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來後就歸營去啦,這陣子換防,飛羽營主力剛剛從前線撤下來休整,先鋒營上去了,他現在在與奚人作戰的前線呢,不在關內。”
原來是打仗去了。雷平安想起曾看到樊重光身上的傷疤,出了一會神。
燕忘情珍重地收起披氅,過來詢問雷平安天策府諸将領們近況的時候,含笑道:“李将軍并未說要你立即回去,如果不嫌邊關條件簡陋,那便在這多住幾日吧。”
雷平安趁機說道:“燕副帥,那我可以到前線去看看嗎?”
燕忘情倒有些詫異,揚眉道:“這陣子奚人屢屢來犯,前線戰事不斷,你這會兒去那邊可有些危險。”
雷平安抗議道:“燕副帥,我也是個大唐将士。”
燕忘情打量了身着規整天策府袍甲的雷平安一眼,一笑:“既這樣,回頭我讓人帶你到前線先鋒營那裏瞧瞧去。既然都是軍人,那便将話說在先:戰時不比平時,你既到前線,在返回之前便要聽從先鋒營統領的軍令,不得違抗。”
雷平安肅立道:“是。”沒想到燕忘情答應得這麽爽快,不由得內心一陣興奮,卻聽燕忘情輕笑着再補一句:“——還有,別再把樊重光給揍了。”
雷平安一愣,一下子漲紅了臉。
女人的洞察力和記憶力真可怕。雷平安心想,一眼就看穿我想去前線的目的,還有把我幹過的糗事記得這麽清楚……
雷平安随着運送軍需物資的軍需兵小隊出了關,去往前線雁門關外的古戰場。古戰場再過去,便已是奚人的地界,奚人軍隊與大唐軍隊便在這一帶對峙。
此刻在陣前的便是玄甲蒼雲軍宋森雪将軍統領下的先鋒營與一部份飛羽營申屠笑将軍麾下将士,戰線自西面長城下峻嶺直到東面的東陉雪嶺,将奚人軍隊牢牢阻攔在雁門關外。
雷平安抵達前線的時候,先把燕副帥的手柬送去給宋森雪将軍,軍帳中宋森雪看着這個天策府衣甲的年輕人頗為詫異,待看完了燕忘情的手柬,方道:“副帥說你要在前線呆一陣。”
“是。”
宋森雪側頭看了他一會,似笑非笑:“你們天策府遲早也有仗要打的,沒必要這麽急着上戰場。——罷了,既來之則安之,那就先安頓一下吧。”命手下親兵去軍需官那裏領材料給雷平安支個營帳。
雷平安告辭了出來,便問那親兵:“樊重光在哪裏?”
那親兵沒想到這個天策兵認識樊重光,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樊隊正他們小隊的人今日一早便由張仁龍校尉領着追擊搶奪糧草的奚兵去了。”
雷平安聞言有點兒失望,但想想待他返回,見面盡有的是時候,便打起精神,說道:“那我的營帳就建在樊重光他們附近吧。”牽着閃電跟在那親兵身後走。
到了地方,那親兵一指前面:“那一片就是樊隊正他們的營地。”眼見軍需兵還沒把支帳篷的材料搬來,兩人正一邊閑聊一邊等待,忽見一個蒼雲軍小軍官奔到前面,高聲點名,被點到的士兵迅速集合,抄起盾刀,躍上馬背。
那親兵詢問一個從他身邊奔過的士兵:“怎麽又有緊急出擊任務麽?”
那人匆匆答了一句:“張校尉他們遭到伏擊了,情勢不太妙,這裏命人支援接應去。”
那親兵啊了一聲,轉頭向雷平安道:“樊隊正他們遇上了伏擊——”
一言未了,雷平安已跳上馬背,掣出□□,疾道:“兄弟,營帳的事勞煩你了,我也跟他們去支援!”
