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兩人隔着青青的禾苗沉默了一會兒,若是此時有人旁觀,必會覺得男子俊挺,女子清麗,合着這田園風光,可供入畫。但是邢岫煙與言泓兩人,只覺得氣氛微妙。
最後還是言泓率先開口:“你跟着我做什麽?”
邢岫煙心中升起一股無言的哀愁,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要如何回答?正躊躇間,邢岫煙忽地想起游內湖發生的事情,連忙道:“言總管,當日您救我一命,我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謝。”
言泓心中一動,黑色泥土上那一只玉足浮現在眼前,栀子花似的白。在某一個夜裏,他曾經夢到過這一只玉足,輕輕地在湖水之中,劃過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漣漪觸碰到湖岸,顫了一下,緩緩化開。玉足站起來,沿着姣好月光灑滿的小路,姍姍離去。那一刻,他竟然想阻止它的離去。
夢境散去,邢岫煙在不遠處看着他,纖纖玉立,眉目如畫。他清咳一聲,道:“舉手之勞而已,無需挂懷。”
邢岫煙道:“說來也巧,言總管本來在湖心垂釣,怎麽又到了餃子山上?”
“餃子山?”
“對,”邢岫煙解釋道:“婧兒說那座山白白胖胖的,像一只餃子。”
言泓點點頭,邢岫煙看他不搭話,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沉默。
就在邢岫煙想着要不要福身離開之時,言泓頓了頓,道:“除了道謝,你來找我,是否為着玩偶生意出現了對手的事情?”
邢岫煙心中一動,連忙接話:“言總管,你也知道了其他家效仿我們針織坊玩偶的事情?”
“前幾日聽說了。”
他早就知道了,卻不動聲色,難道說不把針織坊放在眼裏?邢岫煙試探道:“您是不是覺得不需要在意?”
言泓略一擡眸,邢岫煙今兒穿了淡紫繡折枝蘭的褙子,妃紅湘裙,映得原本淡然的臉龐有了一絲妩媚的顏色。她如岚煙的眸子褪去了朦胧,如大霧過後的晴空,湛湛生光。
言泓有一瞬間不敢對視,他的目光落在青青的禾苗上,又聽得邢岫煙道:“比起酒鋪和糧食生意,針織坊在您眼裏,壓根兒算不得什麽,對麽?我們所做的玩偶,只是女兒家之間的玩耍逗樂而已。”
邢岫煙這一剎那有一些心灰意冷,她一直在不停地努力,付出了許多心血,而這些,也許都比不過一句話:你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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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言泓道:“任何人的努力都值得尊重,不分貴賤,無論男女。”
邢岫煙的心一下子回暖,她看向言泓的目光含着感激。言泓道:“此事須從長計議,仿制我們玩偶的針織坊是何人名下,有多少家,身份背景如何,都需要查清楚再做道理。”
邢岫煙有些臉紅,她一味地把事情往重男輕女的方面去想,實在太偏頗了,言泓掌管這偌大的田莊那麽多年,處理事情自然是有譜的。
她微微福身,道:“是岫煙失言了,言總管莫怪,既然言總管心中有數,岫煙就回去了。”
風吹過,禾苗清新的香氣在空中彌漫,邢岫煙轉身,妃紅色的裙擺劃過與禾苗同樣青綠的草尖,言泓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等一等。”
邢岫煙回過身來:“言總管還有什麽吩咐?”
言泓道:“對于這件事,你有何看法,覺得該如何應對?”
“你是在問我?”
“怎麽,我的話說得不清楚?”
真的在詢問她的意見,邢岫煙心裏一喜,她是遇到了一個好上峰啊。
嘴邊的笑意蕩漾開來。
邢岫煙略微整理的一下思緒,道:“首先,我們恐怕要高興一下。”
言泓目光一閃:“噢?”
