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兩章不見薛瘋子,還有點想念
抖不易察覺地掉落在夜色中:“我害怕。”
劉燕不知道他怕的不是警笛,于是只是一句話也不說地捂住了他的雙耳。
孩子把他的頭縮在了脖子裏,眼眶貼着劉燕冷冰冰的肚臍。
劉燕的左胸砰然一陣斥身羅體的母愛,于是就被鎖在原地動也不動,只把腦袋轉到窗外去,看着幾乎被警笛染成紅色的黑天和投槍一般斜插在土地裏的對門鋤杆。
鍘刀融化在劉燕的眼睛中,她等待着。
無盡的等待逐漸将期望化成跛腳的貓,笨拙的腳步難再無聲無息。
孩子的頭沉下來。生命中莫名被打破的太平無法抑制他重新襲來的困意。
但是今晚,劉燕的丈夫山姆沒有回來。
劉燕收拾好家裏的一切:疊起被子,熄滅床榻下的火,抱起孩子,鎖上門。
孩子的頭從柔軟的身子上往前轉去,醒來的眼睛看到了一片不大認識的場景。
他不能理解地上躺着的都是什麽。
母親粗重的喘息聲像是泛着白泡的死水,從他的右耳朵中傾灌而入,抱着他的脆弱雙臂用抖動浪費着她本就不多的體力。
孩子能感受到的只是颠簸的跑步、上下晃動的世界,和媽媽飄到他臉上的散發。
他忽然瞥到了一些鐵黑色的人影,可是媽媽抱着他立馬躲進了一條小路。
這條小路很黑很黑,劉燕在黑暗中終于洩力,她向前踉跄了兩步,孩子驚恐地拉住她肩頭的布料。
劉燕快要聽不到那種沉甸甸的腳步聲,并不是因為她已經遠離了危險,而是她快要翻出內髒的喘息聲凝成一團在耳道裏燃燒的火,讓她聽到的聲音如同夢幻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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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旁邊人家的被子往下低落着不知名的液體。
她放下孩子,左手握成拳頭,拉住孩子把着她肩頭布料的小手,在黑暗中貓着身,繼續走。
起風了,前後血液的氣味如同被激起的霧,向上埋住劉燕的鼻腔、小鎮的鼻腔。
身邊的孩子頻頻回頭,他的手指扣在劉燕的手心,像他的眼睛一樣不停地發濕。
往前走。前方是教堂。
劉燕看不到別的在黑暗裏——天上的星點是祭祀說的「那頭的雪地」——她只要往前走。
她的心髒慢慢被寂靜撫慰,耳中夢幻的世界重新清醒。
滴答——噠。噠……
原來那不是被子滴下的液體,而是身後緊緊跟随着的腳步。
噠。噠……
砰砰砰。劉燕的耳膜被心髒揚起的敲擊貫穿,讓她頭腦嗡鳴。
她仍舊往前走。
月光在微弱的警笛聲中暗沉,被路邊的一只小木屋切割。劉燕拉着孩子的五指收緊,腳步依舊穩穩地踏着。前方有教堂。
小路的出口處是一扇栅欄門,在黑暗中,它被自己的影子背離,只是茕立着遍布眼睛的軀體。
海風卷來大鐵鐘悠長的呻吟。
這是劉燕十多年來第一次再聽到鐘聲。
這一聲鐘鳴還未停歇,嗡響的下一聲鐘撞已經接上了它的尾巴。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身後的腳步聲驟然加快。
劉燕一把撈起身邊的孩子,兩只眼睛向着教堂的方向,順着海風,拼盡全力奔向冷冷注視着她的鐵栅欄。
