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小口鮮血被他吐在了地上。
魚眼睛們被吓傻了。
薛旦直起腰,視線裏還是昏花一片,他忽然莫名看到自己營地的後方連片地開出閃光的、連天的花朵,于是揉揉眼睛。
他沒看錯。
魚眼睛們齊齊轉頭,擁擠在一處的亞陵軍眼睜睜看着自己營地後方遭受轟炸。
對了,塔季揚娜很久沒有到南山駐地了。
薛旦想到什麽,他滾燙的血液忽然就冰涼了。塔季揚娜、柳園園……
柳園園其人,向來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她心頭唯一的朱砂痣估計就是塔季揚娜了。
但是塔季揚娜病倒了。病倒了……
一個感染者會那麽容易病倒?
薛旦不自控地又去想盧卡斯。忽然,他開始懷疑,或許盧卡斯根本沒有對他有過什麽感情,所謂的留戀和熟稔,無非只是為了将最後這一出收網大戲演得鮮血淋漓、有聲有色一點。
營地後方的厄洛軍只是象征性地用黎明共和國的炸彈在亞陵軍駐點周圍轟炸了一圈,就沒有動靜了。
亞陵軍被兩國聯軍和厄洛軍圍在了南山的山間平地中。
然後薛旦接到了兩國聯軍的青銅傳信。
薛旦連接青銅,反反複複将熟悉到令他心悸的聲音聽了好多遍,然而終于,青銅傳信滿滿的不過都是「請投降」三個字。
亞陵軍衆人圍得近的大概意識到了什麽,都一言不發了。站在很外邊的亞陵軍心焦地向裏探頭,可是大略前面的人都只是滿臉的悲戚,并沒有人能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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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嗎?薛旦簡直想象不了這個詞彙。投降,然後去到那邊的正常社會裏,做一個文明人、正常人?
盧卡斯的聲音極為溫和,薛旦甚至聽到了一絲懇求的意味。
他想,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無數次親吻盧卡斯那包裹着綠色眼瞳的軟皮。可是他忽然想起游杳死不瞑目的雙眼。
不可以的。
游杳說。
我們亞陵山區打了那麽久,多少兄弟姐妹屍骨都找不到?你們是沒看到厄洛河變成紅色的樣子嗎?
然後他又說,你是忘了你咀嚼咽下的小士兵的血肉嗎?你是忘了烏耳圖斯臨死前緊緊抱着的圍裙了嗎?
你沒看到我死不瞑目的樣子嗎?
不,他永遠也忘不了。
薛旦弓着的脊背慢慢挺直,他雙手握上雙刀的刀柄,淩厲的雙肩高高架着,向周圍的亞陵軍一個個盯過去。
“我們不會投降的。”他平靜道,“永遠也不會。”
“我們既然生在亞陵山區,那就葬在亞陵山區吧。”
——這也是他對他最快意的複仇。
薛旦話音落下,亞陵軍爆發出一陣變态的歡呼,那聲音似乎是從亞陵軍的身體中、靈魂中發出的,既低沉又高亢地回響在南山裏,為他們掘下一座美麗的墳墓。
可是薛旦沒有看到的是,在他發現游杳屍體之前,躺在帳篷中的游杳屍體曾經慢慢地隆起來,從張着的糊滿了黑血的口中慢慢升騰起什麽透明的氣體來,很快地消散在帳篷內的空氣中。
亞陵軍的補給被徹底切斷,唯一的選擇就是在一天之內找到包圍圈最薄弱的部分突破,憑借犧牲換來部分人的出逃,亞陵軍達成了不投降的共識後,薛旦很快地開始組織亞陵軍行動起來。
亞陵軍被困的地方在淩雲峰北直線距離一公裏處,中間隔了一道南山次高峰斷頭頂,斷頭頂和淩雲峰之間大多是平緩的曲線,少低谷——
這也是東南聯盟軍能夠較為輕易地中途攔截兩國聯軍的原因。
斷頭頂再往北就是薛旦駐紮的山間平地,這段山間平地的面積很大,直通起坨山和南山的間隔——
瞿水,過了瞿水就是起坨山平緩的一段高地,而兩國聯軍正是駐紮在這個高地上。
亞陵軍駐紮點的東西兩側皆為平緩山坡,只有一處低谷,劃開了斷頭頂和山間平地的山坡,這裏也是薛旦從伊色城逃出來之後曾經駐紮過的山谷。
薛旦調遣了四支小隊,一隊往低谷去,三隊往瞿水去。
只有這兩個地方有突破的可能性。
而他自己則向盧卡斯回應道,希望能夠給他一天時間考慮。盧卡斯一口答應下來。
薛旦沒有去管躺在帳篷裏的游杳,他忙于給亞陵軍謀取生路,暫時地、更是心中迫切希望地,将游杳已經成為了一具屍體的事情忘掉。
薛旦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後,自己坐到青銅柱上,思索着。
除了武力突破,有沒有什麽方法能夠改變局勢?