“因為有人仿制我們的玩偶,恰恰說明我們的玩偶已經名聲在外,有利可圖。”
言泓難得地笑了一下,如冰封千年的湖面裂開了小小的縫隙。這個開頭,有些出人意表啊。
邢岫煙看着言泓上揚的嘴角,不由得跟着微笑,繼續道:“玩偶并不難做,很容易仿制。就算是精明如您,也不可能與他們慢慢說理去,太浪費時間。”
言泓挑了一下眉尖,與他們慢慢說理,這個法子太笨了,他還有其他方法。
邢岫煙沒有注意言泓的表情,她在心裏過了一遍自己的建議,道:“岫煙這裏列了幾點,您暫且聽着玩罷。第一,我們必須不斷推陳出新,永遠走在其他人的前面,讓買家和民衆對我們針織坊出的玩偶保持新鮮感。
第二,在後面推出的玩偶成品上面繡上康平字樣,打上自己的印記。
第三,除了玩偶,我們還可以做玩偶模樣的迎枕,香囊,繡鞋,錦被。與買家的生活貼近一些,既能玩又能用。
第四,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加大一些對針織坊的銀錢支持,讓我們在選料上多一些改進。”
長長的一番話說下來,邢岫煙沒有感到口幹舌燥,而是輕松無比。思慮了多時的想法終于有人傾聽,她打心眼裏高興。
言泓默默地聽着,她這些想法,的确切實可行,也比較周全。邢岫煙,真可以算得上是經商的人才了。若邢岫煙是個少年,他倒是想帶在身邊親自培養。雖說他并不輕視女子,但女兒家名聲重要,也是需要顧忌的。
以後在禮數範圍之內,能提點就提點罷。田莊需要人才,方能長久興盛。
邢岫煙等了一會兒,見言泓只是望着遠處,目光時而清淺時而深沉,很久沒有答話,心裏開始打起鼓來,她剛才說的話,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麽?
“言總管,”邢岫煙的手指在衣袖下絞了又絞:“有什麽不妥之處,請您指正。”
“先按你說的去做,以後有什麽問題,再改進。”
“您同意了?”邢岫煙目光微微發亮,映得她的容顏清潤白皙。
言泓一時被這煥發的容光閃了神,偏過頭去,問:“針織坊是由董嬸掌管,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工,為什麽對針織坊的生意如此上心?針織坊維持如今的境況也不錯,一般人會就此滿足。”
“岫煙對生意方面很感興趣,也喜歡錢越來越多的感覺。”邢岫煙直言不諱,笑道:“也許是以前窮怕了罷。”
言泓點點頭,只聽得邢岫煙随後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如果無心,只當是輕風過耳畔罷了。
“再說,女人除了嫁人生子,還有其他的人生價值。”
言泓心底一震,這一句話從這小姑娘的嘴裏說出來,除了有對自身的無奈,還有對男權淡淡的嘲諷。他從小對于女人們的那些看法,在這一刻,發生了細微的改變。
“從下個月起,你每月月初可以去公中支銀子,用于針織坊的生意。至于具體怎麽用,由你自己做主。”
邢岫煙擡起頭,驚喜令她原本清湛的眸子光華婉轉:“多謝言總管,岫煙一定竭盡所能,把針織坊管理好。每一次當你回過頭來,都會發現針織坊更上一層樓。”
“切勿把話說得太滿,有些人吹牛吹得越大,後面就摔得越慘。”邢岫煙畢竟只有十四歲,言泓不得不敲打敲打。
“言總管的教誨,岫煙謹記在心。”
“我那裏有一張帖子,是保定首富淩旭之妻淩夫人的壽帖,你代我去罷。”
邢岫煙只愣了一小下,就明白了言泓的用意。保定首富之妻的壽宴,去的一定是顯赫人家的女眷。她去了,可以适當摸一摸她們圈子的癖好,做個問卷調查,回來以後對玩偶進行改進和創新。
邢岫煙越想越高興,頗有摩拳擦掌的意思,言泓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心知她的腦子在不停地轉,不由得莞爾。
遠遠地,傳來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這一響鞭炮放完,喜宴也應該結束了。邢岫煙擡眸,發現言泓一直在看着她。
風過,田地卷起碧綠的波紋。邢岫煙垂下眸子,那碧綠的波紋,似乎不小心卷到她心裏去了,輕輕漾開,有點輕微的癢,又有點細小的歡喜。
公事談完,接下來似乎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兩人之間的對話出現短暫的空白,眼看氣氛要變化,言泓清咳一聲,道:“無事的話,你就回去罷。”
邢岫煙輕舒一口氣,該說的她已經說完了,也得到了不錯的結果,總體來說,今日相當的圓滿,唯一的缺憾就是她的肚子還餓着。正這樣想,邢岫煙的肚子像是回應她一般,發出了響亮的咕嚕聲。雖然只有一聲,也足夠她羞紅了臉。
已經轉身走出幾步遠的言泓身子顯而易見地頓了一下,随後又若無其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