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言泓走出田莊,坐了馬車來到保定郊外的一處園子,園子四周沒有人居住,十分安靜。這裏種了滿園的梨花,可以想見,初春之時,這裏會是一番花落如雪的景象。
而如今,花已凋零墜地,化作春泥,樹上葉子碧綠,偶爾有青色的小果子隐藏其中,像是在母親懷裏窺視外面世界的小娃娃,既好奇又羞澀。
言泓穿過梨園,沾染了一身梨葉清香。梨園深處,三間高低錯落的小木屋掩映在層層的綠樹之間,古樸雅致。幾只紅嘴白羽的鴿子在屋檐上栖息着,睡得很香。
很少有人會想到,堂堂康平田莊的總管事,住所不是朱門雕金的高門大戶,而是三間梨園深處的小木屋。這不像是大田莊的管事,倒像是不問世事的隐士。
幾年前,梁峒曾經提議讓他換個氣派的地方居住,以顯示身份,也可在家宅之中招待生意上的來客。言泓婉言謝絕,會客皆安排在廣源堂。梨園,依舊是清清靜靜的。
言泓走進門去,裏面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在打掃,眉目俊秀,尚稚嫩的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他看見言泓回來,露出一個歡迎歸家的燦爛笑容。
“出雲,去沏一壺涼茶來。”
出雲點頭不說話,原來是個啞巴。他放好手中的笤帚,匆匆出去了。
梨園雖小,卻在地下存了一個不大的冰窖。出雲熟練地泡茶,看茶葉在水中慢慢地舒展枝葉,然後去冰窖取冰。今天,是他來到梨園的第四年,早晨起來他在門邊比了比,劃一條線。相比去年這日劃的線,又高了不少。
他,出雲,在一天天長大。
言泓在門前看了一會兒梨葉落落,才走到案桌旁。還未拿起上面翻開了一半的書,一絲奇異的疼痛從丹田深處竄上來,快得令他無法招架。
又來了!言泓單手撐在案桌邊沿,指間微微泛白。幾滴冷汗順着他蒼白的側臉弧度流下來,饒是如此,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靜的。
出雲托着茶壺茶盞從外頭進來,看到言泓這樣,焦急地把托盤放在一邊,過來扶言泓。
言泓一動不動地等這陣疼痛過去,方才擺擺手坐下來。出雲的攙扶落空,打着手語,急切地詢問他的情況,言泓道:“今年的熱毒,比往年發得早啊。”
出雲一瞬不瞬地看着言泓,言泓道:“沒事,已經過去了。看來,今年的行程要提前了。”
出雲指了指他的房間,示意要不要現在開始收拾行李,言泓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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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盞中的茶水冒着涼津津的寒意,正好消弭了殘留的熱氣。言泓道:“莫急,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再等一等罷,田莊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解決,待一切妥當之後,我自會告訴你。”
出雲腮幫子鼓了一會兒,拿了一條汗巾過來塞進言泓手裏。言泓把額頭上的冷汗擦拭幹淨,遞回給出雲,出雲輕輕嘆氣。
言泓道:“小小年紀,倒時不時嘆氣。”
出雲飛了個眼神,意思是:還不是因為你。
“倒是我的罪過了。”
出雲又給言泓倒了一杯冰涼之茶,指了指梨樹深處。言泓恍然:“轉眼又到了初九,香燭紙錢都準備好了罷。”
出雲走出去,提了個竹籃子進來,把裏面置辦好的東西展示給言泓看,言泓只看了一眼,道:“放到我房裏去罷,我明兒一早醒了,就去祭拜。”
出雲點點頭,擔憂地看着言泓,言泓輕聲道:“我這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每一次都度過來了,無甚要緊。”擡眸一看,出雲咬着嘴唇,滿眼都是不贊同。
“怎麽,在心裏罵我呢?”
