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兩章不見薛瘋子,還有點想念
兩章不見薛瘋子,還有點想念。(23)
“薛大将軍,讓我關個門。”
薛旦警告式地橫了他一眼,厲聲道:“關完回來。”
湯肖普穿着棉褲,不好跨步,只能一步一步走回最高的臺階上,在薛旦的監督下合上屋門,再反身到薛旦身邊。
薛旦臉色稍有緩和,轉身大步往保溫棚走。
湯肖普一路跟着薛旦來到黎明島一號保溫棚外,仰頭觀望了一番。
淺灰色的半圓形建築趴伏在山谷平原中,幾乎和地面上的冰霜融為一體。
薛旦指着保溫棚對湯肖普道:“你進去,我跟一號棚的申爺說過了,它帶你幹活兒,我還得去別的地方。”
湯肖普應下,順着薛旦指的方向,走到保溫棚低矮的門前,擡手敲了敲。
門開了,「申爺」整個人也裹在棉衣裏,湯肖普對她的印象只有從頭到腳全是粉色。申爺見是湯肖普,大喜過望:“終于有來幫忙的了。”
她拉住湯肖普,将他往保溫棚裏引,匆匆合上了往裏灌冷氣的矮門。
由于氣溫驟降來得太迅速,保溫棚內沒來得及好好修繕,只有大量紗片将內部分成了一個個小空間。
申爺對湯肖普道:“我們主要的工作對象是鐵人,與人類相比,它們對氣溫變化更敏感,現在就算在保溫棚裏,大部分鐵人也無法行動了。你邊走邊看,遇到狀态不對的鐵人,就去東邊給它拿幾個暖袋。”
湯肖普把這段話在腦海中消化了一遍,不可置信道:“我們要照顧鐵人?”
申爺從圍巾和帽子的夾擊中看了他一眼:“對,看樣子薛将軍沒跟你說。”
湯肖普一言不發,臉色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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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爺語氣平淡道:“你接受不了就走,我不知道薛将軍出于什麽目的把你送來,但我只收願意幹活兒的人。”
她說完,真的就把湯肖普扔在了原地,自己一個人走進了不遠處的三十六號隔間中,身形消失在飄動的紗片後。
湯肖普緊咬後牙。他在原地幹站了十幾分鐘,身體有些發冷,于是開始在保溫棚內走動。
絕大多數隔間朝向過道的紗片都是拉開的,湯肖普路過第一個隔間時,裏面的一對人類父女在吵架;
路過第二個隔間時,一個鐵人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個棉被團,由于不用呼吸,它連鼻孔都沒有露出來,但是湯肖普看到了它不小心露在外面的一處側腰鐵皮。
第三個隔間的男孩兒拉開了隔壁的紗片,正在和第四個隔間的鐵人玩撲克牌;
第五、六、七個隔間通在了一起,裏面躺了很多很多穿着棉衣棉褲的人形生物,一個緊挨着一個睡覺。
由于他們都沒有動作、也沒有露在外面的部分,湯肖普竟然看不出來他們哪個是人類,哪個是鐵人。
第八個隔間的是個鐵人,因為它正在來回走動,看見湯肖普,它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住在黎明島的鐵人是從哪兒來的?湯肖普走過一個又一個隔間時思考,它們是不是一直駐守在黎明島的旁邊的那支,其實手上并沒有沾染人血。
湯肖普忽然看到了一個縮在棉被裏的鐵人,它的狀态看上去很不好。
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詢問:“需要幫助嗎?”鐵人睜着兩只空洞的眼睛,沒有回答。
湯肖普皺起眉頭,回想起申爺說的話,猶猶豫豫地往東邊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幹脆狂奔起來。
他的動作引起了隔間中其他人的注意,有人嚎了一嗓子:“暖袋!”
聽到的人跟着嚎:“暖袋!”
