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兩章不見薛瘋子,還有點想念
兩章不見薛瘋子,還有點想念。(24)
”
隊員們沉默地跟着隊伍往前走。
他們終于在太陽下山之前趕到了被困在冰層中的「奢望號」巨船。
「奢望號」這個名字盧卡斯一直不願意提起,或許是覺得不吉利,心理上有些抵觸。
但特裏厄克倒是覺得沒什麽,本來能在這種低溫下找到出路就是奢望。
他沒說出口,但他心裏暗暗地覺得,薛旦他們一行人早就遇難了——或者就算找到了出路,也回不來了。
可能是盧卡斯和薛旦他們經歷過大遷徙吧,所以總是抱着不客觀的「希望」,他們意識不到,這種「希望」已然是一種奢望。
昏暗光線中的「奢望號」翹着高高的船身,像是破冰而出的號角,太陽被遮擋在船身後,只微微地發着些渲染色彩。
「奢望號」的船身已經挂上了霜,白色的船體恍然與無路可走的世界一般無二。
船上的人凍死了好幾茬。
那個原先和他替班帶隊的小年輕船員也凍死了,他死在了小男孩島上,隊員們就沒帶他的屍體回「奢望號」。
特裏厄克走到和冰層凍在了一起的梯子下,向上擡了擡跋森,準備登上第一級。
“特裏厄克隊長,跋森他……你別背了。”有隊員在身後艱澀地說。
特裏厄克雙手托着跋森的大腿,微微低着頭,只沉默了兩秒,便當機立斷蹲身,将跋森放倒在地面:“我們先上去,讓船上的人把跋森的屍體帶回船上。”
特裏厄克确實沒辦法背着跋森上船,他的整個身子都因為脫力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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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裏厄克隊長,你等等——”一名隊員抻着脖子往冰面上看,“那是盧卡斯,盧卡斯先生?”
特裏厄克猛然擡頭。
有人在白色的天和白色的冰面之間往「奢望號」走,看那人行進的方向,是從蘑菇島來的。
“肯定是盧卡斯。”特裏厄克咽咽口水,靠在梯子上,“終于回來了。”
盧卡斯走得很快,沒一會兒就到了這幫人跟前,特裏厄克沖他無聲地咧嘴一笑。
盧卡斯将這些拘謹地站着看他的人們略略一打量,直接蹲下去背跋森:“這是犧牲的同志?”
“是。我背不動了。”特裏厄克虛脫道。
“我來。”盧卡斯輕松地将跋森背起,一手抓住滿是白霜的梯子,毫無困難地登上甲板。
其他探索隊員陸陸續續地跟着登上梯子,圍着盧卡斯站成了個半圓弧。
“怎麽,參觀珍惜動物?”盧卡斯無奈,“別看了,趕緊去取暖。”隊員們皆點頭,零零散散地全部走入船艙。
特裏厄克杵着欄杆,像條瀕死的魚一樣,掙紮着對盧卡斯道:“屍體放最底下的船艙就行,我去我艙室暖暖身子,要不行了。”
他說到做到,也不理盧卡斯有沒有回應,轉頭就進了船艙。
這特裏厄克身上,總有些薛旦年輕時候的風格。盧卡斯想,但差別還是比相似更大的。
盧卡斯很快放置好跋森的屍體,去特裏厄克的艙室找他。
特裏厄克正靠在勉強燒着的壁爐跟前,用棉被把自己捂作一團,他見盧卡斯進來,趕緊出聲:“快關門,快關門。”
盧卡斯推上門:“船上還活着多少人?”
特裏厄克笑了:“沒多少,頂多一百人。再找不着出去的路,我們都得死。”
那你還笑得這麽豁達?小小年紀,對生死倒是看得很淡。特裏厄克滿屋都是棉被,盧卡斯扯過最近的一條蓋住自己,也縮到壁爐跟前取暖。
他盯着壁爐裏像是在抽搐的火焰,問了特裏厄克一個犀利的問題:“你們這一個月吃的什麽?”