出雲翻個白眼,言泓笑了一下,道:“我答應過你哥哥,會看着你長大,我不會食言的。”
出雲偏過頭去,不讓言泓看到他泛紅的眼眶。言泓揉了揉額頭,又道:“你出去罷,點上安神香,我要休息一會兒。”去赴喜宴喝了一輪酒,回來又經歷毒發,他只感覺周身隐隐作痛,他需要一場放松的睡眠來緩解。
依言點好安神香,出雲眼珠一轉,用手寫出一個名字,言泓道:“請他來麽,又要聽好一通唠叨,現在還沒有到請他來的程度,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再說,他現在要幫京城裏的貴人煉丹藥,怕是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
如果他不是父親的好友,估計梨園裏的墳頭又會多一個。父母年輕時游歷大江南北,認識不少能人,為他這個兒子結下了善緣。言泓起身走到竹榻上歇下,放松心神沉入夢鄉。
出雲默默站了一會兒,等言泓睡熟,放才為他壓好被角,輕輕地帶門出去。他捏着小下巴想了又想,對着屋檐扔了顆小石子。
驚醒的鴿子呼啦啦地飛起,有一只乖巧地落在出雲肩膀上。出雲寫了一張小字條,放進鴿子腿上的小竹筒裏。一聳肩,鴿子振翅高飛,很快消失在天空盡頭。
幾片梨葉從樹上掉落,輕輕地觸碰大地,像是一個無聲又溫柔的安慰。
當第一抹晨光從紗窗之中透進來之時,言泓準确地睜開了眼睛。本來說是小憩一會兒,沒想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言泓坐起來,身上的衣衫還是昨天去赴喜宴的那一套,隔夜的酒氣十分難聞。
皺了皺眉,言泓沒有喚出雲,自己去井邊打了一桶水,簡單地洗浴過後,換上一身素白的長袍,提着籃子出了門。
整個梨園還沒有睡醒,靜悄悄的,言泓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一直數到三百,就可以看到兩座墓碑,它們離的很近,像是一刻也不願分離。上面清晰地寫着:先考言希之墓,先妣藍華清之墓,不孝子言泓立。墓碑的兩旁種着一松一蘭,因為父親生前喜歡松柏的精神氣兒,而母親喜歡蘭花的遺世獨立。
母親于十五年前仙逝,而父親去世,也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想想過得真快。父親的隐隐囑咐似乎還在耳旁,言泓在墓前親手種下的松柏已經長得很高了。
言泓放下籃子,先上前撫摸墓碑,道了一聲:“父親,母親,我來了。”就像遠歸回家看到父母坐在正堂裏等他一般。墳頭的雜草又長了許多,言泓撩起袍子,徒手去清理。
耳邊傳來略微沉重的腳步聲,言泓心裏一動,直起身子來,手上還拿着一把雜草。
“唉唉,我還當我是第一個來的,沒想到泓哥兒你這樣早。”
言泓道:“梁副總管。”
梁臨手上也拿着一個籃子,裏面不是香燭紙錢,而是飯菜和一壺酒。
“我記得你父親最喜歡吃檸檬鴨,我今兒帶來了。”
言泓神色有些松動,父親剛去世那兩年,前來祭拜的人還是很多的,随着時間流逝,來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沒有想到,今年又多一個人。
“梁叔,有心了。”
言泓對自己的稱謂發生變化,這使得梁峒非常高興,他連連應着,把籃子裏的飯菜和酒擺出來。“言大哥,老弟來看你了,好幾年未曾來,你沒有怪我罷。”
言泓矮下身子繼續除草,任由梁峒絮絮叨叨地說着,梁峒聊了半天往事,話鋒一轉,道:“想來,程雪姑娘也去世好多年了,泓哥兒,你也該成個家了。”
言泓把墳頭整理得幹幹淨淨,道:“以後再說罷。”
梁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言大哥底下有知,也該着急了。田莊裏和你一般年紀的人,都抱了好幾個娃了。”
“梁叔,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言泓直起身子,俊挺如松,一雙明亮的眼睛向梁峒望來。梁峒忽然說不下去了,心底的那點心思似乎在言泓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昨日喜宴之後,董家的一位近親坐在他身旁,有意無意地向他打探言泓的事情,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怎麽回事。
言泓冷則冷矣,論條件,還是許多人眼中的佳胥人選,包括他自己。
婧兒的心思,他這個親爹怎麽會不明白呢。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借着言希的忌日來探探言泓的口風。
然而,最終的結果是,梁峒铩羽而歸。言泓慢慢地清理完雜草,擺上香燭紙錢。梨園深處,忽地快步走來一個黑胡子中年男人,道士裝扮,背着個藥箱,走得呼哧呼哧喘。
“啊,快給我點水,趕急趕慢地來,我快渴死了。”
言泓目光一頓,出雲這孩子,還是把他請來了。父親的這個忌日,不平靜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榴時五的一路支持,不離不棄!