柳園園之所以變卦,大概率是因為塔季揚娜的原因;
而亞陵軍現在士氣低沉也絕不是因為被三方軍隊包圍,絕大部分原因還是新型病毒的壓迫。
除非能夠抑制病毒的發作,否則亞陵軍終究是束手無策。
況且就算突破了包圍圈,他們又能往哪裏去呢?
隅安城和厄洛海區都已經被投放了病毒,只剩下西方被兩山一河阻斷了的各塔提沙漠和西部山地、伊色平原可以去了。
那裏連薛旦都沒去過幾次。
如果亞陵軍投降,那麽隅安城、厄洛海區的病毒都可以被盧卡斯控制吧?
東南聯盟成為黎明共和國和卡莫帝國的附屬,似乎也能過上更文明而富足的生活。那麽他們不投降的意義是什麽呢?
薛旦茫然了。他們這麽做是不是愚蠢而自私的。
可是他心中屬于自己的強烈的情感卻不允許他将東南聯盟交給他國,更不允許自己将自己交到文明社會中去。薛旦知道這是不理性的。
不過他又能怎麽辦呢?
薛旦發狠地想,去他娘的,他就是個低級文明地區的人,要理性幹什麽?
他情緒一個激動,嗓子又癢得厲害。
咳咳咳。薛旦在青銅柱上彎下腰去,生理淚水打濕了凹陷的眼眶。
他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和塔季揚娜前幾天這麽像。
薛旦悚然。
作者有話說:
游杳小天使受難記,終篇。
16、勝利
這天傍晚太陽落山很早,薛旦隐隐約約又覺得那輪太陽綠得他心口發慌,好這天傍晚太陽落山很早,薛旦隐隐約約又覺得那輪太陽綠得他心口發慌,好像當初在伊色城擡頭看見的那輪太陽又回來了。
但是太陽還是在西邊落下了,遠遠地隐沒在大托索山脈在地平線遠處隐隐約約的連綿尖頂組成的灰線後面。
薛旦在太陽落山前聽到瞿水南北兩邊隐隐有爆炸的聲音。果然,晚上只有去山谷的那一隊人活着回來了。
他們帶來的消息不算好,山谷那邊的防禦比他們想象中要嚴實些,鑒于聯盟軍裏能看的過眼的武器裝備都屬于厄洛海區,亞陵軍就算選在山谷突破也難保不會全軍覆沒。
不過這也已經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了。
盧卡斯也是這麽認為的。
他手裏握着薛旦很久很久之前,來他這裏治療感染者的間歇發狂症的時候,給他的一份亞陵山系等高線地形圖。
當時盧卡斯執意要教會薛旦等高線的畫法,薛旦給盧卡斯的謝禮就是這份極為寶貴的地形圖。
盧卡斯伸出手掌,輕輕撫摸過斷頭頂西邊的低谷,像是主宰神用一只手遮蓋了低谷上方的天空。
如果薛旦真的選擇趁此夜逃走,這裏便是他第一次遠征階段性的句號。
然後黎明共和國和厄洛海軍原地包圍卡莫帝國皇家軍隊,将卡莫帝國的有生力量全數收編——
接着就是在厄洛海區駐兵、抓捕柳園園,最後撤軍回共和國,休整後直接趁着卡莫帝國虛弱期大舉征戰卡莫帝國——這就是他第二次遠征的計劃了。
之後再往西走就容易多了,那邊的小國幾乎不堪一擊。
如果說他的第二次遠征最大的阻礙是卡莫帝國高斯王子的尖刀狄懷摩斯,那麽他第一次遠征最大的阻礙就是亞陵山區的薛将軍。
盧卡斯忽然被一股偉大的使命感攫住,他冥冥中感到自己即将成為第一個一統大陸的君主,啊,口誤,一統大陸的內閣首輔。
他不甚滿意地想着,終有一天要廢除黎明共和國的共和制。
“德摩斯議會長,您叫我來有什麽事吩咐嗎?”