“應急幹糧吃沒了。”特裏厄克無奈,“冰層太硬,我們鑿不開,裏面的魚又被凍得太深,想吃就是妄想。”
他眼神飄忽,“我們集體餓了幾天,死了一堆人,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我就——我就讓他們吃屍體。”
“溫度這麽低,放幾年都不會壞。”特裏厄克心虛地狡辯,“又不能真讓一船的人都餓死,我就第一個吃了,後來大家堅持不住,也都肯下嘴。”
“你去最底層的屍體存放艙室估計也發現了,有吃到一半的屍體,我記得是羅托娃。”特裏厄克道。
盧卡斯是發現了,所以才有此一問。他沒有反對的意思:“亞陵山區以屍體被最愛的人食用為榮,你不用太有負罪感。”
特裏厄克把鼻尖埋進圍巾裏,只露出一雙眼睛:“我還真沒什麽負罪感,奇了怪了。”
盧卡斯笑他:“你真像亞陵山區人。”
特裏厄克搖搖頭:“我不清楚亞陵山區——薛旦是不是亞陵山區的?”
“是。”
“我看你是他媽想薛旦了吧?”
“也有可能。”
特裏厄克搖頭笑:“得了,你們倆也不用互相想,等我們這一船人死光,就該你們兩個去天堂黏糊了。”
“你之前不還說,我一個大反派也得自己在人間受苦?”
“我收回,我同情你,行吧。”
盧卡斯笑笑:“我一會兒吃點東西,明早我自己去小男孩島,你們別來回折騰。”
“那島上真沒東西。”特裏厄克絕望道,“我走了兩遍了,屁點異常都沒有,全是枯枝敗葉。”
“我們沒有別的希望,只能期盼在這兩個島上發現什麽出路。”盧卡斯冷靜道,“或者你想要所有人待在船上等死?”
特裏厄克做投降狀:“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和你一起去吧?再多帶幾個人,效率高一些。”
盧卡斯搖搖頭:“犧牲的探索隊長李不是說,小男孩島上的溫度比船上低很多?你們現在身體狀況很難撐住幾次探索,還是待在船上續命吧。”
“我可以幾天出一次,碰碰運氣,總不能真等死。”特裏厄克打申請,“死在探索路上也比死在船裏強。”
盧卡斯看看他被圍巾和帽子遮住的面容——什麽都看不出來:“如果你是這麽想的話,我完全沒有意見。”
盧卡斯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前往小男孩島的路程,沒用太長時間便走到了小男孩島的灰色海岸。
上午的小男孩島沒有一點朝氣,死氣沉沉的像拍扁在童話書上的臭蟲。
他登上光禿禿的海岸、走入光禿禿的樹林。
盧卡斯心中總有種預感,他什麽也找不到——在所有出海的人死光之前,他果然什麽也沒找到。
在盧卡斯探索了幾個月後的某天,特裏厄克告訴他,“奢望號。”上只剩他們倆兩個活人了;
第二天,盧卡斯就在海岸上發現了特裏厄克的屍體。
特裏厄克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他給盧卡斯留了個浪漫的遺言,被他夾在兜裏——
“為讓唯一不幸留在人間的大反派過得滋潤點,我船艙裏的幾百屍體遺産都過繼給你了,不用客氣。”
盧卡斯為了感謝他,将他埋葬在了已經被探索過無數遍,卻依舊不肯展現出一點生路的小男孩島上。