鐘聲底下掩藏着的另一種聲音越來越大。
那是大地的怒吼,仿若巨獸緩緩轉醒,從鐘聲的南面長嚎,逐漸拔高到天上「那邊的雪地」垂下的兩腳。
被母親抱在肩頭的孩子微微張大嘴巴,濕潤的眼睛中,鐵幕從地平線一直拉高到視線的盡頭。
這讓他想起母親曾跟他說的西邊拔地而起的大高加索山脈。
青黑色的神之幕要合上金侍縣所有人的眼睛。
母親還在向前跑,孩子卻在欣賞死亡。
鐵幕終于被後邊的鐵水推着,向前隆隆地前進,孩子熟悉的房屋屋頂被一個個吃進鐵幕中。終于,那鐵幕順着黑夜吞噬,跟到母親身後的父親腳跟。
然後孩子就只能看到酸澀的黑暗了。
凝固的大鐵塊從海岸邊鋪陳到金侍縣的最北邊,月亮毫無偏袒地把借來的光抹在鐵塊的每一寸。
噗……
一塊圓圓的鐵球從平面上冒出頭。
噗。噗。噗噗噗——
一片圓圓的鐵球從鐵塊的各個位置竄出,像是凸出的蜂窩。
那些密集的鐵球從鐵塊中漸漸升起,扭出人類的五官、四肢和顏色。
然後它們邁着腳步往北面遷徙。
最後冒出的圓球懷裏抱了一坨更大的鐵塊,看着鐵塊的形狀,裏面似乎包着一個女人。
他悠悠然跟在隊伍最後,和山姆一模一樣的眉眼毫無情感。
他走過她一直想去的教堂上方,腳下是掩埋了它的鐵。
鐵塊的下面、教堂被扯碎了的牆壁間,猶自工作的青銅柱徒勞地伸着請求聯結的觸角。
可惜,這個消息因為青銅柱二十分鐘的延遲,便和年幼的孩子一起,被永遠掩埋在了鐵塊中。
“讓小縣的人往北遷徙。”
隔壁,教堂的警報室中,白衣祭祀的血痕在地上拉了長長一道,她的手按在警報器上,胸口赫然破着一只大洞。
她本想提醒居民小心鐵人的襲擊,哪料這陣警報聲卻成了鐵人們集結的號角。
死前掙紮到警報室的白衣祭祀終歸是連犧牲也算不上。
淩雲峰上一切都很好。
仰頭看星星的士兵想起了王對大祭司說過的話:“我曾經占蔔過,我們所有人的未來就在那邊的雪地。”
“那邊的雪地?”
“嗯,不過,或許那邊的雪地只是頭上的星星。”
“地上是什麽?”身邊的士兵大叫,白嗓鋒利地破開雪地和星空。
她疑惑地低下頭看腳下黑色的土地,土地上什麽也沒有。
她看向身邊的士兵,那士兵盯着的是遠處的大地,于是她跟着轉過視線。
暗紅的光點在隐秘的黑暗中蟻群一樣向北移動,幾乎照亮了她能看到的厄洛海區所有的地方,除了東邊。
光點的背景是盡頭暗青色的一面矮浪。
很快,那面矮浪靜悄悄地落下,但是光點還在增加。
她哪裏見過這種震撼的場面?天上是黑色的旋轉的繁星、左右是山脈與大海——它們在黑暗中只是黑暗——只有萬千燈火在河那岸的家鄉大地上片片雲聚。
她從厄洛海的旗幟下奔出,跪到青銅柱前,兩只手蓋上青銅柱的頂端,聲音陌生得高而緊:
“王!厄洛海區的信衆,他們、他們全都在向北走!”
柳園園是二十分鐘後才在帳篷中接到的這條消息。
她正在塔季揚娜身邊躺着閱讀兒童口袋書,大祭司忽地碰碰她的胳膊肘:“王,我感覺天邊有光。”
柳園園眯眼分辨着帳篷壁:“你的感官最近敏銳了好多,我最起碼也是個感染者,竟然一點光也看不出來。”
說到這兒,兩人的神經都被青銅柱的聯結觸角撩動。
塔季揚娜毫不猶豫起身:“我去接。”
柳園園當然沒有異議,她把童話書翻過一頁,在塔季揚娜離去的腳步聲中,伸出食指撫摸倒在雪地裏的小男孩的臉頰。
男孩身旁的雪地裏有一些細密的雜草,明媚的陽光從他的屍身上掠過,照到另一邊的雪中。
那邊的雪地到底在哪裏?
