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游杳看到在起坨山的鞍部平原上,黎明共和國和卡莫帝國的軍隊泾渭分明地列陣,軍旗沉默地墜在高高的柱子上,像是蟄伏的虎豹一般,幾個世紀裏都是半個身子藏在連綿的山脈中。
他第一時間想要轉頭通知薛旦,不僅僅是卡莫帝國出軍,黎明共和國也出兵了!光是這裏的軍隊數量,就遠遠超過他們當初的預想。
盧卡斯優雅的聲音從前方随着谷風飄蕩而來:“阿琉忒,快跟我去見父親母親吧,他們自你出走之後就很後悔,早就原諒你了。你能回來,他們一定非常欣慰。”
游杳結結實實愣在原地:“父母不是從醫了嗎?怎麽會随軍來東南聯盟?”
盧卡斯轉頭,小辮子搭在肩上,挑眉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說完,他将雙手插入風衣的兜中,大步朝着黎明共和國駐軍走去。
游杳機械地邁動腳步,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有些跟不上事态的發展了。一切的一切都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樣。
游杳跟着盧卡斯進入帳篷。
這個帳篷裏的設施可比亞陵軍的豪華多了,游杳看着鐵制的長桌長椅、巨大的兵器架和另外幾個不知做什麽用的器械,控制不住地露出震驚和豔羨的表情。
此時在長桌上已經坐了一些人,都穿着相像的軍服,留着相像的發型。
游杳環視一圈,沒能看到盧卡斯所說的他的父母,然而還沒等游杳開口詢問,盧卡斯先對着游杳說道:“阿琉忒,快坐吧,大家等你很久了。”
游杳茫然地坐在盧卡斯指引的位置上。
盧卡斯給他推了一杯水:“說說吧,東南聯盟現在大概是什麽局勢?”
游杳腦子裏一團漿糊,他滿眼不知所措,開口就問:“盧卡斯你是怎麽回事?你到底是哪邊的?你當初不是說你去找厄洛王?還帶給我們伊色城的情報。”
盧卡斯低聲笑笑:“不着急,理清楚了慢慢說。我當然是黎明共和國的人。”
游杳喝了一口水壓壓驚:“那姑姑在伊色城你也知道?你為什麽不給姑姑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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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看着游杳的眼神在外人面前格外慈愛:“因為姑姑是卡莫帝國的軍官啊。況且,你我姓的可是德摩斯,而不是烏耳圖斯。”
游杳不是很理解。他又喝了一口水,忽然大悟:“所以你根本就是坐觀虎鬥!恨不得薛旦滅了姑姑才好!或者姑姑滅了薛旦!你這個渣滓!”
長桌旁一衆穿着軍服的感染者都哄笑起來,有人沖着盧卡斯打趣:“你這個弟弟性格倒是挺可愛的。”
游杳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覺有些想念亞陵軍,他梗着脖子大聲道:“盧卡斯,你別忘了到底有誰真正在乎你!渣滓!”
盧卡斯微笑着。
游杳把水一放,覺得自己的血氣不受控地上湧。他幾乎不自覺地怒氣沖沖站起身,一把撈起長矛向外走,同時還嚷嚷着:“我要去找薛旦!你不是我哥哥!”
背後的哄笑聲越來越大,游杳感覺火氣嗖嗖往上冒,他回頭一杵矛尾,示威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眼前忽然一陣昏花,他的視線焦距頓失,頭重腳輕之下向着地面倒去。
盧卡斯給他推的水裏——有迷藥!
一只熟悉的手接住了他,那只手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齊,骨節分明、十指修長、皮膚瓷白,和他的主人一樣不留把柄。
那只手的主人溫和地向着帳篷中一衆人等道:“阿琉忒恐怕身體不舒服,我先把他帶走了。”
游杳很想張口說他不叫阿琉忒他叫游杳,但是他連嘴皮子都沒張開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間空蕩蕩的帳篷中,這裏只有一張木頭床,游杳的長矛已經不見了。
他手腳疲軟地站起來,想要出門看看,哪料他的手剛剛探出帳簾,就被一支冰冷的鐵矛抽了回來。
帳篷外有人道:“抱歉,未經議會長允許,您不能出帳篷。”
游杳憤憤收回手。
等等,議會長?