94、所謂文眼
盧卡斯靠着「奢望號」裏剩下的冰凍屍體,度過了七月、八月、九月——直到來年五月。他想要确認,這兩座島不會因為月份的增減出現變化。
一個人待的太久,好像時間不會再走動,一年過得很快,盧卡斯睡的覺也越來越多。
有時候他會坐在「奢望號」翹起的尖上,做一只白色巨物上主宰的螞蟻;
有時候他會翻出周衣裳的屍體再看一看,坐在無人的白色枯木中間發呆。
欲望越來越低,心情越來越平靜,只有寒冷與寒冷帶來的疼痛與麻木能夠喚起他動一動的願望。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過去和未來,也從來沒有動搖過薛旦會回來找他的信念;
他從來沒有放棄自己可能主動前往「那邊的雪地」的所有可能,也從來沒有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與動力。
盧卡斯有時候會出現幻覺,他恍惚間覺得這才是他從小時候就追逐的主宰世界的境界。
他的身高沒有增長,但是他站在冰面上擡頭看太陽的時候,很難不相信自己是巨人。
十二月與六月一模一樣的白、一模一樣的冷,但是又似乎沒有去年六月冷了。
盧卡斯在這些時間中無所事事,于是他的思維便飛去了時間之外的地方,它能紮進窒息一般的海底,也能聽到久遠的人聲。
盧卡斯在第二年的五月份離開了小男孩島、蘑菇島與「奢望號」,制作出一艘小船,載上十三具屍體和三條棉被,拉着小船向新大陸群島徒步跋涉。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做小船,而不是更利于在冰面上拖拽滑行的其他形狀。
或許是與其他東西溝通多了,心中澄澈,便下意識能夠覺察出一些超越時間的重合點。
無限的時間給了他能夠用腳步走完這世界的錯覺。
盧卡斯該走的時候便邁步,該睡的時候便用棉被裹住身子,該進食的時候便處理冰屍。
幾年後、或許是十幾年後、或許也僅僅是幾天後,盧卡斯看到了被冰霜覆蓋的南大島。
他将木船停在冰岸邊,獨自走上南大島。
南大島一共有三十六座保溫棚,盧卡斯順着山坳走近二十七號保溫棚。
它灰色的外表已然被白色侵蝕,盧卡斯輕輕觸碰它的矮門,矮門艱澀卻又并無太多阻礙地向內滑去。
保溫棚內一片黑暗,盧卡斯感到有很多人在看他。
盧卡斯踏出一步,空曠的腳步聲在堅而脆的保溫棚內來回撞擊,透過矮門的吝啬光線照亮了門內的一小片區域。
在光線照亮的最邊緣處,有幾只白色的腳立在遍布白霜的地面上。
盧卡斯走近那幾只腳,手向前摸索而去。
指尖隔着棉手套碰到了堅硬的阻礙,那是對方的身體。他順着輪廓向上,很快便勾勒出了這人類的身形。他将手指覆在那人的眼睛上,輕輕替他合攏。
或許這些人是在——去年五月份,探索隊剛到達小男孩島和蘑菇島的時候,曾經經歷了一次低溫層驟升——上次氣溫驟降時集體死亡的。
盧卡斯繼續向保溫棚內走。
他不小心撞到了一處障礙,探出手去碰,原來是如同鐵板一般的紗簾。
不需要眼睛和光明,盧卡斯能夠想象出這裏形态各異的、等待死亡的人們。
他花費了這天剩餘的時間,幫助保溫棚內的所有人合攏了雙眼。