東邊「緊急處」的隔板咔噠一聲打開,湯肖普奔到跟前時,裏面剛好伸出一只裹着手套的手,只有手腕處露出了一小截金屬色。
那只手拎着三只暖袋,手的主人在隔板後喊:“來了來了!”
湯肖普趕忙接過來:“謝謝。”
手的主人道:“不謝,我該感謝你們。”隔板又咔噠一聲合攏了。
湯肖普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他拎着水袋往回跑,到過道時,卻見申爺正指揮着人從他剛剛出來的那個隔間往外擡鐵人。
申爺轉頭看了看他手裏的暖袋,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對不住,讓你趕上了第一個撐不住的鐵人。”
“它……沒了?”湯肖普慢慢道。
“嗯,沒了。”申爺道。那鐵人被四人擡着,自過道往矮門走。
“鐵人不是只有身首異處才會死嗎。”湯肖普覺得自己拎着暖袋就像個傻子。
申爺擡眼看了看他,湯肖普從她的眼中看出了憐憫。
看到這一幕的人和鐵人紛紛從隔間中探出頭,或震驚、或平靜地目送着四人送葬小隊離開。
申爺低聲道:“想要減少這種景象的出現,就轉過身繼續工作吧。”
薛旦晚上來敲一號保溫棚的門。
申爺給他開門:“怎麽又來了?想看看那個失魂落魄的玩意?”
薛旦搖搖頭:“我不進去,就問一嘴他。”
申爺給了他個白眼:“他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不進去就別開門消耗熱量。”說完,申爺當着薛旦的面關上了矮門。
申爺沒向自己破口大罵湯肖普,看來湯肖普确實是融入其中了。
薛旦放心地飛向自己的小屋——
他心想,幸好湯肖普不知道自己也住在小屋裏。
不過,薛旦的小屋經過了盧卡斯的特殊關照,保溫性能比湯肖普的破屋好多了。雖然和保溫棚比不了,但是也凍不死人。
薛旦落在大門外。小屋的院子表面全是白霜,臺階像三塊年糕,糊在堅硬的冰面上。最上面的年糕上還鑲了顆紅豆。
那顆紅豆是蜷縮着的陳思倩。
“陳婆!你怎麽到黎明島來了!”薛旦喊。
紅豆顫抖了兩下,伸展開四肢,站立在臺階上:“我不進去,來就是想當面跟你說一聲,我快要走了,剩下的只能交給盧卡斯。”
薛旦愣在了最底下的一層臺階上。
陳思倩顫巍巍道:“我的身體受不了這麽低的溫度,肯定是第一批離開的人類。”
“我想自己一個人回舊大陸看看。”陳思倩道,“我還是想念厄洛河、白色的教/堂和唱詩班的聲音。”
“我給自己在北島準備好了一艘船,船上的物資也配備齊了。”
“我和你說完就走。”
薛旦咽下口水,四肢發麻,他喃喃道:“我送您到北島。”
陳思倩笑了:“好。”
薛旦為了節省陳婆所剩無幾的時間,讓從黎明島開出的船停在了北島南岸。
他本想背着陳婆飛躍到北岸,卻在靠岸的那一剎那才想起來北島被腐蝕液洗過一次,島上的鐵柱恐怕殘破很多,不能形成完整的交通線了。
于是陳思倩主動道:“你坐旁邊的船回去吧,我自己往北走。”
薛旦看着陳思倩在包裹下露出的一雙濁目,眨了眨發幹的眼睛,清清嗓子:“好,陳婆你……一路小心。”
陳思倩笑道:“我會小心的。”
薛旦于是便從搭橋走到了另一只船上,卸下搭橋後,兩只船随着波浪互相飄遠了些。
陳思倩遠遠地沖薛旦揮了揮手。
薛旦看着棉衣勾勒出的細瘦身軀,恍然似是回到了陳婆年輕的時候。
那個時候,陳思倩在前面寫小說,遷徙者就聚在她身後看,恨不得眼睛長在她的獸皮本子上。
身後的船員問薛旦:“将軍,我們走嗎?”