柳園園從書頁頂上抛過視線。帳篷的頂在黑暗中仿若直通天空,唯一的不同就是沒有星星。
她的父親學過一點算命的知識,不過一直對他的技術不自信,于是常常會找關系請教一些比較厲害的人。
柳園園一開始跟着亞陵山人學習亞陵算命體系,後來父親出了意外,就回到厄洛海學習厄洛占蔔體系。
柳園園是在算到大陸的命數不在厄洛海區而在亞陵山區的時候,不再肯占蔔的。
但是她永遠都記得一次午後的占蔔。那個時候她還在建立厄洛教,那天中午,她正絞盡腦汁去想對付新北區區長塔季揚娜的說辭,忽然她看到一束陽光從小圓桌的交叉腿中穿過,一種奇妙的預感盤旋升起。
于是她拿出了星盤。
那個時候厄洛海剛剛進入黑暗十年,還沒有多少人認識到潘多拉病毒的非同凡響,所以那個時候的陽光還不很吝啬,白晝很長,空氣都似乎更暖和。
在現在看來簡直就是海市蜃樓一般的景觀。
柳園園就在這樣懶洋洋的午後占蔔到了大陸的傾覆和重生。
星盤沒有告訴她具體的事件,只是用模糊的方向為她指出了一條大陸發展的線條。
然後告訴她,會有亞陵山人找到「那邊的雪地」。
可是柳園園到現在也不明白「那邊的雪地」是哪邊。
“王!”塔季揚娜有些匆忙地啪一聲撩開帳簾,“厄洛海區的所有信衆不知接到了誰的命令,都在向北遷徙!”
柳園園驀地從床上騰起,扯着帳篷外的鐵柱,從塔季揚娜身邊飛速掠過。
夜色下,西邊逼近厄洛河的一大片暗沉的燈火如同百鬼夜行。
柳園園慢條斯理地折起兒童圖畫書,放回口袋中,頭也不回地對着站在她身後的塔季揚娜道:“還能是誰。”
“宋紅衣真是出息了。”
作者有話說:
山姆:想救老婆可真難。
28、造神
什麽都看不到的黑夜裏,天上的星星和大地的燈火便照亮了希望。
——盧卡——
什麽都看不到的黑夜裏,天上的星星和大地的燈火便照亮了希望。
盧卡斯站在甲板上,雙手背在身後。他腳下的鐵船緩緩地移動,堅定不移地逆流而上。
盧卡斯的脖頸朝着天空和大海的方向仰起,翠綠色的眼瞳中是遷徙者們連片的手提燈,仿若睜開眼睛的土地。
船已經開了好幾個小時了。
這個時候,宋昱關應該已經到了南厄洛區為遷徙者們斷後,薛旦也找到了周衣裳進行他的造神計劃。
盧卡斯是去找厄洛王的。他告訴薛旦,他有他自己的戰鬥手段。
鐵船下墜着兩道幽沉的水聲,不時還有破河躍出的鐵魚,厄洛河已經不再是滋養厄洛區人民的母親河了,它蘊藏着危險和危險的預言。
前面就是中部走廊了,淩雲峰在這個距離看過去像是塔季揚娜的鎏銀鐵矛,黑黝黝地默立在黑暗中,連山峰上的旗幟也融化了。
盧卡斯此刻站在船舷內,腳下是黑暗的厄洛河,身側是人群舉起的光亮,仿若向着不可知的未來行進。
但是他自己卻絲毫不覺,只是在腦中推演着即将遇到的襲擊和埋伏。
鐵船慢慢駛入中部走廊流域,河兩岸的灌木叢和灌木叢後面的黑随着河風微微擺動。
盧卡斯靜靜站在甲板前頭,黑色的小辮子被吹得揚起,他的視線從紛亂的碎發中透出,凝視着河北邊。
鐵船和河底的鐵柱相作用,無聲的力推動着面前流向鐵船的水被溫柔地分成兩股。
鐵船逐漸地駛至中部走廊流域正中央。
盧卡斯低下頭,掀開風衣領子,右手探進裏兜,勾出一只小瓶子。
瓶子中的液體在黑夜裏看不清顏色,只有外層的玻璃反射着不多的光亮。