游杳疑惑地想道。這議會長說的不會是盧卡斯吧?
可是按照黎明共和國的慣例,議會長基本就是內定的下一任內閣首長了。
內閣首長……游杳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
盧卡斯在這個時候孤身出入東南聯盟,真是個又自負又令人神往的瘋子。
接着他方才想到,盧卡斯既然是黎明共和國的議會長,那麽這次對東南聯盟的出兵豈不是經過了他的同意的?
游杳想到薛旦,忽然覺得盧卡斯渣出了新境界,東南聯盟甘拜下風。
真是千年的狐貍啊,不處不知道,一處半條命。
游杳在帳篷中無所事事地待着,直到灑進帳篷中難得溫暖的日光移到西面,又慢慢地消失,整個帳篷陷入夜晚的黑暗,盧卡斯方才進來。
游杳翹腳在鐵床上躺着,譏諷道:“去幹什麽了這麽久,該不會是又被哪個備胎做了吧?”
盧卡斯沒想到這話能從游杳口中說出來,慢慢道:“真不愧是薛旦帶出來的人,我都快不認識你了。要不是我眼睛還能用,我都要懷疑你這身游杳的皮囊又被薛旦換了芯子了。”
游杳回敬道:“不應該誇薛旦,應該歸功于我血液裏流淌着和你相近的血脈。”
盧卡斯坐到游杳床邊:“你恐怕不知道,最近咱們和東南聯盟軍在南山一直在打,想要搶占淩雲峰。”
游杳緊張地坐起來一點,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躺下去:“是嗎。”
盧卡斯點點頭:“昨晚一直攻不上去,今天換了策略,先剿滅東西兩翼的薛旦和塔季揚娜,果然容易了不少,今晚大概就能打下淩雲峰了。”
游杳終于繃不住了:“什麽?你這話的意思是東西兩翼的亞陵軍和厄洛軍都被剿滅了?”
盧卡斯笑意盈盈轉過頭來:“你覺得呢?”
游杳意識到盧卡斯在套他的話,心中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決心再也不相信盧卡斯說的任何一句話:“我覺得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盧卡斯揚揚眉:“哦?那你知不知道黎明共和國有一套專門的刑訊逼供流程?”
游杳心中突突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哥,不是吧,你拿這個威脅我?”
盧卡斯凝視了游杳一會兒,然後說道:“你記得我那個行李箱嗎?你難道就不好奇它為什麽不見了?”
游杳直覺他沒什麽好消息要說,警惕道:“它怎麽了?”
盧卡斯笑笑:“它裏面裝着的可是細菌瓶。”
作者有話說:
小天使游杳受難記,第一篇
13、天秤與航标
游杳感覺這一句話在耳朵中徘徊了許久,大腦就是不肯處理。
他張着棕色的游杳感覺這一句話在耳朵中徘徊了許久,大腦就是不肯處理。他張着棕色的眼睛看盧卡斯:“你說什麽?”
