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兩章不見薛瘋子,還有點想念
塞瓦格的眼眶中不知何時含上了淚水,它們順着他的臉頰兩側往下流淌,滾燙得像是他震動的心髒。
作者有話說:
塞瓦格怎麽也料不到,薛旦和盧卡斯正和他一塊兒打地鋪。
36、病痛
麥迪裏出來打被子的時候,見到對門的喬伊老先生坐在臺階前邊,磨着他的木頭。他的雙眼早就花了,手背上細丁
麥迪裏出來打被子的時候,見到對門的喬伊老先生坐在臺階前邊,磨着他的木頭。
他的雙眼早就花了,手背上細而軟膩的老皮松垮地貼着青藍色的血管,顫顫巍巍地在清晨的斜光裏磨蹭着掌心的木塊。
麥迪裏沖喬伊老先生喊:“喬伊大叔,有什麽活兒,讓秦汲兄弟和亞歷克斯先生去做,別在這兒磨木頭哩,再磨壞了手!”
喬伊老先生擡起臉,黑黝黝的臉龐上,眼睛眯成一道縫,他艱難地看着麥迪裏,慢慢地揚起笑容,模糊不清道:“倆娃,倆娃昨夜沒回來,在這兒……等等,等等他倆。”
麥迪裏放下被子,邁着結實的雙腿走下石階,蹲到喬伊老先生跟前,大聲道:“秦汲兄弟和亞歷克斯先生昨夜沒回來?”
喬伊老先生點點頭:“倆娃,倆娃能耐着,沒事兒。我就在這兒等等、等等。”
麥迪裏不大放心。他記得秦汲兄弟之前來找過他,說是他肌肉有時候還會不聽話地痙攣,亞歷克斯先生也久患眼疾。
這倆人,一個賽一個的能藏,愣是全到他這兒說,也不肯跟對方和喬伊老先生說一句。萬一他倆遇上皇家軍的時候犯了病,恐怕也難脫身。
麥迪裏有力的大手把住喬伊老先生單薄的雙肩,單膝跪下,直視着他藍色的雙眼:“是,大叔在這兒等等,估計他們倆很快就能回來了。”
喬伊老先生不住地點頭:“哎,哎。”
麥迪裏回轉過身子,進到自家的樓道裏,叫出兩三個感染者小夥子小姑娘:“秦汲兄弟和亞歷克斯先生昨晚沒回家,咱們幾個去旁邊的幾條街道找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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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找找,其實幾人心裏都明白,這是找不着最好。要是活人,估計這個點兒還沒出屋子,只有昨晚被皇家軍當街殺了,才能在清晨找到屍體。
麥迪裏自己一個人找這個街區最西邊的那條道,他剛剛從巷子裏穿過去,就聽到有人在嘟囔:“就是啊,又死了兩個……”
麥迪裏心裏一咯噔,看向嘟囔的人。那是一對兒站在門口打被子的中年男女,擱着樓道的栅欄互相交頭接耳。
他擡高聲音,客氣地沖他倆問道:“麻煩問下您二位,那兩個現在在哪兒呢?”
中年男性背對着他,被吓了一激靈。中年女性倒是早就看到了他,此刻給他擡手指向街道南邊:“最南口,剛聽有人說起,你找他倆?”
麥迪裏點點頭:“謝謝大姐!”
中年女性擺擺手,嘆息道:“不用謝,快去吧,他們身子扔在街道上,終歸死了都不舒坦。”
麥迪裏跟着中年女性指的方向,一路來到街道南口。這裏接着主道,但昔日繁榮的攤位已經不見了,大道上一片死氣,只有皇家的馬車時不時還會奔馳而過。
麥迪裏看到那邊圍着一小圈人,心頭沉甸甸地往下墜,他想着絕對不能是秦汲兄弟和亞歷克斯先生,不然喬伊老先生可怎麽辦。
他粗暴地擠開人群:“麻煩讓讓!麻煩讓讓!”