盧卡斯聽到臨時搭建的鐵房門被敲響。
“進來說吧。”盧卡斯柔和道。
來人是從南方選區出身的現任內閣成員菲琉墨耳,他很清楚政治局勢,并不端長輩的架子,反倒是忠心耿耿跟着盧卡斯跑來征戰東南聯盟,企圖能夠繼續維持他內閣成員的身份。
盧卡斯将地圖向前一攤,食指指尖點着斷頭頂旁的低谷:“這裏守着的都是我們黎明共和國的人吧?”
菲琉墨耳點點頭。
盧卡斯又開口:“今晚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亞陵軍全體會從這裏突破,一會兒我會去斷頭頂找好最佳戰略位置,你們埋伏在山谷兩邊的高低上,只要一看到亞陵軍有從這裏走的傾向,立馬從高處壓制。”
菲琉墨耳有些猶疑。
盧卡斯知道他想問什麽,笑笑:“你想說薛……亞陵軍不會冒險從山谷走?可惜,亞陵軍也覺得你會認為亞陵軍不會冒險往山谷走。”
“況且,其他地方的火力,光憑借亞陵軍的武器裝備,他們是沖不出去的。”
盧卡斯低語,“要麽全軍覆沒,要麽逃出生天,薛……亞陵軍向來有些極端的瘋狂。”
菲琉墨耳被成功說服了,他颔首:“我立馬去安排。”
盧卡斯收拾好地圖和行裝,中途想起來了一次不知去了哪裏的游杳,然後又忘到了腦後。他很快帶了一撥人繞過瞿水從東邊登上斷頭頂。
斷頭頂之所以叫斷頭頂,主要是因為它不像一般的山峰呈大略的錐形,而是在山頂處似乎被刀橫截式削過一般,突兀地出現了一大片平坦的斜坡。
盧卡斯就帶人停在這處斜坡上,從斜坡上翹的邊緣可以對下面的低谷一覽無餘。
可惜夜色畢竟深了,盧卡斯只能盡力眯眼才能看清山谷中大略的動靜。
他看到從斷頭頂上蔓延下的溪流像是一條月光燈帶,明明滅滅地一直彎下去,山谷兩邊茂密的針葉林泛着夜晚獨有的白芒,給陡壁、谷底和山谷兩側的高地抹上細細密密的地衣。
然後盧卡斯的腳下,有一塊斑點狀的白芒簌簌地顫了兩顫,那點顫動慢慢地向前傳遞過去,像是鑽在地毯下的小蟲盡心盡力往前舉步維艱地爬行。
那顫動向前移動到了菲琉墨耳率人埋伏的最前端,菲琉墨耳沒有動靜。
盧卡斯疑心是因為他們埋伏的位置很難看到底下樹叢輕微的閃動,畢竟那裏沒有月光的反光。
他舉起青銅制的傳信筒,向菲琉墨耳傳音:“亞陵軍進入你們的埋伏地段了,你能看到嗎?”
