十年前,陸氏還出資在清涼山上建了座雪峰寺,地處偏僻,香火卻開始漸漸鼎盛起來。
只是等出了門了,紀澤才發現陸枭并沒有帶他平時作畫用的工具。陸枭見他頗為好奇地打量自己,笑着說道,“阿澤,怎麽了?難道是我今天特別帥?”
紀澤不可遏制地轉過臉去,紅着臉,“不是,我以為枭哥你今天是要出去畫畫。”
現在,他就是這樣對陸枭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狀态。
他在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裏,設想着自己全力以赴地找出陸氏的黑色生意交易記錄,或者在最恰當的時刻,将陸枭人贓并獲。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這個人,是絕對危險,縱使心底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不決都可能使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當一大早面對着陸枭精心烹制的早餐,臉上浮現的是溫和又明亮的笑容,聲音含着暖意詢問他的時候,紀澤卻是覺得有兩只手将他撕扯開來,一半浮生一半夢的感覺。仿佛這樣的陸枭與夜裏自己計劃中的陸枭完全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