薛旦轉過頭:“走吧。”
幾年之後,盧卡斯牽着一船的屍體往北走,在北島北岸不遠處看到了一只陷在冰中的船只、和船頭的人形冰雕。
他向那座冰雕行了一禮,依舊向北走。
91、生離別
心形島沙灘的涼意滲透盧卡斯的棉靴底,緩慢而不引人注意地麻木着他的腳心形島沙灘的涼意滲透盧卡斯的棉靴底,緩慢而不引人注意地麻木着他的腳掌。
南風混雜着東風掀起一股股海浪,凜冽地剮蹭着他眼睛周圍的一小塊皮膚,又無視他身上的厚棉衣,不要臉地從盧卡斯的脅下、腰側抄近路湧到身後。
視線盡頭的海平面升上來一艘合金巨輪。接着,一艘又一艘支着高高艙頂的船只仿佛打破寂靜的海市蜃樓,無聲地從天邊跟着巨輪顯現。
它們行駛了很久很久,盧卡斯望着它們出神,仿若一轉眼,這巨大的船隊便到了眼前。
抛錨、搭梯。
薛旦兩步就從高高的船舷上跳到了沙灘上。
距離陳思倩離開已經一個月了,前天薛旦告訴他,周衣裳帶的探索船隊回到了黎明島,好像是找到了疑似通往「那邊的雪地」的道路。
薛旦要帶着三分之一的人類離開,孤注一擲地尋找那條水路——或者陸路,或者天路。
薛旦帶走了周衣裳,卻怎麽也說不動湯肖普離開,只好任由湯肖普繼續在一號保溫棚搭手。
他和盧卡斯聯結了青銅片,然後把新大陸群島交給了盧卡斯。
薛旦依舊像初次見面時那樣大步而快速地朝盧卡斯走來,他停在了距離盧卡斯兩米遠的地方,對着盧卡斯注視了很久,眼眶有些發紅地走到他面前,把盧卡斯的帽子向下拉了拉:“我要走了。”
盧卡斯看着薛旦,總覺得他的棉衣領子漏風,于是伸手給他拽緊:“沒事,我留下。”
兩人相對無言。
薛旦眼睛紅紅的,他偏過頭,吸了吸鼻涕,悶悶笑道:“我的鼻子因為這低溫,鼻涕就沒停過,辛苦它了。”
盧卡斯忽然想到什麽:“你在這兒稍等下我——我前段時間也不适應氣溫,一直在流鼻涕,就自己做了一些軟點的紙巾,我給你去拿幾袋來。”
薛旦愣愣地看着他,過了半天才緊着嗓子道:“好,你快去快回。”
盧卡斯趕忙回身往坡上跑。
他氣喘籲籲地回到低地中的研究室,取出床下的盒子,翻箱倒櫃地找出個大麻袋,把幾個盒子裏的紙巾全部在麻袋中疊整齊,再用一道粗繩子系上袋口,急急忙忙地奔出研究室,穿過枯敗的林子和結冰的小河,跑下滿是白霜的大山坡。
沙灘上空無一人,巨輪和它的船隊已經揚帆起航,仍舊如海市蜃樓般向天邊逝去。
刀子一樣的海風蕩起煙霧樣的白沙,掃平山坡上冒尖的幹草葉,向後拉扯着盧卡斯手中的麻袋。
那薛旦……要走那麽長時間的水路,一切都備好才能放心,他怎麽就不拿紙巾就走了呢?