盧卡斯垂首,輕吻小瓶子的玻璃壁,然後右手捏住木塞子,伸展手臂,将小瓶子舉過頭頂。
小瓶子将要越過船舷的那一刻,厄洛河北岸驟然湧出一大片白光。
鋪天蓋地的鐵箭向盧卡斯和鐵船噴薄罩來,仿若亮出利爪的夜中鬼。
接着,鐵箭背後的神看到了盧卡斯舉起的玻璃瓶。
神的瞳孔像是觸到強光,一瞬間縮成小孔。
這是新式病毒。塔季揚娜腦腦中嗡鳴,屬于東南聯盟人民的恐懼溢滿身體。
這是新式病毒!她徒勞地伸出雙手,從未有一刻如此想要拉住所有可能打碎小瓶子的鐵箭。
塔季揚娜的鐵矛當啷一聲掉到濕潤的土壤中。
然後她感到了漫天箭雨熱情的聯結反饋,像是被廢棄的群衆終于等到了它們的神明。
空谷足音般的啓示撞出強烈的悸動,讓她進入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玄妙境界中。
塔季揚娜将手中感受到的所有力握住,後拉。
鐵之大陸的神按下時間暫停鍵,漫天的鐵雨短暫地凝滞在了空中。
鐵船上的新教群衆愣愣地仰着脖子,朝聖一般站在甲板上、船艙中、鐵窗內,右手不自覺地擺回厄洛教的手勢,舉到太陽穴。
鐵雨在定格後迅速倒流,撲簌簌地劃過黑色的空氣。在這些反着月光的鐵器中,一道身影拉着長長的鐵矛穿過。她拉着船體,不由分說地降落在甲板上。
鎏銀鐵矛的尾端豎直地插入甲板,塔季揚娜灰色的眼睛緊盯盧卡斯手中的小瓶子,幾乎是命令道:“給我。”
盧卡斯便微笑了:“大祭司,這是口服抗體,不是新病毒。”
他依舊捏着玻璃瓶的木塞子,一甩腕,玻璃瓶打着旋飛向塔季揚娜。
塔季揚娜淩空一把握住玻璃瓶,頓了頓,方才打開五指。
她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審視着這只小小的瓶子。她能夠看到,小瓶子中紫色的液體還沒有從旋轉中緩過神,兀自暈暈乎乎地來回撞擊着瓶壁。
“大祭司,真正感染了新病毒的只有那艘船上的厄洛海信衆和山間平地的亞陵駐軍。
厄洛海信衆被沉了船,亞陵駐軍被埋在了山谷中。沒有意外死亡的只有您和薛旦。”
盧卡斯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像是海妖的低吟,“薛旦沒有服用抗體,您也沒有服用抗體。”
“但是您和薛旦都自愈了。”海妖的低吟慢慢下沉,化成了石像侍衛,“自愈後,薛旦能夠拉開凝固的鐵潮,您能定格上千的箭雨。”
“我相信您二位的感觸最深。”盧卡斯道,“新病毒恐怕可以造神。”
塔季揚娜五指遽然回握,小小的玻璃瓶硌在她手心。
盧卡斯仿佛在與黑夜私語:“我們無法對抗鐵潮,更無法對抗未知,我們需要神。”
深暮的氣味從上游飄下來,挾裹厄洛海居民渡河的步履。
塔季揚娜仔細地将鐵甲的置物格打開,妥帖地塞入玻璃瓶,再審慎地合上。
她道:“我将會轉告王此事,麻煩盧卡斯醫生在這裏稍作等待。”
薛旦是在樹枝上找到的周衣裳。
她雙手雙腳大剌剌地垂向大地,頭枕着堅硬的樹幹,口水滴答滴答地落在草尖,幾乎拉出一道長絲。
薛旦飛起一腳,樹幹被他揣得劇烈搖動。
“卧槽,誰!”周衣裳從樹枝上彈起來,兩只腳踩着搖晃的樹幹,口水絲啪地斷開,警惕地低頭。
“媽媽哎,薛将軍,您是想吓死我嗎?”