菲琉墨耳在傳信筒兩邊六分鐘延遲過去後,回話告訴盧卡斯他們根本看不到。
盧卡斯回:“我這裏能看到,一會兒我給你下攻擊命令的時候,先上石塊,熱武器要謹慎使用。”
黎明共和國原本的工業化進程被潘多拉病毒徹底摧毀,文明向後倒退了幾個世紀,他們只能拿出制作最簡單的一批炸彈,本身産量也不多,這次不能都消耗完,需要留一部分對付卡莫帝國和厄洛軍。
菲琉墨耳利索地表示收到命令。
那道顫動悉悉索索地又向西移動了一段距離,盧卡斯拿起定點望遠鏡,向山谷兩邊确認位置後,計算好傳信筒單邊的三分鐘延遲,傳令菲琉墨耳:
“進攻。”
信息在空中漂流,崖旁的人們依舊一動不動。
三分鐘到了。
一瞬間,山谷兩側的針葉林中竄出滾滾的黃色塵土和灰色煙塵,從盧卡斯的視角能夠看到石塊越來越快地滾下山谷,然後攜帶着一片片的千鈞之力砸到底部的針葉林間。
他忍不住又拿起定點望遠鏡向山谷裏去看。
幸運的是,雖然是傻瓜望遠鏡,但盧卡斯找的位置還是準确的,他看到鏡片中飛過一個人影,因為高速移動已經看不清具體的裝束了,那石塊擦過他的身體,他卻游刃有餘地向崖壁上飛去。
盧卡斯心中很疑惑。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亞陵軍忽然像是有了遍地的駐點鐵柱一樣,飛得如此……
不對不對,薛旦雖然是瘋子,但是他當初探訪伊色城的時候,選擇駐紮在這處低谷絕對不僅僅因為心理戰的這一點因素——這次選擇在這裏突破也是。
薛旦是有實物的底氣的。
盧卡斯當初來找薛旦的時候看到谷底什麽也沒有,但并不代表低谷的兩壁上什麽都沒有。
盧卡斯立馬聯結青銅傳信筒,傳話給駐守在低谷出口處的黎明共和國軍隊:“我是盧卡斯,立馬警戒!亞陵軍正向谷地出口前進!”
接着他轉而聯結菲琉墨耳:“從你收到這條信息算起,兩分鐘之後借着崖壁的鐵柱下到谷底,直接從背後包抄亞陵軍。”
于是盧卡斯在三分鐘後,看到針葉林間的白芒大規模地搖晃起來,兩邊的軍隊和谷底的亞陵軍都向西奔波,到了沒有針葉林遮蔽的地方,最後在包圍線終于迎來了正面沖突。
沒有什麽花裏胡哨的戰術,黎明共和國的軍隊都是正規編制,并沒有相對薄弱的缺口,亞陵軍一開始聚成一股奮力向一處沖,可是很快就被壓制了回來,這時後面的菲琉墨耳也到了,亞陵軍頓時從突破變成了防禦。
盧卡斯将望遠鏡拿到手裏,卻遲遲沒有将它架在自己高高的鼻梁上,它太重了,以至于盧卡斯只能夠眯着眼睛,利用感染者超乎常人的感官向谷地眺望。
這樣看去,戰鬥着的人們只是一團團的黑影,分不清誰是誰,也看不到紛飛的四肢和飄舞的紅血。
鑒于之前争奪淩雲峰的時候亞陵軍損失慘重,此刻黎明共和國在人數上狠狠壓了亞陵軍一頭,加上儲存在包圍線後方的簡易炸彈,亞陵軍完全沒有突破的希望。
毫無懸念地,亞陵軍的人數慢慢削減着。
果然,就算是兇殘的亞陵軍也抵不住人數和武器上的差距。
盧卡斯默默想着,終于忍不住架起了傻瓜望遠鏡。
他調了調焦,在分不清胳膊和鐵器的一片灰沉的血色中漫無目的地看着。他說不清自己在找誰,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找他。
但是他環顧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人。
盧卡斯心中盤旋起警惕和疑惑來。他将望遠鏡又向四周擴大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在疑惑達到頂點的時候發現了薛旦的身影。
作為被潘多拉病毒制造出來的神,他已經沖出了包圍圈。
盧卡斯是在包圍線的後方找到的他。
他忽然就輕松了,近乎貪婪地跟随着薛旦的身影,看他在鏡片中不甚清晰地移動着健美的身軀,兩手應當是甩着雙刀的,或許眼眶中還含着驕矜和憤懑或者怨恨。直到盧卡斯忽然意識到薛旦走向的不對勁。
薛旦竟然在往回走。
盧卡斯不可置信。他感覺命運和他開了個玩笑。薛旦難道覺得自己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救出裏面的亞陵軍嗎?他又不是真的神!