也許是圍觀的人看出了他臉上的焦急,最裏邊一圈的人回過頭,默默地向兩邊退了半步。
那兩具屍體其中之一是位女性,麥迪裏長出一口氣,還好、還好。
他走上前,想着好歹把人往兩邊帶帶,別就這麽橫亘在街道中央。
麥迪裏翻過那位女屍,淩亂的頭發下遮掩的臉龐顯露出來。
他猛地站起身,向後退了兩大步。
這時圍觀的人群也認出了這具女屍,頓時嘩然,紛紛後退。
這是安娜二世的小妹妹,希特。
麥迪裏努力平複跳動的心髒,伸出手去翻旁邊的男屍。
這是個年輕人,他的雙眼張得很大,棕色的虹膜被仇恨和憤怒染成血紅。
他還算得上英俊,手裏握着把尖鐵,尖鐵上滿是凝固的血塊,已經将它和手掌粘為了一體。
麥迪裏檢查兩人的傷口。
女屍傷在心髒處,那裏有一處深深的豁口,麥迪裏目測傷口的形狀與尖鐵吻合。
男屍傷在後腦勺,整個後腦全是血跡,幾乎已經被撞擊地變了形。兩具屍體身上各處都有傷痕,打鬥痕跡很明顯。
麥迪裏站起身,離兩具屍體遠了些。他厲聲向圍觀的群衆道:“都散了,都散了,還嫌麻煩事兒不夠多?”
圍觀者低聲交談着,慢慢離開,眼神很是忌諱。
麥迪裏悄悄地将男屍身上的一張印着貓臉的徽章藏進自己的口袋中。絕對不能讓皇室的人知道,殺死希特的人屬于貓廳。
他剛把手指伸進口袋中,一道人影忽地從旁邊的樓道上躍下,向麥迪裏伸出手:“把你拿走的東西交出來。”
麥迪裏認出他了,這是在東邊街道開飯廳的小夥子塞瓦格。
他一手舉過頭頂,一手慢慢地掏出貓臉徽章,遞交到塞瓦格手中:“只拿了這一樣。”
塞瓦格擦掉上面的血塊,細細查看。
麥迪裏上前了半步,塞瓦格警惕地擡起頭看他。他壓低聲音,急切地詢問道:“秦汲兄弟和亞歷克斯先生和你們在一起嗎?”
塞瓦格的藍眼睛眨動,反問麥迪裏:“你是?”
麥迪裏看出了端倪,放下一半心:“我是麥迪裏,他們同街道的兄弟,替喬伊大叔來找他倆。”
塞瓦格不甚信任地上下審視了一遍他,最後硬邦邦道:“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麥迪裏笑了笑,拍拍塞瓦格的肩膀:“小夥子,看你年紀和我差不多,眼力價可差了不少。行了,我知道了,你們自己小心點。
你要是能給秦汲兄弟和亞歷克斯先生帶個話,就說喬伊大叔在門口等他倆等了快倆小時了,讓他倆趕緊回家來。”
塞瓦格耳根有點發燙,他還是堅持道:“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麥迪裏無奈道:“好吧,好吧,那打擾你了。”他攤開雙手,“你還有事嗎?沒事我就回去了。”
塞瓦格道:“有,你拿到過這個徽章的事,絕對不能和任何人說。”他雙眼嚴厲地注視着麥迪裏,還帶了那麽些威力在裏面。
麥迪裏并沒被這只他心裏的軟老虎吓住,笑笑:“那當然,我保證絕對不說出去。”
塞瓦格不放心地又叮囑了好幾遍,這才放麥迪裏回去。
薛旦還在貓廳一樓。
他此刻似乎被魇住了,雙眉緊緊地蹙成一個疙瘩,寬闊的額頭面、高挺的鼻尖上、下巴與脖頸間深深的鋒利的溝壑中遍布着細細密密的冷汗。
卡姬瑪穿過擔憂的貓廳衆人,跪坐到盧卡斯對面,彎腰給薛旦敷上了熱毛巾。
她将手掌貼在他的脖頸處,細細感受了一會兒,困惑道:“他這到底是什麽病症,我怎麽看不出來?”