那親兵急道:“喂,你不用去啊!喂!”叫聲中眼睜睜看着雷平安跟着出發接應的蒼雲軍小隊去得遠了。
這日淩晨時分,奚人一小隊人偷襲了蒼雲軍營地,劫走二十來袋糧食便逃走,蒼雲軍校尉張仁龍帶領手下五個十人隊的蒼雲士兵追擊過去,其中便有樊重光的小隊。
追到近午時,方才趕上那一小隊奚兵,一陣接仗過後,那隊奚兵不敵,扔下糧食便四散逃逸,張仁龍眼見再過去便接近奚人地盤的腹地了,便命令手下士兵不必再追,将糧食拾了,先撤回己方大營。卻不料前邊忽然又沖出一隊奚兵,遠遠放箭,一名蒼雲士兵被射死,兩人傷,蒼雲将士們大怒,當下疾沖過去,那隊奚兵卻又掉頭便逃。
如此追趕着馳出一陣,張仁龍猛然省過來已沖入敵軍腹地,心中一凜,立即命所有人後撤,卻見雪地之中躍出許多奚人士兵,竟是早已設下埋伏,故意将他們引入包圍圈之中。
奚人有備設伏,人數衆多,蒼雲軍将士寡不敵衆,倉促之間險象環生,張仁龍當機立斷喝命所有人分散突圍,撤回大營再行集合。
樊重光策馬往回撤退,手中陌刀揮出,一個攔截他的奚兵被劈面斬倒,耳邊只聽風聲急勁,樊重光回首将鐵盾一舉,一支羽箭射在盾上,彈了開去,不遠處向他射箭的奚兵還未來得及再抽箭搭弦,眼前只見刀光一閃,樊重光已沖近身來,一刀斬落,血光與那奚兵的頭顱登時飛起。
眼見一個同袍在左近被奚兵射傷墜馬,樊重光奔近過去,伸手拉他,那同袍咬牙忍痛抓住樊重光手,被拉上馬背,樊重光道:“抓緊了!”撥馬往回退卻。
奔出數步,卻見迎面數十個奚兵擁将上來,将退路截斷。樊重光罵道:“□□們媽!”雙腿一夾馬腹,坐騎飛奔起來,樊重光手中陌刀刀光如雪,向敵軍掃去。他去勢太猛,面前的奚兵竟不敢硬擋,幾個奚兵當即跳開,樊重光已趁勢疾沖突圍。
身後數十名奚兵紛紛拉弓放箭,樊重光聽得箭聲,欲待拉馬回頭舉盾擋箭,卻聽坐騎一聲悲嘶,卻已被箭射中,人立而起,重重摔倒,将樊重光和那個同袍抛下地來。
樊重光以盾護身在地上滾了一圈,躍起身來,轉頭一看,那同袍身上中了數箭,鮮血染得地面白雪紅了一片,眼見是救不回來了。
樊重光怒紅了眼,一聲咆哮,揮刀沖入奚兵隊中,連砍二人,但奚兵人多,雖見他骁勇兇狠,但一擁而上,将樊重光圍在了其中。
馳來支援的蒼雲軍隊伍趕到之時,因蒼雲小隊分散突圍,戰線已拉得頗長,只見戰鬥十分激烈,雪地中一片片血跡,不時可見傷亡者。帶隊的蒼雲軍官立命隊伍分成數個小隊分頭救援遇圍的同袍。
雷平安心中焦急,每見一具戰亡者屍體便注目辨認,幸好都不是樊重光,他催馬向前急行了一陣,閃電馬速十分快,須臾将同行的蒼雲士兵抛在後面,正一邊急馳一邊尋找,猛聽那邊有兵刃相交之聲,雷平安轉眼一看,一名蒼雲士兵正被數名奚兵圍着,正在苦戰,再定睛看去,正是樊重光!
雷平安心中先是緊緊提起,接着又落下來:他還沒死,還好!——口中一聲低喝,閃電放開四蹄,真如一道閃電般疾沖了過去。
當離自己最近的一名奚兵被一槍突紮死之時,樊重光擡起頭來,映目便看到紅袍銀甲,長長的飄拂着的天策府翎羽。
緊接着,便是戰八方那風暴般的槍影。
樊重光想大叫出聲,又想大笑出來,想問雷平安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又想吼一聲你不要命了嗎來趟這混水……可是什麽都還沒說,眼角餘光已瞥見又有一小隊奚兵撲過來了。
于是話出口便是:“快撤啊笨蛋!別硬扛了!他們人多!”