盧卡斯于是又強調道:“我說,我在北河會面那晚在厄洛軍的二層鐵船趁亂放出了二十瓶細菌,由于我沒辦法深入厄洛軍,于是用炸彈引爆,讓細菌擴散到駐北河的所有厄洛軍中。”
“後來我又去了隅安城,将剩餘的細菌投放在了東部平原的幾個城市中。”
其實盧卡斯原本打算在亞陵軍中再投放二十瓶,但當晚他想打開行李箱的時候,發現自己慣常穩穩地握着手術刀的手竟然抖得不成樣子,根本扯不開行李箱的拉鏈。
他沒打算将這個小插曲告訴別人。
游杳還是愣愣地看着盧卡斯。
盧卡斯卻仿若找到了什麽發洩口,還在一股腦往下說:“雖然厄洛王反應迅速地沉了船,但是當時塔季揚娜和柳園園都在船上,她們兩個肯定有人感染了細菌。只要有一個人感染,我就可以威脅另外一個投降。”
“不過我搞不清楚柳園園對塔季揚娜的感情,所以最好是柳園園感染細菌。”
“隅安城再過兩三天就會告急,到了那時就算是薛旦、柳園園和塔季揚娜也難以回天了。”
盧卡斯說到這裏沒再說別的,只是對着自己垂在膝頭的雙手沉默着。
游杳察覺了盧卡斯的情緒,壓抑住心裏想要安撫的本能,冷冷地道:“怎麽,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安慰?還是妄圖我回到東南聯盟告訴薛旦趕緊去處理隅安城的問題?
別想了,你造成的痛苦比你自己的痛苦要多千百倍,你就算羞憤而死也是活該。”
盧卡斯看了游杳兩眼,半晌才道:“有道理。”游杳被他三個字憋得無話可說。
盧卡斯遂繼續道:“既然已經這樣了,那麽我還是不如問問你,打不打算說說東南聯盟的情況?”
游杳怕被盧卡斯套出什麽話來,他知道自己的智商比不過盧卡斯,便依舊緊閉嘴巴,告誡自己只要不說話就好。
盧卡斯又轉了幾個圈問游杳一些問題,游杳幹脆閉上眼睛裝睡,盧卡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鍛煉出了八風不動的本領,無奈地轉移話題:“你怎麽做到改變這麽大的?我記得你原來明明一點也經不起刺激。”
游杳還是警惕着,一言不發,任憑盧卡斯在他背後開始回憶過去、暢想未來、談論地理、透露或真或假的軍情,就是不肯張嘴說話。
最後他聽到盧卡斯嘆了一口氣,走出了帳篷,這才睜開眼睛,疲憊異常地攤在床上。
他之前怎麽沒發現盧卡斯這麽會挑起別人說話的欲望?
游杳絕望地想,他真的是一個自投羅網的傻子,歷史上估計都找不出一個自己走進敵軍帳篷的人質。
也不是,游杳想,他以為走進了自己的陣營,進來之後才回心轉意的。只能怪他太沖動。
游杳将半張臉埋進枕頭中。他的忠誠早已被東南聯盟盡數攏走了。
東南聯盟真的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啊。游杳有些困倦了,迷迷糊糊想着,亞陵軍裏面薛旦沒有什麽特殊的人上人身份感,每天和士兵們随便找個帳篷就睡,在裏面待着未免久了就有感情了。
可是他們畢竟是野蠻的、吃人肉的、殘忍的民族,黎明共和國才是文明的民族。
第二天,游杳早上就被行軍的動靜吵醒,他豎起耳朵,就聽外面的腳步聲一開始很是雜亂,接着慢慢安靜下來,然後就是整齊劃一向前行進的聲音。
終于調集這邊的軍隊了嗎。游杳想,看來淩雲峰還是很難啃的了,希望聯盟軍能再堅持堅持,千萬不能讓淩雲峰失守。
盧卡斯這次整整兩天也沒來,第三天的普普通通的晚上,游杳正在帳篷裏打拳消磨時間,盧卡斯卻忽然從帳篷外面闖進來,面目頗為猙獰地一把将游杳貫在帳壁上,咬牙切齒問:“告訴我,亞陵軍駐守在西部平原的軍隊到底有多少人!”