盧卡斯握着薛旦顫抖的右手掌,貼着他的結實的小臂不停地抽動:“一方面是肌肉痙攣,另一方面……”
他伸出手,摸上薛旦眉間的疙瘩,不由分說地向兩邊展開,“恐怕是心裏有郁結。”
卡姬瑪和貓廳衆人急切地望着盧卡斯,她道:“這該怎麽辦?”
盧卡斯搖搖頭:“我沒應對過這種因為過度聯結鐵而導致的痙攣問題,手頭上又什麽材料都沒有,我也沒辦法。”別說他了,現在整個卡莫帝國的醫療物資都緊缺。
他望着薛旦由于痛苦而糾纏在一起的五官,不由自主地跟着咬住牙關,眉頭緊皺。
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幹澀得發痛:“先讓他在這兒躺着,我試着給他按摩一下肌肉,看能不能緩解他的疼痛。”
他想要把右手從薛旦的手掌中抽出來,卻被薛旦緊緊抓住,掙不脫。
盧卡斯的左手輕柔地按壓着薛旦的右小臂,引導他慢慢放松肌肉,然後抽出右手。
薛旦很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什麽,盧卡斯估計他是在罵人。
盧卡斯右手把住薛旦的手腕,左手找準穴位,手指用力按壓,順着筋脈疏通揉搓。
他反複做了幾輪,薛旦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些,右手也不再掙紮着要脫離盧卡斯的掌控。
盧卡斯一邊給他放松肌肉,一邊心裏大罵薛旦有病。他想起最近薛旦似乎确實常常忽然捏住自己的右臂,還有幾次講着講着話就半途停住了——
好家夥,估計這小子早就開始有這問題了,竟然不跟他一個醫生說?是逞能到不想活了?
雖然說這問題盧卡斯确實一時間解決不了——但是薛旦的發狂症也不是他一天就治好的,什麽病不能慢慢研究,真當他就束手無策了?
他怎麽給他複健的?要是沒點兒專業素養,能讓他三年就恢複過來?
真他媽有毛病。
盧卡斯忽然想起來,那段時間似乎他總是跟薛旦提起貓廳的事。
薛旦該不會以為他很着急想要推翻安娜二世?或者他覺得這種小病忍一忍就能自己好起來?
盧卡斯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心裏罵了句粗話,想,特麽的,隐瞞病症的病人腦子都有問題,管他因為什麽。他行醫多年,最恨的就是不配合治療的病人。
盧卡斯這麽想着,手下的力道卻剛剛好,不重一分、不輕一分。
但是困住薛旦的并不是右臂持續的痙攣。他閉着眼睛,渾身緊繃,意識混亂間,只感覺有一股憋着的氣在他的胸脯間翻騰,一股股鐵鏽味拼命地往上反,他渾身的神經都被那股氣扯動,只有右臂似乎有一股暖流在湧動。
然後按着他右臂的那雙手忽然移了位置,試探地觸碰上他那股氣橫亘着的胸脯。
薛旦的潛意識叫嚣着,希望這雙手能為他解決這讓他無比痛苦的源頭。
作者有話說:
——想起了媽媽給我按摩的時候的幸福——
37、溫存
修剪整齊的四指柔軟卻用力地按壓住薛旦的胸窩,停留了大約兩三秒鐘,接着向下慢慢順去。
一聲悶哼短促地從薛旦喉間震……
修剪整齊的四指柔軟卻用力地按壓住薛旦的胸窩,停留了大約兩三秒鐘,接着向下慢慢順去。
一聲悶哼短促地從薛旦喉間震動而出,他的右臂向前一抓,夠到了盧卡斯的膝蓋,五指緊緊地扣住。
以防萬一,盧卡斯輕聲去叫一邊的梅昂:“一會兒要是他掙動,你們幾個人一定要壓住他。”
梅昂點點頭,立馬跪坐到盧卡斯身邊,全神貫注地盯着盧卡斯放在薛旦胸口的雙手。
薛旦額頭上的冷汗滲得更多了,他的呼吸像是被壓住的風箱,不均勻地急速抽動,身體的肌肉線條由于過度用力而在大衣下若隐若現。