邊打邊退。奚兵人數衆多,硬生生将他二人隔了開來,意圖分別擊殺,樊重光砍倒面前一個奚兵,扭頭一看那邊雷平安被兩名奚兵夾擊,後面那奚兵一刀向雷平安後腦砍去,樊重光當即飛出手中鐵盾,咣的一聲,那名奚兵被盾飛擊倒,雷平安已解決了面前敵人,擰身給那名被擊倒的奚兵補了一槍。
這邊樊重光鐵盾扔出手,身前一名奚兵抓緊了機會揮刀劈來,樊重光手中無盾可擋,急忙閃避,但那一刀砍得甚快,只覺眼前一涼,接着一陣銳痛,有血流進左眼,已受了傷。樊重光眼前一片血紅,手下不覺慢了一下,另一名奚兵已襲将過來,樊重光心中暗叫一聲不好,陌刀還不及揮出,突然身上一熱,一股力道将砍在自己身上的攻擊擋開,接着便聽到雷平安使出戰八方的長/槍揮舞的風聲。
“淵個屁啊!你先顧你自己——”樊重光吼了一聲,一擡手将眼中鮮血擦去,抓回鐵盾,揮刀與雷平安配合,倏忽間斬倒周圍幾個奚兵。
只聽得有人呼喝,支援的蒼雲軍士兵已到。
有人來援,樊雷二人這邊壓力便是稍輕,雷平安叫道:“你怎麽樣?”
樊重光道:“沒事!”看到前方有同袍被砍傷,立即沖過去協助。雷平安聽他回答得中氣甚足,稍稍放心,也策馬先去救援別的蒼雲士兵。
蒼雲軍雖有人來援,但終究這裏是奚人地盤,奚兵人多,一時之間成了拉鋸戰,足足從午時打到酉時,雙方才逐漸拉開距離。
雷平安遠遠看到樊重光追着一個奚兵奔出很遠,連忙撥馬也趕了過去,此刻且戰且退,已離原來的地點甚遙,眼見前方有些殘垣敗壁的痕跡,原是在戰火中被敉毀遺棄的奚人牧人村落,樊重光追上那名奚兵,才交手幾招,猛然前邊殘垣後跳出一名奚兵,向他撲來。
雷平安眼前奔近已來不及,立即将槍往鞍邊一插,反手摸弓箭在手便是一箭射出,那名奚兵還沒撲出殘垣,已被一箭射中,慘叫一聲向後便倒,這當兒樊重光也已砍倒了敵手,收回刀來,拄在地上,喘息着想回過身,但身軀搖晃了幾下,卻摔倒在地。
雷平安見他倒地,吃了一驚,連忙過來,跳下馬,俯身看樊重光傷勢,樊重光擺了擺手示意沒重傷,雷平安這才覺出這一戰到此時,自己其實也早已将近脫力,在馬上還不覺得,這一下馬,兩條腿都是酸軟的,再站不住,順勢也倒在樊重光身邊,兩人躺在雪地上大口喘息。
過了良久,樊重光側過頭來,看到雷平安臉上血跡,擡起手摸了摸,皺眉問道:“疼麽?”
雷平安卻渾然無覺,自己也擡手抹了一把,瞧瞧手背,說道:“不是我的,是敵人的。”轉眼看到樊重光臉上被砍傷的傷口,刀口頗長,豎着從眉骨上直劃到臉上,雷平安不由得心驚,仔細瞧了瞧,問:“你的眼睛沒事吧?”