她看到薛旦的臉,放松地一屁股坐回樹枝上頭,用掌根抹了把嘴角,“您不是昨天剛走嗎,怎麽今天又想着班車回娘家了?”
薛旦又踹了腳樹幹:“下來,別跟個潑猴似的。”
周衣裳嘿嘿一笑,從樹枝上一躍而下,雙手插着兜,老不正經地晃過來:“這不是想念黑暗十年的時候了嘛,那時候雖然苦是苦了點兒,但是想想咱們哥幾個一起睡樹枝的日子,還是蠻有感觸的。”
薛旦毫不客氣道:“我可不像你睡得這麽別出心裁,看看你那口水,都能拉出拔絲草根了。”
周衣裳擰起臉:“這不是老久沒睡過樹枝了麽,還沒找到曾經那個令人懷念的姿勢,睡得不太舒坦。”
薛旦懶得繼續跟她扯皮,從懷裏搗鼓出一個小玻璃瓶:“這是新病毒,你要嘗口不?醒醒酒。”
周衣裳不滿地一把拿過瓶子:“我能喝醉?我敢和老天對着幹酒,保證幾天也喝不醉。”
她反駁完薛旦關于她喝醉了的「誤解」,這才掂着小瓶子道:“你管盧卡斯醫生要的?”
薛旦點點頭:“對,你來口?死不了就成神。”
周衣裳以為薛旦在說笑:“我就算了,我口味沒這麽奇特,這種好事應該讓給薛将軍來。”
薛旦道:“我已經感染了。”
周衣裳愕然。
薛旦攤手:“幾百年前在亞陵山系上打仗的時候感染的,現在已經自愈了。打自愈後,我的五感和對鐵的感觸從來沒這麽強力過。”
周衣裳的目光瞬間火熱。她盯住手心裏的病毒,小心地問道:“有啥副作用沒?”
薛旦道:“當然有,你一直不喝口服抗體的話,要麽最後被造成神,要麽最後變成具屍體。”
周衣裳細細一思索:“如果我死了,你手下就只剩仨人能用。說起這,最近怎麽沒聽你罵游杳那小子,咋回事?”
薛旦輕描淡寫道:“犧牲了,暫時不罵,放他一馬。”
周衣裳愣在原地。過了很久很久,她猛地轉過身,對着山林大吼:“老天爺我逼你丫的!”
她罵完,也沒轉過來,而是在原地蹲下,不知是不是哭了。
薛旦把視線撇開。銀色的月光從樹叢稀疏的地方漏下來,映襯得他和周衣裳所在的土地格外黑暗。
周衣裳蹲了很久,最後手掌在臉上一抹,站起身,眼眶有些發紅地轉頭問薛旦:“薛将軍,你告訴我喝不喝。我不了解亞陵山區大局,看事情的眼光也确實沒你長遠。
你就作為亞陵山區的大将軍,覺得我喝好我就喝,覺得我不喝更保險我就不喝。”
薛旦喉頭有些梗塞,他緩了口氣,道:“我都來找你了,你說我想不想讓你喝?你們三個中将沒了一個,剩的倆我覺得你希望更大。”
“畢竟最後成神的是我——塔季揚娜也很有可能,盧卡斯去試探了。我懷疑這個成神概率和鐵聯結能力有關系。”
周衣裳握緊小瓶子:“好。”她毫不猶豫地拔開木塞子,一仰頭,把瓶子裏的病毒一口氣全倒進了嘴裏。
薛旦忽然想起他沒問盧卡斯這個病毒該服用多少——但是他估計盧卡斯也不清楚,畢竟周衣裳是歷史上第一個幹病毒的。
周衣裳喝完,皺起眉頭看了看空瓶子,一揚手向後扔進草叢中,評價:“沒啥味道,還不如白水好喝。”
薛旦笑她:“又不是讓你品酒,喝個病毒還管好喝不好喝。”
周衣裳聳聳肩膀,調侃道:“做菜也講究色香味俱全,病毒就不行?”