那股膨脹的氣随着胸口的那幾只指肚的用力,漸漸地癟下去,不情不願地被一縷縷逼入薛旦的四肢末端,似乎從手心和腳心緩緩流走了。
那股氣還在胸膛中剩了一半,卻任憑那雙手怎麽捯饬,都不肯挪動一分。
但是它終究是偃旗息鼓,縮起作亂的枝條,暫時地消歇了。
薛旦的神經跟着放松下來。
那雙手并沒有離去,而是從胸膛移到他的腹部,慢慢地打着轉按壓。
薛旦眼睛沒有睜開,他只覺得意識越來越昏沉,三年內總是困擾着他的噩夢和郁結從腦海中悄悄地溜走。
在那雙手移到他的小腿外側時,薛旦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沉沉地、安心地、疲憊地昏睡過去。
盧卡斯沒有出聲,他感受着手下明顯沉寂下去的血管,依舊不緊不慢地捋着薛旦小腿外側的穴位。
他給小腿外側做過一輪按摩後,低聲對卡姬瑪道:“先讓他在這兒歇一會兒,你們忙你們的。”
卡姬瑪不放心,将薛旦頭上變涼的毛巾拿走,輕輕地問道:“秦汲兄弟這是徹底好了嗎?到底怎麽回事?”圍成一圈大氣也不敢出的革命者們紛紛投來關切的眼神。
盧卡斯苦笑道:“沒好,不過慢慢來,總能治好的,不要急。”
卡姬瑪皺着眉頭,很是憂心地低頭望着薛旦。
梅昂拉起還跪着的卡姬瑪:“行了,咱們在這兒圍着也幫不上忙,留一兩個同志在這兒看着,有事兒搭把手就好了,不然還礙事兒。”
卡姬瑪順勢起身,深深嘆了口氣:“秦汲兄弟這病……”她說到一半,又不知到底該說什麽,聲音漸漸低下去,不作聲了。
革命者們一個接一個起身,只留下兩個小夥子坐在原地。
梅昂把卡姬瑪拉遠,小聲埋怨她:“這病你能幫上忙嗎?別操心了,你自己的身體都沒照顧好。”
她看着卡姬瑪彎下去的脖頸,抿抿嘴唇。卡姬瑪這輩子就是個操心的命,太遭罪。
卡姬瑪笑笑:“我不是操心,我就是想着,秦汲兄弟他們家還有個老人,我看亞歷克斯先生的眼睛似乎也不太對勁。”
她說着說着,揉揉眉心,“算了,這時節,不想這麽多了,走一步看一步。”
薛旦這一覺睡了很久。
他忽然聽到了鳥鳴聲,從不知哪裏幽靜地轉過來,短啼一聲,靜寂半晌,接着又引頸婉轉地啾鳴。
風吹過繁茂的樹葉,嘩啦啦地合着鳥鳴。室內一點聲音也沒有,輕悄地将風鳥聲送到薛旦的耳廓中。
這是什麽好地方?薛旦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睜開一道縫。
天色還不很亮,清晨的朦胧從窗戶外的樹葉間氤氲,木床邊上,半長的散發在眼前鋪開,高直的鼻梁在不明不暗的早間像山脈一樣呈現在眼前。
山脈的盡頭是兩只被合上的清綠水窪,眼皮被還未明朗的天色打上柔和的絨毛。
這是什麽好地方?
左手邊的大木桌上還攤着一張地圖,貓廳二樓的木地板輕輕地鋪展在他床下。
右手邊,窗戶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清爽的微風從那裏溜進來,窗口的葉子參差,遮住還未探頭的陽光。
他四肢放松地癱在床榻上,一呼一吸間,清涼的空氣直直地進入幹淨的肺部,像是清洗了整個身子。薛旦随着身體的吐納節奏,慢慢地複蘇意識和肌肉。
他猛然間感到了四面八方鐵的觸角。
薛旦已經三年沒有感受過這種熟悉的撫摸了。他做夢一般仰躺在床上,看着木質的天花板,一種強烈深沉、卻并不激烈的情感在他心頭流竄。他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情感,只覺得情願一直沉浸其中。
“薛旦?”