盧卡斯看着船隊化成黑色的一團,慢慢地在天邊消散。
又似乎過了很久,太陽慢慢西沉,很快就要落山了,黑夜裏的寒冷不允許任何生物在室外活動。
于是盧卡斯習慣性地擡起麻袋往回走,上坡、過河,回到屋中。
他把麻袋放到了桌子旁邊,解開繩子,一沓沓地将紙巾放回盒子中,再把盒子推回床下。
黑夜來臨了。
誰也沒想到,盧卡斯和陳思倩的預測都出了問題,溫度沒有像數據呈現出來的那樣在一個月後停止,而是依舊持續地、時不時斷崖式地下降。
——後來,盧卡斯在給歷史斷代時帶了點私心,他把第二個黑暗十年的開端定成了薛旦離開的那天。
薛旦時不時地會和盧卡斯聯系,盧卡斯卻不知為何,并不想與薛旦聯系。
他把自己投身在保溫措施的研究中,每周去一次南大島、中部大島和黎明島檢查各個保溫棚的情況。
薛旦和他聯系的時候,盧卡斯總會心口發悶,于是他絕口不提自己的眼睛又開始出問題,關節也開始不時作痛,而是向薛旦彙報新大陸群島的情況是多麽多麽穩定。
後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薛旦再也沒聯系盧卡斯,盧卡斯也聯系不上薛旦。
某天,盧卡斯照例去檢查黎明島的保溫棚時,卻發現每個保溫棚都在往外陸陸續續地擡鐵人。
盧卡斯遠遠看到了站在一號保溫棚前的湯肖普,他整個人佝偻着,兩鬓新添了不少白發,靠着保溫棚外壁,對着躺在他腳下的一個鐵人發呆。
盧卡斯走近了,看到了那鐵人标志性的一身粉衣:“申爺?”
湯肖普眼神中殘留了些許震驚,他沙啞道:“是。”
不用問湯肖普,盧卡斯也能看出來,恐怕鐵人們再也堅持不住了。
“你的帝/國就這麽崩塌了,甘心嗎?”湯肖普問盧卡斯。
“沒什麽不甘心的。”盧卡斯道,“我的國//家早就崩塌了。”
過了一會兒,終于有人過來把申爺擡走了。
湯肖普道:“我想去邊二島。”
盧卡斯差不多推測出來李九是怎麽死的了,對湯肖普的要求不算意外:“想去就去。”
湯肖普回頭看看一號保溫棚:“那我先進去叮囑一聲,一會兒跟着你的船去邊二島。”說完,他便彎腰進了矮門。
盧卡斯在外面沒等多久,湯肖普就還像剛剛那樣佝偻着後背走了出來:“走吧。”
盧卡斯按常例先檢查了一遍每個保溫棚的運行狀況,确認沒問題之後,方才帶着湯肖普回到船上。
他們一路向南,在船上睡了一晚,檢查過中部大島的保溫棚,又在中部大島留宿一晚。
從中空帶向南大島走的時候,盧卡斯把湯肖普放在了邊二島。
湯肖普拿着盧卡斯塞的凍魚和一桶淡水,對盧卡斯道過謝,手腳麻利地下了梯子,穿過窄窄的石灘,順着城牆的一處缺口走進了無人的邊二島。
盧卡斯心中莫名有點恐慌,他沖着湯肖普的背影喊:“你記得聯系我接你!”
湯肖普沒回話,趔趄的身形被城牆遮擋住,再也沒出現。
盧卡斯只好繼續往南大島航行。
三個大島的情況基本差不多,鐵人被持續下降的溫度滅絕了。
盧卡斯仍舊還是回他的心形島。
重複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盧卡斯再想起來湯肖普的時候,已經是幾周後了。
他急忙開着船向邊二島去,等到盧卡斯在邊二島找到湯肖普時,他蜷縮在李九的墳墓旁,身上滿是白霜。
盧卡斯去探湯肖普的鼻息和心跳,不出所料,湯肖普已經被凍死了。
盧卡斯心裏竟然很平靜,他懷抱着一絲悲憫挖開李九的墓堆,把湯肖普葬在了裏面。
重新将墓穴複原後,他直起身子,向着和他所在高地齊平的城牆、以及城牆外安靜的海面環視了一圈。盧卡斯心中一丁點欲/望都沒有。
他決定順便就檢查一圈保溫棚,從邊二島直接去中部大島,再繞到黎明島。南大島可以先在心形島小憩一晚再去。
薛旦離開整整一年,毫無消息,可是低溫已經能夠凍死保溫棚內的老人和孩子了。
終于,盧卡斯再次去一號保溫棚查看的時候,有人問他:“薛将軍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出路,但沒法再來接我們了?”