盧卡斯的目光緊緊随着薛旦,看到他沖向了谷地的南邊,身形隐沒在了樹叢中。
盧卡斯不肯移動望遠鏡,他心裏悸動得厲害,他總覺得薛旦不是去幹什麽讓他舒心的事的。
盧卡斯看了許久,卻沒有見到薛旦的身影,他左思右想,忽然拿起傳信筒,聯結菲琉墨耳問:“對了,你把咱們分配給谷地這邊包圍線的炸彈放在哪兒了?”
菲琉墨耳回答:“在包圍線後面,您需要動用炸彈嗎?”
盧卡斯回答:“你派人去看看,我懷疑薛旦往儲存炸彈的地方去了。”
菲琉墨耳一聽緊張得很,直接自己帶着人脫離戰場直奔包圍線後方去了。
然後盧卡斯繼續舉着望遠鏡,可是他卻依舊只能看到一片片的樹叢。
在樹叢的南邊,薛旦剛剛抵達儲存炸彈的地方,從他的背後就紮來一根長矛,薛旦就地一翻,背對着炸彈站起身來。
然後他看到了一群眼睛顏色花裏胡哨的人。都是黎明共和國軍隊的,少說有四五十。
人不算多。薛旦冷靜地分析,可以利用現有的炸彈,試着給亞陵軍炸出個豁口來。
他做了決定就毫不猶豫轉身,可是剛把手放在炸彈上,薛旦忽然想起自己根本就不會用。
他為難地拎起幾個炸彈,還沒等轉身,耳朵就敏銳地捕捉到背後紛亂龐雜的腳步聲。
他轉頭一看,奔跑而來将他圍住的至少有幾百人,列陣整齊,十分戒備地盯着薛旦。
這麽多人。薛旦悄悄拎起一顆炸彈。
他想,給這個炸彈捅個窟窿出來,說不定它就炸了呢?
然後能不能用身後的這些在他看來極為神奇的武器一舉消滅面前的這些黎明共和國人?至少算是給游杳報仇。
不過這玩意他控制不了,恐怕真這麽做自己也就直接被炸成碎片了。薛旦想着,可是有什麽關系呢?
他就算自己逃出去活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兩國聯軍還是會依靠這個病毒占領東南聯盟,他在的地方不再是他在的地方了。
盧卡斯在山頂看了很久很久,總也沒看到想看的人。
他忽然覺得一陣極大的不安爆炸一般充斥了他的身心,他呆呆張着嘴巴,忽然對着通訊器高聲道:“撤回來!撤回來!不要去、不要去武器庫了!”
他的這條命令被三分鐘的延遲延宕在黑夜裏。
盧卡斯抖着手再次去聯結青銅,徒勞地沉聲道:“黎明共和國軍隊立馬從……”
他并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翡翠一般的眼瞳中清楚地映出在武器庫位置爆發的沖天火光,那爆炸的氣浪幾乎掀翻了整個斷崖,山谷谷壁地震一般顫抖起來。
深沉的震顫一直傳到盧卡斯的腳下,直至将那段崖壁上的碎石推落,讓崖壁像是豆腐一般彎腰、彎腰,然後轟然砸在還在交戰的雙方陣地裏。
盧卡斯的視線被深灰色的煙霧遮蔽了,他舉着通訊器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濃煙散進,他只能看到填滿了那段山谷的巨石。
像是剛剛的戰鬥都是笑話。
忽然,一道光芒照在大地的屍骸上面,将整個消失了出口的山谷照出聖潔的光芒。
盧卡斯茫茫然看向東南方向。
太陽出來了啊。
作者有話說:
——沒有人勝利——
?? 落日東南 ??