一聲夢呓一般的呼喚從右耳傳來,低沉的嗓音帶了剛睡醒的磁性,在寂靜的清晨如同空山鷹唳般清晰而悠遠,“你醒了?”
薛旦側過臉。
半張着的綠色眼眸不甚清醒地注視着他的雙眼,幹澀得有些起皮的清粉色雙唇幾乎懶得張開:“感覺怎麽樣,還難受嗎。”
薛旦不由自主地微笑,他安靜地注視着盧卡斯,醒後的第一句話說得有些沙啞:“不難受了。”
盧卡斯吞了口嗓間有些粘膩的液體,合攏雙眼,緩了緩神,再張開眼睛。
薛旦還在看着他,背着光的劍眉、黑眼睛和瘦削鼻梁格外深邃。
盧卡斯看到他在笑,眼角靜靜地彎起一點,像是深潭邊的暖石。
盧卡斯心頭泛起強烈而深沉、卻并不激烈的情感。他清楚這是什麽,于是從被子裏伸出手臂,摟住薛旦健康而結實的肩頭,并沒有微笑:“嗯,不難受就好,你這病估計還會治幾年。”
薛旦看了盧卡斯一會兒,向他那邊靠了靠,将他寬闊的額頭貼在盧卡斯被頭發蓋住一小塊的清涼額頭上,伸臂摟住盧卡斯的後背。
他的鼻尖碰着盧卡斯的鼻尖,眼睫似乎都能觸碰到他的肌膚。
薛旦眼眶竟然有些發熱。他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麽。
盧卡斯向上仰了仰頭,雙唇蹭過薛旦閉緊的嘴巴,略略一觸碰,停在那裏不動彈了。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這樣溫存。盧卡斯心中帶了巨大的希望,也有微微的惆悵。
他頭腦中明白,他風流的青春過去了,他今後再也不會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将瘋狂和血汗當作生活的常态;
但是今後,他心中會一直有根,再也不能不顧一切地涼性薄情、草菅人命,做他的閻王了。
薛旦不明白,薛旦從沒有嘗過家人的滋味。但是他從沒有這種想要掉淚的感覺:心中沒有一絲絲的悲傷,卻依舊像是被什麽攥住了。他感覺自己失去了一點東西,但是又有什麽其他的東西在前方等着他。
薛旦吞咽下口水,把眼淚憋回肚子裏,微微阖目,對盧卡斯喃喃道:“以後會怎麽樣呢?”
盧卡斯這把微笑了。好小子,這可不像你。他人快到中年了還肯拼一拼,結果考慮未來的反倒變成了晚輩:“以後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擁有的和失去的從來一樣多。”
薛旦輕聲笑話他:“跟你說個話,像受教育一樣,老中醫。”
盧卡斯故作無奈:“沒辦法,從我的角度看,你确實經驗沒我豐富,看得也不如我通透。”
薛旦不大服氣:“你就這三年,就看通透了?”他就奇了怪了,自從盧卡斯三年前坐在鐵潮上向他表白之後,怎麽感覺他和盧卡斯的談話,總是他落在下風?