盧卡斯記得他是在薛旦剛走一個月的時候,告訴的這些人薛旦的出海行動——
一半是薛旦确實太久沒出現過,盧卡斯不想編其他的謊話;
一半是為了給當時已經很艱難的鐵人們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盧卡斯曾經看到一個剛剛被暖袋救活的鐵人握着旁邊隔間男孩的手,語重心長道,它死了沒關系,男孩一定要堅持下去,堅持下去,就能等到薛旦回來。
盧卡斯道:“不可能,薛旦一定會回來,只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他從心底裏篤定薛旦絕對會回來,于是說出的話很具有可信度,從各個隔間往這兒偷聽的人們放心地縮回了耳朵。
這句話雖然可以暫定人心,但盧卡斯很快明白,人們堅持不了多久——很可能堅持不到薛旦回來。
盧卡斯決定帶着情況還可以的、不多的活着的人類出海,往薛旦所說的「東南方向」航行。
他在黎明島海港外的遷徙者雕塑身上給薛旦刻了自己出海去的信息,才算放心地離開。
船隊貼着中部大島向東南方向航行,盧卡斯在駛離中部大島的傍晚站在船尾,看到中部大島像是黑色的屍體一般橫列在灰色的海水之上,用了幾十年開墾出的希望之地,沒到一年就被歷史抛棄了。
一位與盧卡斯還算相熟的船員特裏厄克從船艙裏走出來,看了看中部大島,道:“當年我就是在中部大島出生的。”
“你負責的不是黎明島六號保溫棚嗎。”盧卡斯随口搭話,“後來去黎明島發展了?”
“當然。”特裏厄克說,“那時候遷徙者可是我們的童年偶像,有機會去黎明島見見薛将軍、見見李九叔和湯肖普、見見陳姑娘和阿克艾爾,可是我們這些出生在新大陸群島的孩子的畢生願望。”
“那你見到了嗎?”盧卡斯問。
“都見到了。”特裏厄克在圍巾裏面笑,“我回中部大島的時候,常常跟我們那幫小夥子吹牛逼,他們羨慕也羨慕不來。”
盧卡斯終于有些笑意:“長大了還羨慕這種事。”
“這怎麽不能羨慕。”特裏厄克拍拍盧卡斯的肩膀,道,“我現在見到了這個,當年我們心中認定的大反派先生,我回去也可以跟他們再吹一波。”
“吹什麽?”盧卡斯道,“吹大反派還長了張帥臉?”
特裏厄克笑笑,向上指指:“吹大反派也沒那麽厲害,至少他不能像咱們一樣上天堂,還得在底下受苦。”
他說完,又拍拍盧卡斯的肩膀,轉身回了船艙。
92、蘑菇島
“先生!島!島!終于看見島嶼了!”
——誰在盧卡斯隔壁的特裏厄克——
“先生!島!島!終于看見島嶼了!”
睡在盧卡斯隔壁的特裏厄克夢中聽到這一聲吼,掀開棉被,随手抓起一條圍巾在脖子上一繞,沒穿棉鞋就沖出了艙室。
他在過道偶遇了穿戴停當的盧卡斯,後者正低頭整理着有些歪斜的藍灰色圍巾。
“搞什麽圍巾呢,半年了啊大反派,快去看看到底什麽島!”
特裏厄克從後頭錘了把盧卡斯後腰,盧卡斯不動如山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啊。”
“您可真冷靜。”特裏厄克向盧卡斯豎起大拇指,半推着盧卡斯上了臺階,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上甲板,擠進一衆撐着欄杆向前看的「棉衣」們,抻着脖子向遠方眺望。
盧卡斯站在人群後方,在早晨的寒冷中眯起眼睛。
船穩定地向着大島駛去。很快,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特裏厄克反身沖盧卡斯大喊:“兩座島!一大一小!”