在太陽即将落到冰層之下時,他轉過身,将後背交給保溫棚黑暗中仿佛還活着的一雙雙眼睛,離開了二十七號保溫棚。
盧卡斯縮在他的船裏又睡了一晚。
他用了三十六天,合攏了南大島所有人的眼睛。接着是中部大島和黎明島——
不過,他也會在每一座保溫棚內取走一到兩具凍屍作為接下來的口糧。
如果薛旦在他吃完這些屍體後還回不來——那也許是幾百年之後、上千年之後——他确實就會死在這裏。
盧卡斯回他的心形島待了兩三年,忽然想要回舊大陸看看。
他在黎明島殘破的遷徙者群像的底座重給薛旦留了信息,然後拉着他的小船,裝上滿滿的屍體,向舊大陸的方向跋涉。
盧卡斯剛剛走過北島,就有了出乎意料的發現,那是一座覆滿白霜的船,擱淺在冰面之上。陳思倩趴在船頭,渾身的霜将她塗抹成了一座冰雕。
盧卡斯拉着他逼仄的小船,仰頭看着這艘也不大的船,默默地躬身行禮,然後将手上的麻繩在手腕上重新纏了兩圈,轉身拖住小船,繼續往北走。
冰層、冰層,永遠都是冰層。
盧卡斯十分擔心他手上的那指示鐵潮方向的古老圓盤出問題,那他恐怕會永遠迷失在冰層上,再也回不到黎明島或舊大陸。
好在這老舊的圓盤指針似乎被什麽其他的庇佑籠罩,依舊顫顫巍巍地、亘古不變一般朝着舊大陸鐵潮。
冰層反射太陽光的角度不同,有時盧卡斯眼花,明晃晃的日頭像是飛快從東邊繞到西邊,這時冰層就如同湧動的、刺眼的油畫,逼迫着盧卡斯将食指指尖搭在圓盤指針之上,閉着眼睛向前行走。
再也沒有下過雨。盧卡斯有時候會懷念雨聲,尤其懷念他和薛旦躺在卡莫帝國喬伊老先生的屋子裏,身下吱嘎作響的木床與嘩啦啦洗刷着牆壁與街道的雨聲交響。
每當他想起薛旦,盧卡斯才會抑制不住地感到孤獨。他太向往卡莫帝國那三年的生活了。
他想起睡足覺後在貓廳的二樓睜開眼睛,一側身邊是薛旦,一側身邊是窗戶、樹葉和微風。
或許也有回憶的美化作用在,盧卡斯一輩子第一次感受到渴望的灼燒。
他渴望能夠有薛旦的陪伴,渴望人頭熙攘的街道,甚至渴望叛逆期的游杳狂錘他醫館的木門,怒吼着讓盧卡斯滾出來看看他不小心淘到的美人冊上一些不堪入目的畫作。
為什麽人的一生要經歷這麽多的苦難呢?
盧卡斯牽着船,閉着眼睛摸指針,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他有時會平靜得仿佛已經成神——
成了剛剛吞下新病毒的周衣裳,有時又難/耐得仿佛未曾成年的男孩兒,心髒迫不及待地,在透明的橡膠袋中左沖右撞。
為什麽他會去支持鐵人,妄圖用人類的未來探索其他可能性、找到他所尋覓的一種客體?
他從出生以來便生活在追逐中,他的本能讓他歇斯底裏地往那個客體的方向攀爬,可他從未真正實現過。
但是當盧卡斯走在路途中時,他前所未有地篤定,他已瀕臨掉入那種客體心境的邊緣。
舊大陸從視線盡頭升起。盧卡斯停下了均勻地邁着、仿若鐵人一般規律而無休止交疊前行的雙腿。
冰面斷裂,一面是冰天雪地的寒冷,一面是像剛從冰箱中拿出來的、幹幹淨淨、綠意盎然、海面蕩漾的舊大陸。
盧卡斯驚呆了。他重新低頭看了看手上圓盤的指針,指針還是堅定地指向舊大陸的方向,不過他輕微地感到了向下的拉力。