盧卡斯沒說話。他自己也并沒有想得很清楚,到底是游杳、還是薛旦,亦或者是整個東南聯盟稍稍在他的成長道路上撥了一撥。
但他從來沒覺得自己的變化很劇烈,他從來都是且行且反思,對自己想要什麽、期望達到什麽樣的目标很明确,也從來都能夠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所有欲望和心境。
絕對不是這三年就想通透了。但是薛旦……盧卡斯動了動嘴唇,感受着對方的溫度和堅韌。
這三年,對薛旦絕對是巨大的成長。身體殘廢、故園兩天覆滅、大陸愈行愈艱、最近又病痛纏身,薛旦沒受過這種鈍疼鈍疼的軟刀子吧。
盧卡斯從上至下撫摸過薛旦一節一節的脊柱,輕聲調侃道:“你這長得像竹節一樣。”
他手指向上,慢慢給薛旦介紹,“這是你的頸椎……這是你的胸椎。這是你的腰椎。”
“這是骶骨,然後是尾骨。”盧卡斯低沉的聲音在清早的靜寂裏氤氲着,帶着些柔和。
薛旦突發奇想,拿住盧卡斯貼在他背後的手,放到自己的肋骨上,道:“這是我的肋排。”
盧卡斯笑出聲:“豬肋排?”
薛旦覺得有點幼稚,放開他的手,道:“薛肋排。”
沒想到盧卡斯笑得更大聲了,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緊閉着嘴巴,身體都在抖動,間歇不斷地悶笑。
薛旦翻過身去瞪他,瞪了一會兒,自己也想笑,幹脆扒拉下盧卡斯捂着眼睛的手,道:“別笑了,我睡了幾天了?”
盧卡斯還笑得發抖,他給薛旦比了個手勢:“一天一夜,這是第二天早上了。”
薛旦看盧卡斯還是笑得厲害,只好無奈地躺回枕頭上,任由盧卡斯在一旁哼笑。
他打了個呵欠,頭腦空空地在被窩裏蹭着腳,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塞瓦格提到的情報問題,便側過頭去問盧卡斯:“前晚不是說,要盡力找找東南移民的消息,找着了沒?”
作者有話說:
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肋排——
38、山海洞
盧卡斯笑意淡了些,答道:“你這麽多年都聯系不上他們,怎麽可能這一天就探查到消息。”他用眼神随意描摹着……
盧卡斯笑意淡了些,答道:“你這麽多年都聯系不上他們,怎麽可能這一天就探查到消息。”
他用眼神随意描摹着薛旦的側臉輪廓,“當初我背着你,花了兩個多月才走出各塔提大沙漠。”
“其他東南聯盟的人都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埋屍黃沙中了。”盧卡斯沒敢看薛旦的眼神,“你這些年自己心裏也清楚,不然怎麽不去找找他們?”
薛旦抿緊嘴唇。盧卡斯說的沒錯。他害怕,害怕最後一個東南聯盟移民也找不到。
“就算從各塔提走了出來,向東走到黎明共和國,恐怕剛好趕上黎明共和國泛鐵潮的那段時間,有很大可能跟着黎明共和國一起滅亡。”盧卡斯的聲線柔和下來,說出的話卻依舊鋒利。
“向西走到卡莫帝國,就要翻越大高加索山脈。從古至今,有幾個人能在各塔提北部活着翻過大高加索?”盧卡斯道,“唯一的活路就是向北進黎明共和國,然後立馬向西,從大高加索北端的盡頭拐進卡莫帝國。”
“幸運的話,他們可能會遇到向西遷徙的黎明共和國人,混在其中,一同躲進卡莫帝國。”
盧卡斯吐出被吹進嘴中的一縷發絲,“這麽需要先見之明和運氣的路線——逃出升天的東南移民能有幾個?”
薛旦心中嘆氣:“我明白。”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薛旦漫無目的地任憑思維發散。
年輕的革命者們計劃暫時按兵不動,先擴大有生力量、搜集皇宮附近的巡邏時間表和宮內地圖,等待時機再揭竿而起。
這個選擇很正确。薛旦想,他們的實力很薄弱,如果貿然起義,結局只能是失敗。
雖然安娜二世瘋狂的統治使得人們抵禦鐵人侵略的戰鬥越來越困難,但是起義的事情絕對不能急。
薛旦身旁的盧卡斯注視着他的側臉。
這還是一張年輕的面龐,皮膚緊致、下颌線清晰,但它露向盧卡斯的一只黑眼睛中已然具備了極度的沉靜。
一道粉褐色的疤痕從這張面龐的耳後直貫到脖頸深處,埋入堅硬的鎖骨,像是為它刻上了血和野蠻的雕花。
他正入神地觀察着它,一陣咚咚響的腳步聲從木質旋轉樓梯上直傳到他耳中。
盧卡斯的眼神從薛旦頭上越過,落到樓梯口。
不過兩秒,塞瓦格就出現在了那裏,他的臉頰漲紅,藍眼睛極亮,金黃的頭發被狂亂地吹到一邊,整個人都寫滿了興奮。
他看到盧卡斯和薛旦齊齊望來,上揚的嘴角頓住、慢慢拉平。
他猶疑間覺得自己似乎打擾到了什麽,但又覺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撓撓頭,繼續興沖沖道:“秦兄弟!森格爾莉區的一個革命者傳來消息,說他那邊有了疑似東南移民的下落!”