盧卡斯笑着點點頭。
有人跟着特裏厄克回頭,看見了站在人群之後的盧卡斯,于是向兩邊擠,給盧卡斯讓出了位置。
盧卡斯通暢地走到特裏厄克身旁,終于看到了這兩座島的全貌。
小島離他們還要近一些,但或許是一開始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大島吸引了,所以并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小島。
随着船的行進,大島的形狀逐漸清晰,遠遠看去,仿佛一位仰卧在海面上、戴着棉帽的小男孩,而小男孩島身旁的小島則像是顆立在海面上的蘑菇,它的「菌蓋」突兀地從「菌柄」處向四邊生長而出,形成了奇特的景觀。
盧卡斯聯結青銅,讓船先停到蘑菇島岸邊。
但就在所有人翹首以盼地向蘑菇島靠近時,船底下卻忽然撞上了什麽東西,船身不堪重負地呻//吟了一聲,卡住不動了。
“先生,這邊的低溫凍層比周圍要高,水深太淺,船開不進去。”青銅片那邊無奈回應。
盧卡斯回道:“先放救生艇,我帶着一部分人去島上看看,你把船向後開一段再抛錨。”
那邊應下。
盧卡斯高聲對甲板上有些躁動的人群說明了船停下的原因,然後聯結青銅片,點了幾個保溫棚的負責人一同随他一同去探探情況。
盧卡斯招呼特裏厄克放下救生艇,特裏厄克明白他要做什麽,率先順着緊急合金梯下到艇中,盧卡斯緊跟着跳入救生艇。很快,剩餘四人也從艙室中趕來,登上了皮艇。
六人劃入高凍層海面,身後的船緩慢地調轉船身。
特裏厄克立馬盯着那船看,脖子快要扭斷了,他捅捅盧卡斯:“怎麽回去了?”
盧卡斯聲音不大不小地回答:“我怕低溫凍層向外擴張,先讓他們往回行駛一段距離。”
“了解。”特裏厄克點點頭。他這問題不光光是為自己提問的,也是擔心艇上其他四個人會因此産生不安的情緒。盧卡斯明白他的用心,音量剛好能讓其他四個人聽清楚。
皮艇的保溫終究比不上大船,五位感染者劃了一半的行程,有些疲倦了,盧卡斯幹脆讓其中三個人去休息,剩的兩個人和這三個人輪班劃船。
好在這段距離并不長,他們輪了大概七八次班,終于在蘑菇島靠岸了。
蘑菇島上遍布白霜,過大的菌傘遮擋了大部分陽光,黑暗中的樹幹和枝桠仿佛一把把直指菌蓋的利劍。
六人繞着菌柄走了一大圈,并沒有任何收獲,特裏厄克和其他四人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好,盧卡斯停下腳步。
五人在他身後停下。
盧卡斯仰頭看着直聳入天的菌柄,對五人道:“你們先去背風處休息一會兒,我到菌蓋上面看看。”
其他人沒有逞強,皆應下。特裏厄克對盧卡斯道:“小心點。”
盧卡斯彎彎眼睛:“放心吧。”
他看着五人走進枯林的黑暗處,繞着菌柄走了一小段路,找到一處較緩的坡面,從海岸到菌柄底下均勻地每隔一百米放下一根鐵針,防止體力不支從菌蓋底部掉下來。
如果是薛旦、周衣裳或者塔季揚娜,說不定能直接推着地上的針升到菌傘的高度。盧卡斯想,可惜他心裏清楚自己做不到。
盧卡斯大概做好防護措施後,便開始了攀爬。
攀爬的過程比他想象中要艱難,但好在并沒有掉下去,盧卡斯咬着牙、抓着菌蓋底部的岩石塊凹陷處,一點一點挪到了菌蓋邊沿,略作喘息,一鼓作氣翻到了菌蓋上。
出乎盧卡斯的意料,菌蓋頂部鋪着不算淺的土壤,枯樹林密密麻麻地從腳下歪歪斜斜地生長到看不見的遠方。
盧卡斯以小男孩島為參考物,确定了自己的大概位置,便踩着幹燥的土壤走進了枯樹林中。
他為了确保自己檢查過菌蓋上的每一寸土壤,走得很慢,盧卡斯心裏估量了下菌蓋的大致面積,明了自己今天是探查不完的。
他分別給特裏厄克以及船長發了青銅傳信,告訴他們自己恐怕得在菌蓋上待一段時間,讓特裏厄克他們先回到大船上。
盧卡斯發過青銅傳信後,依舊往前走。
“好的先……”
嗯?船長的話怎麽只說了一半?盧卡斯警覺地直起身子:“怎麽了?”