她這話說完,忽然眼神一凝,猛地彎腰劇咳。她蹒跚地撐上樹幹,雙膝慢慢跪下,幾乎要将內髒咳出來。
薛旦大步邁到她身邊。
周衣裳還在不停歇地咳嗽,血滴從她的口中低落,染紅了剛剛被口水浸濕的草尖。
薛旦心髒狂跳,幾乎要忍不住把藏着的口服抗體掏出來了。
周衣裳從咳嗽中抽出空來,似乎覺得自己太狼狽,想開個玩笑:“這玩咳咳咳……呼……起效咳咳咳,咳咳咳真快——”
薛旦厲聲道:“別說話了!”
周衣裳聽話地不再叨叨,她的咳嗽勢頭逐漸地慢慢減緩,直到整個一小攤草葉都被血色染過,周衣裳才完全地停下咳嗽。
她坐起來,先是對着月亮恍惚地緩了緩神,然後才對薛旦擺擺手:“害,這不比潘多拉病毒好抗。”
薛旦摸摸地将手從口服抗體小瓶子上移開。
周衣裳發現了薛旦的這個小動作,盤着腿側頭望他,警惕道:“我跟你講,你不是說這病毒最後不是死就是成神嗎?所以中間不管出了什麽問題,都不許給我喝抗體,聽到沒?做決定就得貫徹到底,我知道你對兄弟常常狠不下心——”
“別忘了小林妹子是怎麽死的。”周衣裳提醒他,“有時候就需要狠心。”
薛旦剛想點頭答應,就見周衣裳的瞳孔忽然像被死神撐大,一股鮮血從她的口中和鼻中湧出來。她睜着雙眼,失去意識的身體漸漸無法支撐她的上身。
周衣裳慢慢地向後撲通一聲摔進了草叢中。
作者有話說:
周衣裳(念長):真禿然。
29、欠揍
薛旦一個箭步滑到周衣裳身邊,一手撈住她倒下的身軀,一手往她鼻下一探。還好,活着。薛旦長出……
薛旦一個箭步滑到周衣裳身邊,一手撈住她倒下的身軀,一手往她鼻下一探。
還好,活着。薛旦長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滿是汗水。
他把手掌往褲子上随意蹭了蹭,掀開外衣,抖出口服抗體,還沒開木塞就下意識地就要往周衣裳的嘴邊遞。
玻璃瓶在周衣裳幹裂的嘴唇下方毫無征兆地停下,木塞子上的刺棱毛戳着她略顯蒼白的唇紋。
你不要忘了小林妹子是怎麽死的。
他忘不了。薛旦掌心的小瓶子像是有生命一樣在微微顫抖,他忘不了小林妹子,就像他忘不了游杳。
那小瓶子不聽話地不肯前進一寸,和薛旦在周衣裳渙散的瞳孔下對峙。
林中的月光被天上流浪的白布遮住眼睛,光明轉移走它的視線,将薛旦獨自留下。
他聽到樹幹的深處有林獸深沉的呼吸聲。它規律地震動着,讓薛旦恍惚間幾乎要握不住那只小瓶子。
他久久地維持着這個姿勢,不知在等什麽。很快,天邊蔓延上一點殷紅,樹冠飄灑着晨曦,開始有鳥雀活動的細細簌簌抖動聲。
薛旦瞪着周衣裳沾着泥土的脖頸。
盧卡斯應該已經和柳園園完成了談判,宋昱關也該指揮着大遷徙往北走了很遠,應該有很多厄洛海人躲過了一波波密集的鐵潮。
他獨自身處亞陵山系東邊的深林中,遠遠地像是遠離了一切紛争,連時間的流速都被撥快了。
薛旦不知道自己剛剛是睡了一覺,還是單純地因為糾結而發呆。
他想,原來半個夜晚可以過得這麽快。昨天夜裏,他還在厄洛河上與康斯坦、宋昱關和盧卡斯打牌,可今晚的他已經歷了無名山谷的複仇、汝棂縣的覆滅、聖杯區的覆滅、被盧卡斯表白、宋昱關叛出厄洛教策動大遷徙。
原來和平的地方,也可以只在一片自欺欺人的樹林中。
薛旦手中的周衣裳猛地痙攣,他的視線立馬從她脖子上的泥土上移到她鋒利的臉龐上。
她的瞳孔緩慢地回縮,對着微白的天色聚焦。周衣裳僵遲地眨眨眼,像個發條小人一樣轉動脖子,看向薛旦。
薛旦遮掩住自己的緊張,盡量平靜道:“你感覺怎麽樣?”