————
17、他的家
薛旦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壓在身上的山體碎塊縫隙間投下細細密密的日光。
他動了動身體,伸手推開鋪在他身上怠
薛旦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壓在身上的山體碎塊縫隙間投下細細密密的日光。
他動了動身體,伸手推開鋪在他身上的幾層石塊。
黎明的黃色光亮在伊色平原的草地上反射着,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嵌在東南方向的天空上。
這讓他想起不久前,他第七次到達伊色城的那天早上,看到的太陽。
薛旦搖搖晃晃地從廢墟中爬起來,踩着混雜着鮮血的山體石塊向下走。
濕潤的東南季風從河谷中吹過來,薛旦下意識地向風來的方向望過去。
河谷中的綠色植被在初升的陽光裏分外青翠,河谷底部的入口卻已經被巨大的碎石塊堵住了。
薛旦聽到了山崖上的鳥叫。
周圍太安靜了,安靜得似乎亞陵山區還屬于自己,安靜得似乎游杳未曾出走,安靜得似乎淩晨的那場戰鬥只是個啞劇。
直到薛旦擡起頭,看到了右手邊遙遙挂在淩雲峰頂的旗幟。
那面旗子上畫着一半圓月、一半圓日。
這是黎明共和國的旗幟,薛旦曾經在盧卡斯的診療所裏看到過它。
盧卡斯總喜歡把它高高地挂在屋裏最顯眼的地方——不過這次不再是在屋裏,而是在亞陵山系的最高峰上。
黎明的亞陵山系靜靜匍匐在大地上,讓薛旦不可抑制地想起盧卡斯的脊背。
不過……薛旦眯起眼睛,往瞿水南邊的那個山間平地上望去。
那裏是亞陵軍曾經駐紮的地方。
薛旦隐隐約約看到了他們留下的帳篷間有很多人影在攢動。
他忽然想起游杳的遺體還在裏面。
薛旦站在河谷的入口,朝山間平地瞪了好久好久,終于慢吞吞地移動腳步,登上了一旁的山坡。
他放不下心。
薛旦知道自己生前沒能好好對游杳,至少死後得把他的遺體帶走吧。
再說,他也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薛旦手腳有些虛弱地拉住山坡間的鐵柱,吃力地将自己往上移動。
經過這一次大難不死,薛旦莫名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第一個黑暗十年剛開始時的狀态。
沒有什麽在乎的東西。包括自己的死活。
他身體漸漸恢複了力氣,登山的速度加快,繞過零星的幾個把守的士兵,他靜悄悄地潛伏到了山間平地側面的針葉林中。
盧卡斯渾渾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帳篷中,坐到椅子上,翻開薛旦給他的那張等高線地圖。
地圖上的線條交錯着,盧卡斯似乎看到了一只拿着筆的手正在繪畫。那只手的皮膚有些粗糙,盧卡斯記得它的觸感。
他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那道斷崖為什麽會倒塌、那處炸彈存放點為什麽會爆炸。
他不允許自己理解。
盧卡斯深吸幾口氣,忽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推開椅子,走到帳篷的角落中。
那裏放着他的行李箱。
盧卡斯解開行李箱上的密碼鎖,摸到行李箱的拉鏈,一點點拉開。
行李箱裏整整齊齊地碼着大半箱子的小瓶子,小瓶子裏裝的就是令亞陵軍聞風喪膽的新病毒。
盧卡斯細細數着瓶子的數量——他解釋不來自己這麽做的原因,只是他知道這樣可以讓他靜下心來。
行李箱中原先有一百瓶病毒,現在應該還剩八十瓶。盧卡斯想。
他用白皙的手指撫摸過病毒瓶,慢慢數着。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怎麽少了兩瓶?盧卡斯愣住,又專心數了一遍瓶子的數量。
沒錯,就是七十八瓶。有兩瓶病毒不翼而飛了。
盧卡斯驀地站起身,心髒在胸腔中跳動的聲音劇烈地鼓噪着耳膜。有什麽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飛快地合上行李箱的拉鏈,鎖上密碼鎖。
他得去找菲琉墨耳,他是除了盧卡斯之外唯一一個知道行李箱密碼的人。
菲琉墨耳的帳篷就在旁邊,盧卡斯直接撩開帳簾走了進去。
菲琉墨耳正坐在桌邊看書,聽到門口的動靜,他下意識望過來:“議會長?”他趕忙放下書起身,“您怎麽過來了?”