樊重光眨了眨眼,道:“還好,沒瞎。”
兩人互相察看了一下對方,只樊重光臉上受了傷,其餘都無大礙,耳邊聽得遠處有號角聲嗚嗚響起,正是蒼雲軍召喚脫戰撤退的信號,當下勉力互相攙扶着爬起身來,雷平安上馬,再将樊重光也拉上馬背,二人一騎向蒼雲軍大營返回。
五、雁門關,休息
回到蒼雲軍前線大營時,雷平安的臨時營帳已經搭好了,但他無心去看,先忙着與返回的蒼雲軍士兵一道将傷者送去醫營。
這次遭伏擊,重傷者不少,前線醫營的醫官人數不多,一時搶救傷患忙得不可開交,相比之下樊重光臉上那道刀傷倒還算很輕的傷了,沒醫官多看他一眼,樊重光也已習慣,只拉着一個在醫營幫忙的小兵讓他幫拿了一包外傷藥粉,便自回營帳。
雷平安剛安放好一個傷者,便看到那個幫他搭建營帳的親兵跑過來叫他:“宋将軍找你。”
宋森雪是後來才聽說那個天策府來的士兵擅自跟着跑去出戰了,心下不免稍有不滿,畢竟這并非蒼雲軍中人,萬一傷亡,跟天策府還得有個交代,燕副帥手柬中也叮囑了別讓這小子出事,可這小子居然如此魯莽,遂打算好好教訓他幾句。
待見雷平安進來,看到他衣甲上雖猶沾着血跡,但人沒受傷,宋森雪眼光在他臉上轉了轉,沉着臉問道:“天策府中可有軍規?”
雷平安心知要被訓了,低頭道:“有。”
宋森雪道:“無将令擅自出戰者,依你們天策府規矩,便要怎麽着?”
雷平安瞬間出了一脊背的冷汗,小聲道:“宋将軍,我錯了。”
不奉将令者斬,這是軍中通用軍規,但宋森雪總不能真斬了這小子,聽他認錯,停了半晌,方道:“下不為例。”
“是!”雷平安連忙答應。
宋森雪沒發話,雷平安倒不敢便走,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聽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宋森雪看了他幾眼,面上依然嚴肅,心中卻默默切換了八卦模式,道:“聽親兵說你認識樊隊正?”
雷平安老實道:“是,上次樊重……樊隊正随燕副帥去東都時認識的。”
“唔,”宋森雪摸了摸下巴,“所以這次你是聽他遇險,就立即不顧軍規擅自出戰了?”
“……”雷平安想說不是,又覺得這話要說出來自己都不信;要說是,宋将軍一怒之下連樊重光也處罰,那可更劃不來,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倒也不只因為這個——”
他低着腦袋不敢擡頭,也就沒看到宋森雪眼裏饒有興致的神色,嗫嚅了一會也沒說出下句話來,幸好宋森雪終于放過了他,揮一揮手:“罷了,你先去休息吧,打了半天也該累成狗了。”
雷平安趕緊告辭退出。
雷平安找到樊重光營帳的時候,樊重光剛燒了熱水,聽到雷平安進來,便問道:“可是挨了宋将軍罵?”一面低頭把幹淨布巾在熱水裏浸了,擰幹,擦拭臉上傷口,濕布巾碰到傷處,疼得嘶的一聲,吸了口涼氣。
雷平安一步邁到他跟前,伸手将他手中布巾拿過,說道:“擡頭。”
樊重光依言擡頭,雷平安小心翼翼地給他把傷口周圍的血跡揩淨了,不放心,又問:“眼睛當真沒傷到?”
樊重光道:“真沒有,就臉上這一道口子,那奚兵他娘的歹毒,一刀破了老子的相。”
雷平安看着他傷口,違心道:“沒事,還是挺帥的。”心想你還把人家砍兩截了呢,又道,“還是去讓醫官看看吧?”