過了有半分鐘,船長才無奈地回複:“先生,我們的船還是被低溫凍層凍在海裏了。”
“低溫凍層剛剛忽然間向外擴張,已經把我視線以內的所有海面都覆蓋了。”
這麽快?盧卡斯稍作助跑,抓着樹枝攀上附近最高的一棵枯樹,向海面眺望。
萬裏冰封。從陰雲中穿過的日光被反射得如同聖光普照。
他在粼粼白光中看到了被困住不能動彈的船,像是光線中央的螞蟻标本。
盧卡斯輕微地呼了口氣,立馬被誇張的白霧模糊了視線。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溫度又下降了不少。
“你先穩定船上人的情緒,如果情況還算樂觀,你再派一隊人去小男孩島上看看情況,記得在天黑降溫前一定要回到船上。剩餘人暫時在船上待着不要動。”
“收到。”
盧卡斯從樹枝上跳下,繼續向前探查。
過了有二十多分鐘,不出他所料,特裏厄克大呼小叫地給他發青銅傳信:“大反派先生,這海面整個都凍死了啊現在,我們只能步行回去!”
“祝你們好運。”盧卡斯回道。
他繼續向前走,仔細觀察路過的每一處景致。他總覺得這個菌蓋有問題。
——
“先生,船上人的情緒基本平穩了。”
“收到,我立馬派這幾人去小男孩島。”
——
“大反派先生,我們到船上了,凍死個娘的。”
“沒有,一個人也沒少,就是我的腳麻得像個圓柱,差點在一衆負責人面前摔一跤。”
——
“我是去探察小男孩島的感染者隊伍的領隊李,很抱歉和你合作,雖然我恨你入骨,但我會對這次行動負責。”
“收到,我随時彙報情況。”
“沒有,沒有異常。”
“是的先生,還是沒有任何異常。”
“對不起先生,我們只探查了小男孩島的一小部分。”
“是的,我們探查的部分确實就是您推測的這部分!”
“謝謝您,我們這就回程。”
“先生,我們全員平安回到了船上,您注意休息,晚安。”
——
盧卡斯找到一塊背風處,把自己蜷成一團,生起火堆,半阖着眼睛淺眠。
——
“哈哈,今天是我帶隊,昨天那家夥對你的态度竟然轉變了這麽多,不得了啊,他哥哥帶着他父母住在小頭島——懂我意思吧?你人格魅力夠可以,不愧是征/服了鐵人的人類。”
“我回船上了,媽的,今天溫度又降了,多虧你提醒,我們早走了一會兒。”
“沒,有人休克了,現在還在急救。”
“人沒了。”
“我知道,謝謝你安慰我,我沒自責。”
“嗯,我知道,你也多注意點,別仗着自己是什麽所謂的神就瞎折騰。”
——
“先生早安,今天是我帶隊。”
“大反派我又來了,驚不驚喜?”