游杳驚愕地瞪着盧卡斯。
盧卡斯扣住游杳的喉嚨,手臂上的青筋爆起,神色卻漸漸冷靜下來了,他狠狠盯着游杳:“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考慮,三分鐘之後別怪我動刑。”
盧卡斯将游杳向帳壁上一貫,轉身大步流星走開了。
盧卡斯握得一點也沒收力,游杳狼狽地咳嗽起來,頗為委屈地想,他哥分明就是将對薛旦的憤怒撒在了他身上。
不過看這個形式,勝利的天平應該是倒向東南聯盟了吧?游杳心中湧上隐秘的欣慰和激勵。
他哥終究沒有對他動刑,三分鐘之後連個人影也看不到。游杳心中可算是得到了一點點親情的安慰。
不過盧卡斯沒有來并不是因為對游杳還殘留着親情,而是因為他被薛旦截下了。
薛旦這兩天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至少守住了淩雲峰。雖然傷亡慘重,塔季揚娜還在中途莫名其妙病倒了,但好歹是将卡莫帝國和黎明共和國聯軍打退出了南山。
薛旦将從各塔提、西部山地和東部平原、厄洛海區緊急征調來的軍隊駐紮在南山各個地形要塞上,把南山武裝得密不透風,然後自己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他們在南山以北的所有駐點都被卡莫帝國和黎明共和國聯軍拔除了,以至于他們對兩國聯軍的情況幾乎是一無所知。
薛旦自恃神力,拎着雙刀從山谷溝溝裏挑着兩國聯軍防禦的弱點爬過南山和起坨山的界線,剛剛在營地邊緣冒出個頭頭來,就瞟見了近處看起來極為煩躁的盧卡斯。
呦呵……
薛旦毫不猶豫繞道,貼着營帳根部,趁着盧卡斯背對他的時候撲上去,一手扼喉一手捂嘴,業務極為熟練地将他一路拖出營地,放到貼着鞍部的山陰面的斜坡樹叢中,松開雙手。
盧卡斯聞到身後熟悉的氣味時早已明白了來人是誰,神奇的,他并沒有想要聯結右手中的傳信筒,而是悄悄将傳信筒塞進了褲兜裏,任憑薛旦将他拉到這裏來。
他活動活動被薛旦把得生疼的脖子,轉身沖薛旦道:“薛将軍久別重逢的禮節還真是隆重。”
薛旦看着若無其事的盧卡斯,想說的很多質問不知為何都消散在了夜晚沉重壓下來的霧氣中,他別過臉去瞅着地上啄食的山雀:“你站隊黎明共和國。”
盧卡斯借着從樹葉間滴落的月色去瞧薛旦的側臉。
薛旦的輪廓很是淩厲,從高高的額頭,到直挺的鼻梁、鋒利的眼角、薄淡的唇線,莫名地切割開一滴滴的白色月光,讓它落進粗粝的喉結和斷崖一般的鎖骨上。
盧卡斯感覺心中無數不能說的話快要跟着順着薛旦身體流淌的白色月光一同自然而然地傾瀉而出,他趕忙垂下視線,回答道:“不是,我只為了我自己的利益而奔波。”
薛旦譏诮地笑道:“是啊,自由得很,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波,多個性張揚啊。”
盧卡斯無處反駁。兩人間忽然沉默下來。
薛旦終于問出口:“你走的那天,到底在船上投放了什麽。”
盧卡斯腦中千頭萬緒地牽連出一绺绺天衣無縫的謊言,但終于沒有說話。
薛旦看了他的臉一會兒,又問:“你走之後,到底去哪兒了。”
頭頂的不知名鳥雀一蹬樹幹,嘩啦啦搖下來成堆飄散的樹葉。
薛旦繼續問:“你除了是黎明共和國國家研究所的主任醫師,是不是還參與了黎明共和國的政治。”
“盧卡斯,你要是繼續一句話不說的話,我能想象到的最大可能,就是你作為黎明共和國的議員,對我們東南聯盟采取了某種不可知的作戰策略。”
盧卡斯平靜得很。
薛旦已經做了最壞的設想,可是盧卡斯這種不否認的态度,讓薛旦不得不懷疑事實比他想象得更嚴重。他決定将猜想做最大的誇張化擴大。
“或者你根本就是下一任內閣首長,這一切的作戰計劃——包括你們內部對伊色城卡莫帝國皇家駐軍的隐瞞、借助和我的關系來到亞陵軍,都是由你一手策劃的。”
盧卡斯這回真被吓了一跳。他決定不能再沉默了,至少先試圖扯個謊否認薛旦的陳述句:“薛将軍這說的,怎麽不去寫一本《陰謀論》。”
薛旦一聽盧卡斯開始否認就知道,這回他接近正确答案了。
這個正确答案有點讓他始料未及的心冷。
薛旦模棱兩可地回應盧卡斯的否認:“唔,那可未必。”
盧卡斯心裏摸不着底。薛旦到底怎麽想的?是相信了他還是依舊堅持他的猜想?