盧卡斯大步跨過去,扳住菲琉墨耳寬闊的雙肩,急促道:“你動行李箱裏的病毒了?”
菲琉墨耳愣了愣:“啊?那不是您讓我用的嗎?”
盧卡斯松開菲琉墨耳的雙肩,深吸一口氣,在帳篷內大步踱了兩圈,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我沒有讓你用過病毒,誰告訴你要用病毒的。”
菲琉墨耳回答:“就在昨天您被亞陵軍綁架之後,您發了傳信筒,讓我刑訊逼供阿琉忒先生……”
盧卡斯腦袋嗡的一聲,他不可思議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菲琉墨耳,打斷他的陳述:“刑訊逼供……誰?”
菲琉墨耳回答:“阿琉忒先生。”
盧卡斯愣愣地看着菲琉墨耳,眼前忽然一黑。
他一會兒聽到薛旦在叫他、一會兒聽到游杳在叫他,過了幾秒鐘,他意識到原來只是菲琉墨耳在喊他的名字。
盧卡斯眼前漸漸重新形成圖案,這才發現自己剛剛短暫地失去了意識,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盧卡斯就着坐姿盤起腿,一只胳膊撐在膝蓋上拄着頭,他呼出一口氣,問:“所以阿琉忒現在怎麽樣了?”
菲琉墨耳沒說話。
盧卡斯納悶地擡起頭去看他:“怎麽不說話?”
菲琉墨耳卻問:“議會長,那個傳信筒真的不是您發的?”
盧卡斯搖搖頭:“不是我,當時薛旦把我身上的傳信筒踢走了。”
菲琉墨耳猶豫道:“那,我不知道接下來的消息對您是好是壞,可是看您剛剛的反應……”他蹲在盧卡斯身邊,憂心忡忡道,“我恐怕您并不想知道這個消息。”
盧卡斯安靜了很長時間,最後他平靜地道:“沒事,你說。”
菲琉墨耳于是便說:“傳信筒聯結過來的青銅傳信原話是這樣的:菲琉墨耳,立馬去我的帳篷,取出兩瓶新式病毒,然後到阿琉忒的帳篷。
先用黎明共和國标準的刑訊手段逼問他亞陵軍的軍情,不管他說沒說,最後都要将他的身體內部挖空,填充成兩瓶新式病毒的氣體——你知道不讓氣體外溢的方法。
然後,趁我當初說放出隅安城病毒爆發的消息的時間,去到我那時會無人看守的帳篷,一撥人把我接出去,一撥人把阿琉忒的屍體放進去。
注意,千萬不能讓兩撥人碰見。”
菲琉墨耳說完,低頭去看盧卡斯。
從他的角度不太能看清盧卡斯的表情,就着黎明的日光,他只能看到盧卡斯的側臉被不甚明朗的光線籠罩,像是一尊了無生機的雕塑。
菲琉墨耳又等了兩分鐘,終于不确定地問道:“議會長?”