☆、第 四十章
出雲高興地從屋裏跑出來,對來人一揖到底。中年男子擺擺手道:“出雲,言泓那小子又不聽話了罷。難為你小小年紀,就為他操碎了心。”
出雲忙不疊地點頭,言泓看着兩人一唱一和,道:“入塵道長,您怎麽得空來了。”
入塵道長冷哼一聲,放下藥箱,盤腿坐在一株大梨樹下,道:“受了你爹娘的囑托,我沒空也得抽出空來,別杵着了,過來。”
言泓盯了一眼出雲,出雲心虛地縮縮脖子,入塵道長又道:“別盯着出雲了,他是為你好,過來罷。”
言泓只得過去坐在入塵道長身邊,伸出白皙的手腕。入塵道長笑道:“你這身皮肉,就是女子也比得上。”
言泓嘴唇抿得筆直,入塵道長知他一向不喜歡被人議論皮囊,這一次自己說得高興,又忘了,當下讪讪閉嘴。搭上言泓的脈,閉目靜心。出雲聽得入塵道長一來就喊口渴,本想去端茶來,看到這情景暫時歇了心思,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點點細微的響動也會影響入塵道長的診斷。
一只青澀的梨子忽地掉下來,砸中了入塵道長的額頭,入塵道長收了脈,扶着額頭惱怒地看着身後的梨樹。
言泓淡淡道:“道長要不要把這棵梨樹砍了,好消氣。”
入塵道人沒好氣道:“我像是一個和樹計較的幼稚鬼麽?算了算了。”
出雲暗暗瞟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樹墩,那是前年道長與少爺吵架,一怒之下揮掌震斷的,雖說那棵梨樹很細廋,也足以讓不怎麽出梨園的出雲震顫了。為了紀念那棵可憐的樹,出雲特地把斷口修平整,做成了一個圓凳。
自此以後,出雲看待入塵道長多了一分小心。他可不想步那棵可憐梨樹的後塵。
入塵道長察覺到了出雲的目光,咳了一聲:“出雲啊,我來了這麽半天了,怎麽一盞茶都不給我喝。你們家言泓當了總管這麽多年,收了不少好茶葉罷?”
出雲連忙去了,入塵道長看着言泓,一拍腦袋:“咦,我剛才把到什麽脈來着?”
言泓道:“兩年過去,您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
“如何不好了,我還記得何年何月何日與你父親在靈隐山頂把酒言歡何年何月吃了你父母成婚的喜酒,何年何月生下你這個兒子。你父親原本在天地間自由游蕩,後來想安穩下來,入了康平田莊當什麽勞道子總管,一下子就無趣了。”
提起老友,入塵道長頗有些感慨,與他相識,相交的場景歷歷在目,言希不在江湖上當個俠客,着實是可惜了。
出雲端了茶來,對入塵道長殷勤伺候,入塵道長飲了一口,贊道:“武夷山大紅袍啊,是我最喜歡的,出雲這沏茶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得了誇獎,出雲十分高興地打着手語,入塵道長望向言泓,言泓解釋:“裏頭還有好幾種茶葉,只要您說,他一樣一樣地為您泡。”
“真是好孩子。”入塵道長微笑。
出雲又指一指言泓,目露擔憂,入塵道長方道:“啊,出雲你等一等,我還未把好脈呢。”
笑容凝在臉上,出雲在心裏嘀咕:“過了這麽久,入塵道長都在幹些什麽呢,脈都沒有好好把。”
晨起的陽光透過綠葉灑下來,明明暗暗。袅袅茶香和青梨微酸的氣味合在一處,讓人覺得心神松弛,怡然自得。有風從高山之上來,輕撫人的面龐。幾只白鴿相互梳理着羽毛,慢慢地蹲在一處,相依着看遠處的風景。一切,安靜而又和諧。
言泓慢慢閉上眼,感受着這一切。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入塵道長面色凝重地收了手,言泓放下衣袖,自顧自倒了一杯茶握在手裏,并不去看入塵道長的神色。
出雲的目光在言泓和入塵道長之間游移,最後落到入塵道長身上。入塵道長沉吟半晌,道:“你這熱毒隐隐有上竄的趨勢,比往年要嚴重,玉清丸的壓制作用越來越弱。你什麽時候去冰泉谷?”