最後盧卡斯只好打個哈哈:“過去的到底怎樣已經無所謂了,反正你我遲早要打,也不用在這裏培養感情了吧。”
薛旦向前走了半步,低聲沖盧卡斯道:“來都來了,還真不培養一下感情?議會長這個态度可不行,難道不應該用盡一切辦法阻攔我打聽兩國聯軍的情報嗎,現在打算就這麽把我放回去?”
盧卡斯和薛旦暧昧不清的這段時間裏,早已經沒了和其他人的床上關系,此刻被薛旦這麽暗示,心裏也有些松動,他笑着揪過薛旦的領子,有些兇狠地脫口咒罵道:“怎麽,晾着我弟弟不救來找我,就為了安撫一下你自己的沖動?”
完了。這薛旦式的話一說出口,盧卡斯才意識到自己真他媽的是個傻逼。
薛旦不可置信地扣住盧卡斯的手腕,道:“晾着誰?”
作者有話說:
求一點評論!謝謝支持的小天使們嗷
14、短聚和謊言
盧卡斯試圖往回找補:“什麽晾着誰,游杳沒和你在一起?”
——薛旦直覺——
盧卡斯試圖往回找補:“什麽晾着誰,游杳沒和你在一起?”
薛旦直覺剛剛盧卡斯不是這個意思,他把盧卡斯拉近,逼問道:“你把游杳抓進兩國聯軍裏了?”
盧卡斯無奈一笑:“你當我一個政客有多大能耐,還能單槍匹馬抓你們一個将軍不成。”
薛旦心裏有一瞬的動搖,但是他還是決定相信盧卡斯否認的事實,他當機立斷将盧卡斯狠狠掼在樹幹上,還沒等薛旦想辦法控制住盧卡斯的行動,一個筒狀物被撞擊的力道彈出,在地上滾了兩圈。
薛旦瞟了一眼:“這又是你們什麽奇怪的發明。”
盧卡斯感覺頭腦嗡嗡發響,他帶了點報複心理道:“傳信筒。”
薛旦僵了僵,然後笑起來:“你這個語氣,是想讓我後悔撞你撞得這麽狠?我帶你來的時候發不發傳信筒是你的選擇,關我屁事。”
他飛起一腳将傳信筒遠遠踢開:“可惜現在該後悔的是你。”
盧卡斯有苦難言,他是真的後悔,不僅後悔自己沒拉傳信筒,還後悔自己在薛旦的追問中一路默認,更後悔自己脫口賣了自己。
常言道,沖動是魔鬼,誠不欺我。
薛旦此時早已深刻意識到了盧卡斯的危險系數,下定決心一路将盧卡斯押回東南聯盟軍駐點。
臨行前又擔心他哪裏藏了毒或者炸彈,仔仔細細查過一遍——
搜查的過程中還要忍受盧卡斯言語上的「騷擾」——方才一路将人拖回營地關在帳篷裏。
他們離開的地方,一只手撿起了掉到雜草堆裏的傳信筒。
盧卡斯苦悶地望着篷頂,忽然和游杳同病相憐起來。
他到底今天是中了什麽蠱才會不間斷地發傻,最終自己把自己作進了東南聯盟軍裏被關起來。他又不是游杳那個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薛旦坐在旁邊涼涼地觑他,心裏關于盧卡斯薄情的那一點不滿早不知何時有些變味,可是他終于沒有忘記游杳,回身準備再探起坨山兩國聯軍駐點。
“薛旦。”盧卡斯忽然叫他。
嗯?盧卡斯叫他薛旦?