舊大陸經歷了怎樣的變故,為何鐵潮重退居地下、寒冰也跟着消融?當初鐵人和人類為什麽沒有向舊大陸走走看。
盧卡斯将屍體放在冰面上,将只帶着一具屍體的船推入水中,登上船板。
燥熱立刻籠罩了盧卡斯。他緩慢地脫下一件件早已如同器官的延伸一般的衣物,疑忌這是與他對話的世界給他的陷阱。
但他并不懼怕,沒有什麽能夠讓他再懼怕了。
盧卡斯冷靜地判斷出舊大陸的實際溫度,并沒有穿得太少,穿着長衣長褲,将船停在了厄洛海區某縣的南岸。
鐵潮雖然不見,但它帶來的毀滅式打擊仍然留在了大陸上。
人類的建築已然化成了殘骸,只能偶爾看到一座大教堂留下的、插在土地裏的厄洛王像。
盧卡斯背着一具屍體口糧,一直向北走,直到來到厄洛河。
厄洛河母親仍舊愉快地流淌,像滋補人類一般滋補它兩岸的所有草木。
盧卡斯想起他曾經站在船頭,迎面對着塔季揚娜和漫天的箭雨舉起手中的一只小玻璃瓶。還有塔季揚娜臨死前的爆裂。如果當初是薛旦——
幸好不是薛旦,否則人們必定早已滅亡。
盧卡斯向上擡了擡完全腐爛、甚至溢出蛆蟲的屍體——還好他現在的身體能夠承受住消化這種食物——擡頭看高高聳入天際的淩雲峰。
恍惚間看到了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旗幟上的山與水格外清晰。
盧卡斯眨眨眼,将它從腦海中清除。後來這地方不是建成了塔季揚娜和柳園園的小屋嗎,旗子早換成厄洛海旗了吧。
盧卡斯對着看不見的山峰發了很久的呆,直到他想起來,鐵潮應該已經拍塌了那座小屋。
盧卡斯沿着厄洛河向下,從中部走廊走到隅安城、從隅安城走到亞陵山系——
那座無名山谷、從亞陵山系的斷頭頂、瞿水、南山、起坨山,到伊色平原、伊色城、伊色山口、西部山地和各塔提沙漠;
回到黎明共和國——他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黎明共和國和黎明島有同一個名為「黎明」的期冀——的那些破碎的巷子、倒塌的大樓、不見了的醫館。
然後是卡莫帝國,他的帝國和宮殿,還有同志們的貓廳與擁擠的居民區。
等到盧卡斯回到船上時,屍體早已被吃光,他靠着舊大陸上孕育的生物,好好地活了幾年。
盧卡斯登上船,圍好圍巾、穿上棉襖。他還是要回去的,畢竟薛旦會去那裏找他。
盧卡斯算了算,距離他上次見到薛旦,已經有二十二年了。
95、窄北灘
盧卡斯拖着小船往南走。
他不知自己又走了多久,在某一天,盧卡斯看;
盧卡斯拖着小船往南走。
他不知自己又走了多久,在某一天,盧卡斯看到天邊的光線似乎不太尋常。
待他繼續向前走,就看到在不遠處,冰面慢慢變薄,接着與化開的海水連在了一起。
盧卡斯的心中竟然并不驚訝,他似乎察覺出前方的世界和他所待的世界有哪裏不同。
他腳下不停,一直走到冰面薄到幾乎裂開的位置,回頭拉船。
船裏的屍體不知何時消失不見。盧卡斯有些擔心,他回頭看看前方碧藍的海面,又看看後方冰封的平原。這些屍體不可能從船上掉下去,那只能說明——
盧卡斯屏住呼吸,微微失神地注視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這是過去還是将來?