“先生早安,我們已經出發了。”
“早安先生,今天是十一人小隊。船長說以後您讓我和特裏厄克直接與您交接,所以簡單跟您彙報下今日小隊的情況。”
“醒了沒?他媽一到老子的隊伍就降溫,我今兒就帶了六個人,你別怪我啊,李讓我調整調整,說我今天去探查的地形不用太多人。”
……
“早安先生。”
“早安。”盧卡斯回道。
他小心翼翼地掃開土壤,看到了底下藏着的一截肉色皮膚。
“今天是八人小隊,隊員是……”
盧卡斯忙往四周掃土,慢慢的,一截完整的胳膊暴露在空氣中。這截胳膊似乎有點眼熟?
“希望今天能夠有所收獲。”
“辛苦你了。”
盧卡斯握住這截胳膊,向外拖拽。
“不辛苦,先生注意休息。”
“你們也是,要以人身安全為第一要務。”
終于,被埋藏在土地下的人被整個從地下拉了出來,她睜着雙眼,臉部有些浮腫,四肢僵硬,棉衣棉褲被扔在一邊的土中,皮膚通紅地裸露在外,嘴角卻微微上揚,似乎是因為過度寒冷,死前出現了些讓她覺得很愉悅的幻象。
“多謝先生。”
這具女屍是周衣裳。
93、被留下的人
這是發生了什麽?
盧卡斯對着周衣裳的屍體沉思。
——薛旦他們肯——
這是發生了什麽?
盧卡斯對着周衣裳的屍體沉思。
薛旦他們肯定在這裏遭遇了一些變故,但周衣裳因為一些原因——
或許是出于她自己的願望,或許是出于不可抗的外力——被困在這裏凍死了,或是在其他地方被凍死後轉移到蘑菇島頂部。
周衣裳會因為留戀卡姬瑪而留在新大陸群島嗎?
盧卡斯将周衣裳的屍體檢查過一遍後,并沒有任何其他的發現,于是将周衣裳簡單埋葬,重新出發。
他靠着身上帶着的并不多的幹糧和「神」的體質,撐過了一個多月,把蘑菇島菌蓋細細察看過一遍,什麽也沒發現。
盧卡斯懷疑,他沒有找到應該找到的變數,或許是日期的問題——薛旦去的時候是幾月份來着?
好像是七月吧。現在才五月。盧卡斯有心再待在這兒等一等,但他的幹糧和體力都不允許他繼續在菌蓋上耗下去。
他的路線剛好成圈,故而在結束探查後,盧卡斯剛好站在他爬上來的地方。
小男孩島也被探索隊走過兩三遍了,和盧卡斯這邊一樣,完全沒有進展。
冰冷的空氣在白色的天和海之間凝固不動,盧卡斯的體能和熱量已經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他的手指尖、腳趾尖都已失去知覺。
他整理好棉衣和圍巾,張開手臂,像是要擁抱大地一般直挺挺地從菌蓋邊緣向大地倒去。
風太過冷硬,盧卡斯眯起了眼睛。
地面上的鐵針依舊在它們原來的地方,盧卡斯伸出手掌,找準角度向下輕推,落到菌蓋之下。
他的棉靴踏在結冰的海面之上,向着小男孩島的方向走去。
“特裏厄克,跋森想留下。”隊員兩步趕到走在前頭的特裏厄克身後半部,對着特裏厄克的左耳根低聲道。
特裏厄克的腳步頓時停住,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
跋森站在隊伍最末尾,整個身體都被棉衣棉褲棉靴包裹住,根本看不出他現在的狀況如何。但是特裏厄克能看到跋森已經幾近渙散的眼神。
明顯要被凍得不行了。
特裏厄克撥開兩側的隊員們,大步走到跋森身前,二話不說矮身,将跋森扛到自己的背上。
特裏厄克的體力已經有些透支,膝蓋承受不住地彎了彎。他悶哼一聲,趕忙後撤小半步,紮穩馬步,咬緊牙關将跋森妥帖地背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