盧卡斯多久沒有這麽叫他了?薛旦驟然有點恍惚,他成日裏總是薛将軍薛将軍的叫,陰陽怪氣之餘還怪狎昵的,今天冷不丁這麽一叫,薛旦反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不适應起來。
他清清嗓子,端着架子轉身:“怎……”
盧卡斯毫不留情面地打斷他:“你挺着胸幹什麽呢,準備碎大石?”
薛旦一股氣憋在中央,不當不正的。
瑪德,差點讓老子原地嗝屁,真是殺敵不費一兵一卒,傳出去可以當史詩傳頌。
算了,好歹自己給他關在這兒,理虧理虧。
他冷着臉,沒好氣道:“你叫我幹什麽。”
盧卡斯看着薛旦吃癟,心中悶氣頓時一掃而空,他在床上盤起腿,挑釁一樣揚揚下巴,又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雙眼靈貓小憩一般眯起:“薛短小,咱們多少天沒有比試了?”
薛旦卻沒有被挑釁,反倒是神奇地瞧着他,咂咂嘴:“老中醫,我怎麽感覺你今天年輕了五六歲,精力像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樣旺盛。”
盧卡斯心想,你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說這話是不是不太合适:“這不是有感于薛将軍的——那叫什麽,增進一下感情的誠摯邀約麽。”他略一思考,又加了一句,“一句話,來不來。”
薛旦本來往盧卡斯的方向邁了半步,一聽盧卡斯這話,縮起脖子笑罵:“得了得了,你都要奔四十了,再裝嫩未免有點驚悚。”
盧卡斯出師不利,此刻臉皮有點擱不下了。薛旦再不濟也比他小了快一輪,結果現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薛旦,反倒是薛旦沒有什麽熱情的表示,搞得盧卡斯自己像個剛剛開葷的毛頭小子似的。
他到底在想什麽呢,是沉溺于和自己的「溫情」對話以至于樂不思蜀?
盧卡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他自度對付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還是綽綽有餘,更何況對象還是薛旦。
他便思量着褪下風衣,就着薛旦的話頭往下說:“你以為我裝給誰看呢,三十多歲就不能有點情趣了?”
薛旦坐過來:“議會長倒是說說有什麽情趣。”
盧卡斯到底是要臉的,他無奈地把話頭撥回去:“你天天說我老,那你年紀輕輕的,還向我讨教情趣問題?”
薛旦低低哼了一聲,就怕我真想要體會一把情趣的時候你個老中醫撐不住。
盧卡斯哪裏知道薛旦怎麽突然笑得這麽詭異,他盯着薛旦明滅在晦暗日光裏的側臉,又輕輕去喚:“薛旦。”
薛旦嘴角的笑還挂着,毫無所覺地對上盧卡斯的眼睛。
盧卡斯張口,才發覺嘴巴幹澀,他咽咽口水,盯着放在膝頭的指尖,盡量以平常的語氣說話:“你說,我以後還能看見你這個瘋子嗎。”
奇怪,明明手臂并沒有被壓住,指尖供血也充足的很,可是為什麽還是感覺指尖發麻,幾乎像被無數細針點過一般刺痛。
他沒有擡頭,更不想去看薛旦的臉色,只能聽到薛旦的回話飄舞在頭頂上。
“盧卡斯,你少說這些屁話,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只要想看見我随時都能見我,你現在馬後炮地說這些苦澀的話是不是讨賤呢?
我們東南兩區好好地在這裏過自己的野蠻日子,你偏要來摻和一腳,惹得咱倆他媽的兩敗俱傷你現在這兒說屁話?”