盧卡斯手臂使力,将船向前一拽,在船向前滑動時縱身躍入船中。
小船壓碎身下的冰層,向下略一搖晃,便被浮力穩穩地拖住。
海面十分平靜,無風無浪。盧卡斯站在船頭,身上猶自傻愣愣地裹着圍巾和棉襖。
越向前行駛,天色越黑,直到日光沉寂、滿天星鬥。盧卡斯駛過北島,遠遠地望見了黎明島的北岸。
窄北灘上有一道人影,他和巨大的、沒有合金牆的褐色懸崖相比,簡直像是一顆看不見的質點。
他在睡覺。他醒了。他站起身,瞪大眼睛看着盧卡斯的方向。
情緒的波濤在盧卡斯的身體中翻湧,二十二年沒有過的劇烈情感波動讓他幾乎定在船上難以移動,甚至于無視了因為他的急切而瞬間加快了行駛速度的小船。
那是薛旦啊,他這二十二年經歷了多少思想的磨砺、自我反思、與時間相互對話,仿佛進入了永恒的、凝固的時間,只有在看到薛旦的現在,他才明白自己之前過得有多難受。
薛旦的身影愈發清晰,他眼中的不可置信與欣喜若狂毫無戒心地展露在盧卡斯面前。小船輕輕撞在了礁石上,盧卡斯邁步離開這只船。
他走到薛旦面前。
薛旦穿着布衣,袖子挽在胳膊肘上,小麥色的小臂上流暢的線條蔓延至勁瘦的手腕,松垮的麻布從肩架上柔軟地向下流淌,盧卡斯仿若能看到內裏熟悉的肌理與紋路。
二十二年。
“你怎麽過來的?”薛旦撓撓自己的後脖頸,張揚的五官滿滿盛着羞澀。
他怎麽過來的?也許是因為他追求到了自己希望達到的心境與哲思,所以他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超越時間的限制。
不過這些話,薛旦是理解不了的。盧卡斯道:“我也不知道。”
薛旦兩只澄澈的眼眸疑惑地眯起,猶如荒原上純粹的獅子——或者那些滿是生機和活力的食肉動物。
盧卡斯忽起感慨,像他這種人,怎麽會被薛旦喜歡上?
像他這種不切實際的、離開了土地去追尋形而上思維的瘋子,怎麽可能被薛旦喜歡上?
他看着薛旦藏在衣服裏的腰,它随着微風拂動麻布而微微被勾勒出令人神往的形狀。盧卡斯上前半步,低聲道:“我可以抱抱你嗎?”
薛旦眼底劃過一絲驚奇,但也許是為了照顧盧卡斯的情緒,他飛快地将它壓制下去,一把将盧卡斯抱住。
盧卡斯環住薛旦的後背,将臉埋在薛旦的脖子側方,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薛旦的溫熱的氣息。
“怎麽,幾年沒見,連擁抱都要先問一嘴了?平常可沒見大議會長這麽客氣。”
“大議會長怎麽不說話?什麽人能讓您情緒如此低落,我想見識見識,向他請教一二。”
大議會長。
這稱號忽然地使盧卡斯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沒有壓抑自己的情感,任憑它慢慢發酵,滴落在薛旦的脖側。
盧卡斯歪過頭,看見薛旦像是淩雲峰一般陡峭險峻的側臉與腮骨,順應着心中的渴望貼近石壁般的肌膚,輕輕吮吻。
薛旦的身體僵了僵,接着偏過頭準确地叼住了盧卡斯的唇。
盧卡斯感受着這具身體的體溫,如同沉浸在太陽光芒的搖籃中。
兩人松開彼此之後,盧卡斯确認道:“你是真的薛旦——在新大陸建設的薛旦?”
這個時間點,應該就是薛旦完成大遷徙,在新大陸建設的時候;
他那時候還在舊大陸的皇宮裏待着。
沒想到薛旦不好好回答問題,揪住了他話裏的小辮子:“你這「在新大陸建設的我」似乎不是個地點定位?”
當然不是,是時間定位。“是地點定位。”盧卡斯回答。
他不過腦子就否定了,以至于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不令人信服,盧卡斯擡起半低着的頭,看了看薛旦,覺得這事兒一時間難以給薛旦解釋:“以後再跟你說。”
“那你也是真的盧卡斯,不是我做的夢吧?”薛旦問盧卡斯。
這是有多不敢相信。盧卡斯啼笑皆非:“我要真是你做的夢,能乖乖告訴你,你在做夢?”