盧卡斯像是突然被叫醒,他啊了一聲,猛直起腰背,茫然地看向菲琉墨耳:“我剛剛……”
他說到這兒,忽地又停住了,“沒事。”盧卡斯說完這五個字,就又閉上了嘴巴。
菲琉墨耳心中的擔憂越來越濃重,他再次發問:“議會長?”
盧卡斯:“嗯。”
菲琉墨耳這下又不知道說什麽了,他支吾了一會兒,問:“您還好嗎?”
盧卡斯回答:“我很好。”
他翠綠色的眼瞳看向菲琉墨耳,确定道:“我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然後他站起身,穩穩當當地向外走。
菲琉墨耳追出帳篷:“您要去哪兒?”
盧卡斯頭也不回道:“我去溜達溜達。”
菲琉墨耳追他。
盧卡斯道:“我很好,你不用跟着我。”他忽然想到什麽,停住腳,等菲琉墨耳追到他跟前,他低聲道,“我懷疑是卡莫帝國動的手腳,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和我必須有一個人在營地裏。”
盧卡斯猶豫了一下,繼續道:“我現在有點傷心,所以需要去散散步,你在營地裏待着,我有分寸。”
菲琉墨耳望向盧卡斯翠綠色的眼眸。那裏面,在平靜之下似乎确實浮着一層悲傷。
于是菲琉墨耳相信了盧卡斯有盧卡斯自己的計劃:“好的,那您注意安全。”
盧卡斯點點頭,從營地裏往下走,一路下到瞿水旁。
他覺得自己現在很正常。他甚至想了一遍,卡莫帝國只來了三支軍隊,第二軍和第三軍的一部分駐紮在伊色城,已經悉數被薛旦燒死了;
第一軍的一部分和第三軍的一部分此刻正在他背後的起坨山上,有任何異動都能被發現。
所以就算他懷疑卡莫帝國軍隊有問題,他現在去亞陵軍曾經駐紮的山間平原也是安全的。
他想,他這麽冷血的一個人,現在應該只是被弟弟去世的消息震驚到,所以想要去幹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要去給游杳收屍。
盧卡斯從側面爬上瞿水一邊的山坡,看到了亞陵軍寒碜的一大片帳篷和一些從土裏冒出來的堅固鐵柱。
盧卡斯忽然站住了。
眼淚從他的眼眶中争先恐後地流出來,啪嗒啪嗒砸在亞陵山區的土地上。
但是他并不覺得悲傷。他只是很突然、很突然地升起了一絲強烈的歸屬感,他站在這一片破帳篷中間,卻莫名覺得自己回了家。
在家裏,有什麽委屈都可以哭出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想和小可愛們唠唠嗑。
我寫文時間不長,節奏啊情節啊問題很多,所以真的很感謝陪我一起摸索、調整、努力的小可愛們。
我寫的文章很多時候含有一些魔幻色彩,也許是和我個人的思考模式相關,這也是我寫着寫着才發現的。
文章有些地方邏輯可能不是很嚴密,但按我自己的期望,我倒并不特別希望文章邏輯完全周密,畢竟事件的發生大多都是由偶然堆積起來的,大多數人做決策時都無法做出最優決策,這才讓故事更有自己的味道。
這些主要是我在寫作的同時對自己的觀點做出的反思和勸導,我總會發現自己的文章邏輯有漏洞,但又發現如果追求無漏洞的邏輯,就會失掉很多寫作的樂趣和人物的魅力。
之所以跟小可愛們說這些,是希望大家在将來可能發生的情況中,不要太在意邏輯方面的漏洞。
不過我相信,認真體悟和沉浸故事的小可愛,不會在意故事的漏洞(就像我從開始寫作到現在這兩個月間收到的所有評論——都對我有很大的鼓勵性!),而帶着偏見、急切的閱讀,提出的建議很大可能并不具有多大的實際意義。
這兩個月,尤其是進入《廢鐵》的寫作後,我常常在自我懷疑,情緒波動總是很大,有時對自己的文字很厭棄,有時又寶貝得不行。
所以我的寫作狀态差別可能也會很大,有的部分情節有吸引力但節奏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