周衣裳臉上沒有一點波瀾,她道:“我感覺很正常。”
薛旦微笑:“正常狀況下的你不會是這種反應。”
出乎薛旦意料的,周衣裳贊同地點點頭:“有道理。”
她從薛旦的手下直起上身,仰着臉龐,眯起眼睛看向天光,過了一會兒,她方才道:“我知道哪裏不正常了。”
周衣裳轉過頭,那雙感情充沛的黑眼珠冷靜地看向薛旦:“我太平靜了。”
她就這麽繼續說着,“感覺不到一絲情緒上的波動。也沒有交流的欲望。”
薛旦心沉沉地往下墜去,他勉力做出完美的嗤笑:“得了,別吹了。”
他指指周衣裳昨晚咳出的幹涸血跡,“別想着證據被銷毀,我就忘了你昨晚那拉絲兒的口水。”
周衣裳看着薛旦,沒接這話,而是道:“你不想相信這件事。”
薛旦閉上嘴。
周衣裳道:“但是它确确實實發生了。”
沉默……
微亮的天空中,一只從淩雲峰和斷頭崖上飛下來的鷹的唳鳴劃開晨露。
薛旦忽地一把拎起周衣裳的衣領,怒吼道:“你特麽聽不出來老子是給你臺階下?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為誰一天天的像你情感那麽豐富?
哪個插科打诨全靠情感了?誰不是癟着臉在這兒自我調節呢?你就不能裝特麽一下?就你人間清醒是不是?”
“咱們打從黑暗十年過來,這情感哪個不是鍛煉出來的,誰一天天的那麽有閑工夫去悲觀?”
薛旦雙膝跪在濕潤的草尖,也不知是在跟誰生氣,聲音快要震動頭頂的樹葉,“現在亞陵軍被打滅了大部分,厄洛海動不動他媽的就泛鐵潮,柳園園還特麽犟得要死——”
“我是情感豐富才跟你插科打诨呢?”
“我是情感豐富才跟你樂觀跟你笑呢?”
薛旦的眼眶有點泛紅,他徒勞地晃着始終無動于衷的周衣裳,發洩般咬牙切齒道:“我他媽情感豐富就該上吊自殺了!”
周衣裳平靜地看着薛旦,她無法與薛旦的憤怒共情,好像從人類中抽身而出,也從塵世的紛争中抽身而出。
“我什麽也不去想,就想下一步該怎麽走,什麽最要緊——”薛旦渾身顫抖,“你憑什麽抽身,你憑什麽抽身。”
他使勁地抖動周衣裳的衣領:“你憑什麽抽身!”
周衣裳說:“對不起。”
薛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想聽這句話。他寧肯周衣裳跳起來打他一個巴掌,跟他說,你要是想抽身你也去對口吹一瓶病毒。可是周衣裳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良久,薛旦無力地松開周衣裳。他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視線盯着被淩晨的潮氣侵襲的雙膝。
他說:“你成神了?”
周衣裳搖搖頭:“應該沒有。”
薛旦不解地擡頭看她:“你都這樣了還沒成神?”