“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在我心裏,你不會說謊。”薛旦說。
這真是他二十二年來聽過的最離譜的謊話,盧卡斯想。他揚起眉毛,誇張地匪夷所思道:“你想跟我說情話,就說說真話,不用硬坳。”
“謝謝議會長提點。”薛旦煞有介事地犯賤。
真他媽的——盧卡斯不知該如何形容,只想笑。他和薛旦的相處方式總是亘久不變,讓盧卡斯很是放松。
盧卡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心境變化的如此突然,全靠薛旦扭轉乾坤——這人,不會是故意的吧?
他忍不住将視線移到薛旦的雙眼間,黑曜石般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容。
“不用謝,薛将軍辛苦。”盧卡斯跟着用起了兩人熟悉的調侃稱呼。
“議會長不愧是議會長,真是個人精。”薛旦砸吧嘴。
盧卡斯的情緒一放松,才發覺自己竟然還穿着棉襖和圍巾,于是趕忙把圍巾一圈圈解下來、摘掉棉帽。
他還挺厲害的,能穿梭到過去。之前那個未來的薛旦似乎也是靠着他才來到的小頭島那邊;
那個給他小熊挂件的——對了,薛旦出海帶沒帶他的小熊挂件?
他這邊怎麽一點也感受不到薛旦的觸碰——人,恐怕也是将來的他。
“我将來一定是個傳奇研究員。”盧卡斯随口道。
“議會長為何突發如此感慨。”薛旦絲毫不走心地回應着,盧卡斯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視線黏在自己臉上:“你看我做什麽?”「看你老了。」薛旦直言。
老了?他真沒想到薛旦會這麽說。“要真這麽說,我現在是比你大了太多。”薛旦這邊的時間點是幾幾年?
總之得大了個四十幾年,加上兩人本身的年齡差,接近五十年。
但這不代表他們倆的外貌相差了五十年——薛旦難道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外貌停滞在二十幾歲?
“不過……你沒意識到,成神之後,你的年紀就沒發生過變化?”盧卡斯試探着提醒。
“是沒意識到。”薛旦愣住。盧卡斯不在意,他渾身開始發熱,只好脫下棉襖:“你這兒可真暖和。”「這兒的氣候特別好。」「是,我知道。」盧卡斯道。
等等,如果按薛旦的理解——盧卡斯沒說自己是從以後的時間裏過來的,那正常來說他就是從舊大陸第一次坐船來新大陸群島,并不知道這兒的氣候有多麽宜人。
薛旦以為盧卡斯是故意瞞着他,不想告訴他,于是笑話他:“老中醫,你怎麽空長歲數,不長教訓呢?”
盧卡斯順着他的話頭捧他:“我也就在你這兒長不上教訓了。”
薛旦果不其然被捧住:“老中醫,你這情話是跟哪個師傅學的,能不能讓我也去拜個師?”
“卡莫帝國中央議會廳情話局,你去找德摩斯議會長,他一定樂意手把手教你。”
“可是據我的判斷,德摩斯議會長就站在我面前,我可以問問他能否讓我拜師嗎?”
“德摩斯議會長說,你的情話反正也只對他一個人說,據他的體驗,你沒有拜師的必要。”
“謝謝師父肯定——師父今年到底多大歲數,能透露一二嗎?”
“不如讓徒弟來猜猜?”
“我覺得絕對有五十以上。”
“倒也沒錯。”
“不過你的相貌看起來大概是三十五左右——你的身體停在将近四十歲了吧?”