薛旦把粗話拿到外面去說,是真的生氣了。盧卡斯漫無目的地想着,可是……
他已經背負了所有的籌碼押注在腳下的康莊大道上,又怎麽能功虧一篑呢。
“盧卡斯,咱們兩個當初自己心裏都清楚只是看對了眼玩玩兒,但是你他媽要是敢說你現在還是玩玩兒,你特麽自己能信?
你告訴我,你心裏有什麽能比幾千人的命、比自己好好地活着更重要?你告訴我!”
“我薛旦從小為了活下來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心理扭曲的變态,可是我現在覺得不是我瘋了,是你們外面的人瘋了。”
“盧卡斯。”薛旦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降低,“你跟我說,你到底想要什麽,我都可以……”
然而他終于沒有往下說。
盧卡斯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幸好薛旦沒有往下說。
他感覺自己剛剛好像被薛旦系住了脖子,只要薛旦後面的話一說出口,他就再也回不去黎明共和國了。
他說不清楚自己是因為後怕在顫抖,還是因為絕望在顫抖,他只清楚那一點梗塞的節橫在他單薄的胸膛間,幾乎讓他控制不住地抓過薛旦的後脖頸,雙唇磕在薛旦還有着血的鐵鏽味的牙齒上。
求求你,別繼續了。
薛旦敢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個變态、瘋子、野蠻人是有緣由的。
盧卡斯心中湧出一點笑意,鼓噪着焦慮的心髒逐漸被興奮接替,極端的情緒升騰成另一種極端的情緒,讓盧卡斯重新心安理得起來。
生活就該如此。
當盧卡斯望着帳篷頂端的厚布時,他心滿意足地如此想。
生活就該如此。
對了,算算最多再有一兩天,東南聯盟必定會像大水沖垮堤壩一般,迅猛地、令人興奮地潰敗。
盧卡斯的計算是精準的。
這晚最後薛旦還是沒去成起坨山駐點,等他在腦海中洗腦着游杳對他的忠誠,從床上和盧卡斯的手臂下掙紮起來的時候,起坨山竟然主動向東南聯軍開火了。
薛旦簡直要瘋了,他将盧卡斯散落在床四周的衣服一件件撈起來,喪心病狂地向地上抖摟。
盧卡斯到底什麽時候向起坨山傳的信!什麽時候、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他像野獸一樣抱着頭蹲在地上,向一地狼藉亦哭亦笑地咆哮。
又能怎麽辦呢?他命該一路瘋下去。
薛旦此時已經想不到,起坨山之所以向東南聯軍開火的最大可能性,明明是兩國聯軍自己發現盧卡斯的失蹤。
盧卡斯睡得很熟,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信任度終于莫名其妙地在薛旦這裏降為了零。
但是薛旦還是一反常态地給盧卡斯蓋好了被,看了他柔軟的側臉兩眼,一言不發地拿起雙刀奔赴戰場。
總有一些事情,自己知道該恨,可是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只能認命——不管是認國命、認家命,還是認一個人的命。
哦對了,這個東西,俗稱認栽。
薛旦奔走在夜風中,心裏一句粗話也沒有。
作者有話說:
沒關系薛旦,将來你們兩個會珍惜現在這段都很張狂的日子
15、送屍計
薛旦接到後方傳喚的時候,正趴伏在泥土地裏,借助一處矮小的土堆躲避黎薛旦接到後方傳喚的時候,正趴伏在泥土地裏,借助一處矮小的土堆躲避黎明共和國的又一輪轟炸。