周衣裳點點頭:“沒有。”她的雙眸如同浩渺的厄洛海,可是沒有一朵浪花。
薛旦奇異地發現自己并不想罵人,可能是最近所有積蓄的情緒都在剛剛爆發完了。現在薛旦只覺得靜寂。
他說:“好吧。”說完,薛旦想了想,決定補充個評價,“挺遺憾。”
然後兩人之間竟然就無話可說了。
薛旦想,這可真不公平,別人的心都是漸走漸遠最後無言,到他這兒幹脆強制無言。
天邊的紅色更深了。也許在空曠的地方,能看到紅色的太陽從海面上跳出來,猶如一顆被煮熟的雞蛋。
周衣裳說:“我還是去帶隅安城駐軍?你下一步準備怎麽做。”
薛旦道:“你把病毒和口服抗體帶上,讓常中将試試。別再對瓶吹了,我去找盧卡斯,問問應該喝多少比較合适。”
他從衣服裏頭掏出兩只小瓶子,遞給周衣裳,“然後你和常中将集結隅安城駐軍以及其他分散的亞陵軍隊伍,護送所有亞陵山區的居民借道南亞陵山系,遷到各塔提。越快越好,我們很有可能是在跟下一次鐵潮搶人命。”
周衣裳伸手接過:“好。”
厄洛河北的營地內,空無一人的帳篷被黎明染上清澈的光彩。
木桌上随意趴着的人兩只袖子挽起,小臂上,隐隐含在皮膚中的肌肉塊組合成健美的線條。
他略略合着雙眼,沒有完全閉緊的縫隙中漏出一點冷綠色,兩片薄薄的嘴唇像是剛剛被撬開的蚌縫,嘴角還泛着些瑩潤的水光,細看能發現那是因為姿勢不舒服而溢出的一點口水。
他的眉頭緊皺,松亂的棕發和銀發帶糾纏着鋪散在肩頭,一縷頰邊發被眼睫挂住,發尾粘在唇邊的口水上。
帳篷簾悄悄地被掀開了一道縫,初陽噗地在他身上照出一道黃色的光亮,剛好穿過他高挺的額頭、鋒利的鼻梁和瘦削的嘴唇。
這是一張一看就很冷血的面相,一點也不适合在暖光中打量。
掀開帳簾的人遲遲沒有動作。
盧卡斯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這事不算令人痛苦,卻也很是糟心。
他正在大街邊仰躺着,忽地眼前被什麽東西照亮了,整個夢的世界一片白光。
這白光維持了好久也不肯消散,盧卡斯正被它煩得要命,猛地想起自己在夢裏,這白光應該是外面的事。
他微微睜開眼睛。剛睡醒的身體系統還不能接受光的刺激,于是他只隐隐約約在刺眼的陽光中看到了一個身影。
盧卡斯坐起身子,閉了閉眼睛,想要緩和下刺痛。
“老中醫,我認識了你這麽久,總算是發現了你驚天的美貌。”那身影放下帳簾,溜溜達達走進來。
盧卡斯閉着眼睛戲谑道:“那薛将軍未免發現得有點晚。”
薛旦一屁股坐到木桌邊沿:“我跟你說真的,你剛剛挺美的。”
盧卡斯并不覺得薛旦在誇他,把嘴角一彎,擺出個談判時候的标準假笑:“謝謝您,您剛剛也挺美的。”
薛旦聳聳肩膀:“你剛剛還張着嘴流口水來着。”
盧卡斯沉默了半天,就在薛旦懷疑他坐在椅子上思考如何研發新病毒進階版的時候,他才道:“你覺得,睡覺的時候張着嘴流口水很美?”
薛旦擺擺手:“這不一樣,你要是像周衣裳那樣張着嘴流口水,就不美觀。”
盧卡斯禮貌道:“對不起,我才疏學淺,沒能領會薛将軍的美學觀念。”畢竟這發言聽起來很像受到了偏愛的影響。
薛旦沒好氣道:“你領會不了就別擱這膈應我。你這個人醒着的時候怪沒心的,睡着的時候倒是像個正常人,把我震驚了一下。”
盧卡斯這把大概明白薛旦在激動個什麽勁兒了,原來還是覺得他冷血。于是他半阖着眼皮道:“我感覺最近自己變了不少。”
“有的時候,我想着自己對于統治大陸的執念已經消散了很多。”盧卡斯道,“自從看到游杳的屍體,我似乎對不少東西都看淡了。”
薛旦聽完這話,久久沒說話。
盧卡斯以為他在思考自己的成長,沒想到最後薛旦說:“你之前的目标竟然是統治大陸。”
盧卡斯張了張嘴,真摯地道:“我既然跟你說了,說明這個目标已經沒那麽——”他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