薛旦一個卷腹,飛快地從床上彈起。他光着腳踩在地板上,洶湧的驚喜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盧卡斯也下床穿上硬皮靴,他拍拍薛旦的肩膀,冷靜道:“我們現在就出發,盡量多帶些東南聯盟的感染者回來,這些是革命不可多得的有生力量。”
一張黑布草草挂在鐵制門框上頭,随着從森格爾莉大峽谷下面吹上來的風狂野地舞動,不規則的邊角拍打着門框一角,鞭笞出獵獵的鼓點。
一只粗黑的手從裏面抓住了這張黑布,将它向外撩開。
撩起的一角露出了一道黑水和一角白山。
黑布後走出一個人來。他是亞陵山人面相,下巴上的胡子亂糟糟地纏作一團,幾乎把他皲裂的嘴唇掩埋。他的額頭上印着深深的皺紋,鬓角已經斑白。
他身子骨挺直、腿腳結實,幾步踱到門口的森格爾莉大峽谷上邊,兩腳一叉,蹲下去,把胳膊搭在兩膝上,對着南邊閃着磷光的鐵原發愣。
半下午的熱風将他雜亂的頭發向後吹過去。風中夾雜着沙石,使他不得不眯着黑眼睛。他就這麽往南邊看,一動也不動地在大峽谷上蹲着。
他蹲了快要半個小時,有人走到他身後,站定。
他依舊不回頭,撮着嘴唇,往大峽谷裏咳了一口痰。
“大叔,你一天天的在這兒蹲着,到底看啥呢?”
身後的人說話帶了點兒被他傳染的亞陵口音,用潤滑的嗓音說出來,竟然也并不違和。
他搖搖頭,撅着嘴唇剃牙。
後頭的人就繼續道:“大叔,咱們咋看都回不去呀,都三年了,你們都糾結這個,不肯和人家卡莫人一起生活,到頭來得了什麽?”
大叔悶悶道:“不是糾結這個。”
“咱們東南聯盟人進來都像土包子一樣,怎麽跟他們文明人一起生活?”
大叔用手指頭撚起一點大峽谷上的土塊,“我們的薛将軍,還有你們的厄洛王和大祭司,沒有一個知道下落,東南聯盟的生活簡直就像做夢。”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大叔彈彈指頭,把手掌裏的灰土彈進被鐵潮埋了些底兒的寬闊大峽谷,“你年紀小,感受不到,跟你說了三年你也搞不懂。”
那少年一聽他這麽說,心裏難免賭氣,他向前半步,和大叔并肩蹲下:“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懂?就是給自己不想說找借口。”
大叔嘁地撇撇嘴:“是,我不想說。”
少年聽出來大叔在敷衍他,心裏很不滿,他拍拍膝蓋上的沙,掩藏着情緒道:“你不就是想念東南聯盟的生活麽?我從小長在厄洛河南,我對東南聯盟怎麽可能沒感情?”
“但是咱們十個不能一直這麽離群索居啊,我今天在森格爾莉區結交了幾個年輕朋友,他們都很有志向,也并沒有瞧不起我們。”少年憤憤道,“不是文明生活排斥你們,而是你們根本就不敢涉足所謂的文明生活!”