“再過幾日。”
“話說你這總管不必事事躬親,吩咐下面的人去做事就好了嘛。這些年雖說你的銀錢大部分都用在藥丸上,也還積攢下來不少。我看,幹脆辭了這職位,住在冰泉谷得了。”
言泓并不答話。
“莫非,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在盤算着成家?真有的話,你一定不能瞞着我,成婚之後,我得替言希喝一盞媳婦敬的茶。”
言泓投去冰冷的一瞥,如雪山上滴下來的水。
入塵道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無奈道:“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這一點,真是得了言希的真傳。你看看出雲這孩子,臉色比苦瓜還苦。”
出雲應和着入塵道長的話,嘴角又下拉一分。言泓神色淡淡:“曾有醫者斷言我活不過二十五歲,如今,我已是偷得了三年的光陰,還好端端地坐在梨樹下與你喝茶。”
入塵道長哼了一聲:“要是冰泉那厮聽到你這句話,可是要叫嚣着居首功了。也不想想他一直窩在冰泉谷不出來,平時是誰尋了珍稀藥材制成藥丸給你。如今為了一株天山雪蓮,老頭子要給京城那位貴人煉制丹藥,已是三天沒合眼了,困死我了。”
“丹藥煉好了?”
“總算是煉好了,已經讓人快馬加鞭送去京城了。”
言泓聞言道:“出雲鋪床,讓入塵道長好好睡一覺。”
入塵道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泓哥兒,你這熱毒我是越發沒辦法壓制了,你必須早些啓程去冰泉谷。你的性命不珍稀,可對得起死去的父母和一幹為你奔走的叔伯?”
言泓雖抑制着情感,還是深深動容:“泓哥兒明白各位的苦心,不敢片刻忘懷。”
“你已經這麽大了,知道孰輕孰重,我的話就說到這裏。走,睡覺去。”
出雲連忙在前面帶路,風吹起入塵道人的衣袖長須,頗有仙人之感。言泓凝視着入塵道人的背影,心思忽地飄遠。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細雨飄零的暗夜,母親抱着他在漆黑的路上行走。一陣一陣的熱毒折磨着他,他幾乎分不清飄在臉上的是雨還是淚。萬般煎熬之下,他哭道:“娘,娘,我不治了,讓我死了罷。”
母親親吻着他的額頭,原本溫暖的唇落在他滾燙的皮膚上,雪片一般地冷:“泓兒,你是娘的骨血,無論如何,娘一定會治好你。娘不放棄,你也別放棄,好麽?你答應娘!”
“可是,娘,真的太難受了。”
母親從袖中掏出一塊饴糖喂進他的嘴裏:“泓兒,甜麽。”
“嗯,是甜的。”
“以後如果實在難受,就吃些甜甜的東西,一次一次地告訴自己,所有的疼痛,都會過去的。你若是不在,爹和娘該怎麽辦?”
小言泓想起屋檐下的風鈴,想起父親親手做的風筝,想起集市上的冰糖葫蘆,想起母親溫暖的懷抱。他的快樂,很多很多。他想一直陪着父親母親,不讓他們傷心難過。
小言泓含着饴糖,緊握住娘親的手臂,咬牙道:“娘,泓兒答應你,泓兒一定會熬下來。”
“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娘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小言泓燙得通紅的面頰浮起了一絲滿足的笑,就在他意識越來越沉,即将要昏過去的時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脈門上。他費力地擡起眼皮,只看清了這人的一把黑胡子和頭上的道冠。
“胡子道長?”言泓嘟哝了一句,便沉沉昏睡。
一轉眼,他已經不在需要饴糖來忍受疼痛,母親也不在對他伸出懷抱,對他柔聲安慰。他獨自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一只白羽紅嘴的鴿子咕咕兩聲,飛上樹梢,驚醒了樹下的言泓。言泓回過神來,才發現落葉滿袍。他抖一抖葉子,帶着一身葉香和茶香向父母走去。
今日總有客來打擾,現在,他終于可以和他們好好說話了。雖然離得不遠,但他只有父母忌日之時,才會過來面對曾經無法釋懷的失親之痛。
也許有一天,他會離開保定,去父母年輕時走過的地方,看看他們經歷過的天地山水,體味他們當時的心情。
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他還有些未竟的事,需要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