他喜歡沖在前線、将生命置于懸崖邊的快感,更喜歡自己的鮮血像飛濺的顏料一般在鐵甲上畫出一道水墨紅河。
但是他知道,炸死了十二個士兵才傳到他面前的消息必定比攻打起坨山更重要,于是将雙刀系到腰間,在黎明共和國絕對先進的武器壓制的間隙中向後竄。
亞陵軍看到薛旦後撤,跟着從炮火壓制下往後慢慢退進山谷中。
薛旦剛剛落進非起坨山駐點攻擊範圍的土地,留守南山營的亞陵軍便一股腦圍過來,接到青銅傳信的士兵大步奔跑到薛旦跟前。
薛旦很少看到亞陵軍的眼神中有這麽深的恐懼了。經歷過潘多拉病毒的亞陵軍竟然這麽害怕……薛旦不能不往病毒的方面去猜測。
那士兵臉色雖然慘白,聲音好歹還是穩定的:“薛将軍,剛剛,隅安城以及周邊大小三十多座城市幾乎同時發來了求救信,說是、說是、說是……”他肩膀一陣痙攣,“說是爆發了新病毒。”
新病毒……
薛旦忽然就知道了盧卡斯的「某種不可知的戰略」是什麽了。
他不知怎麽,聽到了淩雲峰頂的一聲鷹啼。
不是,亞陵軍這是全湧過來了?薛旦後知後覺地愕然環視,那看守盧卡斯的帳篷的人……
不可能、怎麽可能在這個關節上出差錯,只因為這一點失誤——只要盧卡斯在,只要盧卡斯在……薛旦感覺自己的雙腳向前邁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只要盧卡斯還在帳篷裏,他娘的病毒就能夠給他解開!
薛旦身邊的帳篷自主地一個個向後飛去,他張開胳膊,騰躍在鐵柱上,道路乖順地在他眼前展開,直到他看到了無人看守的、熟悉的帳篷。
他落在帳門前的草叢上。
他向前邁了一步。
他碰到了厚重的帳簾。
他的指尖清楚地感受到帳簾上冰涼的溫度,于是配合地打了個哆嗦。
然後他低聲去呼喚。
盧卡斯?盧卡斯?
“薛将軍?”亞陵軍追上了薛旦的腳步,大惑不解地高聲詢問,“薛将軍?薛将軍?”
薛旦匆忙拉開帳簾又匆忙合上,躲開了身後繁雜的視線。
他沒有轉身。
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剛剛進來的時候,竟然看到床上有人——
盧卡斯會這麽聽話地待在帳篷裏,和我這麽一個瘋子、一個變态、一個野蠻人待在一起;
不不,也許是因為其他原因……也許呢。
薛旦終于還是轉了身。
他先是看到了床上人的身體——僵硬、充滿血跡、殘破不堪。
然後他看到了床上人耷拉在床邊的手指甲——沒有透明晶瑩的軟蓋,只剩下厚厚的、連成一片的黑血塊。
接着他看到了床上人的嘴巴——大大張開,舌頭被連根拔去,滿口凝固的鮮血。
下面他看到了床上人的鼻子——被整個地削去、只剩下一道黑紅黑紅的血條。
最後他看到了床上人的雙眼——棕色的眼瞳已經渙散,卻死不瞑目。
薛旦站着一動不動。
“薛将軍?”外面六神無主的人們還在叫。
薛将軍……
薛旦恍惚間卻聽到有少年神氣十足地喊。
薛将軍、薛将軍——薛旦,薛旦?薛瘋子!
“薛将軍!”有人按捺不住了,“咱們怎麽辦啊?”
對了,對了,有病毒在隅安城爆發了,我得去處理病毒,安頓人群,打兩國聯軍。他恍恍惚惚地倒退着,後背頂開帳簾,然後——
然後我要處理病毒。
處理病毒?哦對,處理病毒。怎麽處理病毒?
薛旦轉過身,茫茫然環顧了一圈,或高或低的人頭連成一片令人頭暈目眩的波浪,每一道波浪裏都有無數的魚眼睛瘆人地瞪視着他。
怎麽處理病毒?
薛旦忽然感覺嗓子發癢,他重重地咳嗽起來。
怎麽處理病毒?
薛旦咳嗽得太厲害,以至于他的胃裏開始翻騰,生理性的液體從眼珠子周圍浸潤開,側腰支撐不住地下彎,然後他忽然喉頭發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