大叔還撅着嘴唇剔牙,少年看得恨不得上去幫他剔:“你怎麽不說話?”
大叔被他的急切逗笑了,他又怕笑出聲會惹得少年氣急敗壞,只好繼續撅着嘴唇裝作在剔牙,囫囵地說:“嗯,你說的有道理。”
一股憤怒噗地沖進少年腦海裏,他告訴自己要冷靜,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盡可能平靜道:“我跟那幾個朋友說了,說我是從厄洛海區過來的移民。”
大叔猛地站起身,揪起少年的衣領:“你跟他們說你是厄洛海人?”
少年不甘示弱地回瞪:“怎麽,憑什麽你們就不讓我說?”
大叔緊咬牙關,臉頰兩側的咬合肌肉眼可見地凸出來,他似乎在盡力地壓抑怒氣。
少年的氣勢弱了不少,他吞咽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移開眼睛。
其他人生氣他都不怕,但他莫名地,特別害怕李九大叔生氣。
少年心中,過了很久很久,李九大叔才松開他的衣領,大步往鐵屋裏走。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唇角忍不住往上揚。
李九大叔沒當面罵他,說明默認了他的舉動,而只要說服了李九大叔,其他人一般也不會再怎麽指責他。
少年在大峽谷上面又轉悠了兩圈,才輕巧地走回鐵屋。
李九他最擔心的就是有居心叵測的人來找東南聯盟移民——
東南聯盟對大陸其他人來說太神秘,他們難免對東南聯盟移民有過高的心理期望,萬一卡莫帝國有什麽革命或者造反行動,他們絕對不會放過拉攏東南聯盟移民的機會。
另外,卡莫帝國皇室當初也只答應了讓黎明共和國移民進入國境,安娜二世可沒開口放東南聯盟移民,到時候她直接派人殺上門來,李九也不會覺得太意外。
那是個瘋婆子。
他當晚就把湯肖普幹的好事跟山海洞裏的移民們說了,他們等着湯肖普回來,集體教訓了他一通,又耳提面命地告訴他以後絕對不可以再這麽莽撞。
湯肖普當晚蔫答答地應下來,半夜跑到李九被窩裏哭訴。
李九迷迷糊糊地聽着,半夢半醒間聽湯肖普提到了什麽貓廳。
這個詞在他腦中過了一回,一點印象也沒留下來,就被睡意淹沒了。
李九的擔憂成了現實。
在湯肖普說出移民身份後的一周,兩個風塵仆仆的人拜訪了大峽谷旁的小鐵屋。
他們兩個竟然自稱是東南移民,其中一個确實也是亞陵山區面相。
山海洞的十個東南移民熱情地招待着他們,說了很多東南聯盟的舊事,在晚餐時,他們其中一個叫亞歷克斯的厄洛海人終于說出了李九一直等着的話:“安娜二世現在的統治可不像當初的東南聯盟,簡直讓人民活不下去。”
湯肖普興沖沖地回應道:“對啊,我聽我那幾個朋友說了,安娜二世就是個瘋婆子,剝削人民,禁止民衆私自用鐵!”
亞歷克斯嘆了口氣:“要只是這樣也沒什麽,但她不肯給守衛石壘的将士們按說好的分量撥物資,現在石壘上的保衛戰越打越困難了。”
湯肖普困惑不解:“可是石壘一破,到時候整個卡莫帝國的人都活不了,她安娜二世也不會例外啊。”
亞歷克斯的綠眼睛含着分明的憎恨:“我們不能以常理來度安娜二世,她向來都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所以她更不在乎帝國和人類的死活。”
湯肖普張大嘴巴:“讓這種人統治——卡莫帝國的決策者們一定也是瘋了。”
李九看不出這個亞歷克斯的底細,又轉去看另一個自稱是秦汲的男同胞。
這個秦汲随意地倚靠在石桌上,黑色的眼睛微微垂着,身着普通服裝,腰間卻別了道繩子,繩上挂着兩把鐵刀。
秦汲敏感地察覺到李九的視線,看到他在看自己的刀,便用兩指撥了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