“我就當你在誇我長得比身體歲數年輕。”
“今年你應該是四十二,那就是說,大概在一兩年前你就成為了第四個成神的人。”
盧卡斯搖搖頭:“我是第五個,并且現在暫時還沒有被逼到喝下新病毒。”第一個是塔季揚娜,第二個是薛旦,第三個是周衣裳,第四個是卡姬瑪,第五個才是盧卡斯。
他在這邊算數,薛旦在那邊發//情:“什麽時候議會長開始有問必答了?這麽坦誠,讓我很不習慣啊。”
“遇上個能說話的人不容易,更何況還是你,說些無傷大雅的實話沒關系。”「我謝謝你。」薛旦道。
盧卡斯坐到礁石上,讓薛旦也來坐,薛旦聽話地坐下。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看着海潮與星鬥,薛旦似乎才從見面的喜悅中得到真實感,頗是憂傷地道:“我好久沒見你了。”
盧卡斯跟着煽情:“我也好久沒見你了。”
“我沒見你有七年多了。”
“我沒見你有二十二年多了。”
“我不會是死了吧?”薛旦瞪着海浪。
“沒有。有你這麽咒自己的嗎?”
“二十二年——我去幹嘛了?等等,不會是我再等十五年也見不到你吧?”
以為我是從他十五年後的舊大陸來的?
盧卡斯想,薛旦還是猜到我是從以後的時間中來的了:“你确實再等十五年也見不到我——你當打破新舊大陸之間的距離限制多容易?但是我不見你二十二年,是這之後的事了。”
“看來我們倆就算成了神,一輩子也不得安寧。”
“我覺得我現在就挺安寧。”很多困惑了太久的事都想明白了,只是太思念你。
“怎麽說?”
“不好說。總之,我并沒有覺得有什麽苦難。”除了想你的時候。
“你沒覺得有苦難,那剛剛見到我的時候,怎麽那麽激動?”薛旦道。
真犀利的問題。
“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沒什麽其他牽挂和渴望。你走了這麽久,我也不能天天想你,大多數時間心裏還是很平靜的。”
薛旦頓了幾秒,沒接上話。
盧卡斯轉頭,看到薛旦微紅的耳根,心中好笑。兩人認識多久了,薛大将軍還害羞?
“放心,就算你後來性格和心智會越來越成熟,但你的這種——這種情感上的內斂還是沒變過。”
“老中醫可真會安慰人。”薛旦抓抓自己的耳根,淺紅一直連到了臉頰上,似乎将皮膚上的絨毛都渲染上了情////色。
盧卡斯盯着他的側臉看,薛旦轉頭抿着嘴唇和他對視半天,又窘迫地轉正頭。
盧卡斯心頭有些燥熱,他湊近薛旦的側臉,壓低聲音叫他:“薛旦。”
薛旦喉結上下一動:“怎麽?”
“你們沒在這周圍建什麽庇護所?”那種适合辦事兒的。
“這兒沒什麽遷徙者來,但是我确實在不遠處的山裏建了個小石屋。”
沒什麽遷徙者來還建小石屋?這會兒也用不着防備鐵人,那只能是薛旦自己給自己的建的。
在這兒建小石屋為的能是什麽?盧卡斯想起剛才看到薛旦躺在石灘上睡覺,那姿勢一看就睡//過好幾次。
是想念盧卡斯,故而才願意在北邊看海吧?甚至願意建石屋過夜。
盧卡斯忍不住笑起來,他問薛旦:“去嗎?”
薛旦深吸一口氣,抱住盧卡斯有力的腰線:“好——正好石屋邊上不遠處有小瀑布。”方便清洗。
盧卡斯在石屋的床上睡着了,再睜開眼睛,卻是躺在明晃晃的冰面上。
小船好好地放置在身後,船內是幾具冰凍的屍體。盧卡斯的棉襖和圍巾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像是剛剛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做的夢。
盧卡斯坐在冰原上,孤獨令他不堪忍受。
他掐住自己的脖子,讓自己從沒頂的窒息感中微微緩和。
從沒有這麽想念過薛旦,哪怕周圍都是鐵人的時候。
還是得向前。盧卡斯爬起來,把腰上的麻繩解下,繞在手腕上,拉住小船。他現在感受到了他追尋的境界,剩餘的便是去等薛旦。
一定能等到薛旦的——在盧卡斯死之前。
作者有話說:
有沒有覺得這章有些熟悉?哈哈哈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