樊重光漫不在乎:“不用了,這點兒傷口,醫官會說自己塗點口水就好了……”一面伸手到口袋裏摸索剛裝回來的藥粉。
還沒摸到藥粉,卻覺雷平安雙手捧住自己腦袋,湊近過來,樊重光下意識地一閉眼,便感覺一個溫暖濕潤的觸覺落在他的傷口上。
樊重光吸進一口氣便屏住了不敢呼出來,整個人都僵住了。
雷平安的舌頭小心地舔過樊重光的傷口,舔過他閉着的眼睛時,感覺他睫毛在自己舌尖上輕微地顫抖。雷平安想問“很疼麽?”但還沒停下詢問,腰間略略一緊,已被樊重光伸出手臂環住。
雷平安掙了一下,樊重光沒放開,卻收緊了手臂,将他抱在懷中,雷平安不掙了,随他抱着。
兩人靜靜地擁抱了一會,誰也沒說話,玄甲蒼雲的鐵甲和天策府的鐵甲相貼,樊重光把臉貼在雷平安發際,緩緩地把那口氣呼出來,感覺雷平安的雙手繞到他腦後,無意識地把玩他的白翎。
雷平安還是第一次跟人挨得這麽近,到底有點無措,可是并沒有覺得尴尬,鼻端嗅到樊重光身上還帶着的淡淡血腥氣息、武人衣甲上特有的鐵和皮革的氣味,樊重光的體溫隔着鐵甲都感覺得到,蒼雲頭冠上的白翎握在自己手中,毛茸茸的柔軟。
“平安,”耳邊忽然聽到樊重光輕聲問,“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奉李統領命來的。”
“奉命來嫁給我?”
“……”
懷裏剛才還安安靜靜的東都狼瞬間炸毛,掙開、揮拳、半途改向、目标從臉到肩膀、打個正中的動作一氣呵成。
樊重光被揍向踉跄一步倒在床上,笑:“你看咱們兒子都這麽大了,都能馱着我們跑這麽遠了——”
“再胡說揍臉了啊!”雷平安警告。
“我哪兒胡說了?”
“兒子是我的!我的!”
……重點沒搞對啊雷平安……
樊重光沒爬起來,只是笑着伸手拉他:“站着不累麽?來。”
累肯定是累的,剛從戰場上回來,也沒得好好休息一下,雷平安便也在樊重光床上坐下了,一坐下,身體放松下來,就覺得四肢都發酸乏力,向後一仰,索性也躺下了。
過了一會,雷平安說:“這是我第一次上戰場。”
樊重光躺在他身邊,側頭看着他,微微笑。
雷平安說下去:“雖然被宋将軍責備了,但我還是挺興奮的。”
這狼崽子……樊重光心想,移了移手,用指尖輕輕撫摸雷平安頭冠紅翎的尾端。
雷平安也側過頭來看他:“喂,我這也算救了你命吧,怎麽報答我?”
雷平安滿心想着樊重光回答“給你買馬草”,聽到的卻是:“以身相許吧。”
雷平安哼了一聲說:“誰希罕你的身體,庖丁也庖不出幾塊排骨,切成塊去賣也不值幾個錢。”
樊重光笑出聲來。
聽着樊重光的笑聲,雷平安心想雖然自己第一次上陣殺敵挺興奮,但之前看到樊重光被奚兵砍中的時候,看着血濺出來,自己其實害怕得心都縮緊了,想都沒想一個淵就奔着他去了。
還好,只是輕傷。
而樊重光這混蛋還是這麽沒心沒肺的笑,也許,他受傷已經成習慣了吧……身為蒼雲軍士兵,他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這樣的戰鬥?
正胡思亂想着,只聽到樊重光輕輕地說:“平安。”
雷平安應了一聲:“什麽?”
樊重光沒說話,停了一會,又輕輕地叫他名字:“平安。”
雷平安咬着嘴唇微笑,沒再回答,他知道樊重光也不需要他回答。
就是心安了。
“平安。”
雷平安把腦袋向樊重光湊近了些,紅色翎子和白色翎子疊在一起,雷平安閉上眼,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過會兒自己再回營帳去,先歇一歇……歇一下……
樊重光聽着雷平安睡着過去的均勻的呼吸聲,緩緩探過手掌,蓋在雷平安的手背上,輕輕地摩挲雷平安的手指,極輕地說:“笨蛋啊,你接受了我以身相許,別說馬草,我還有什麽不是你的啊。”
笨蛋睡着了,笨蛋沒聽見。樊重光笑着嘆了口氣,也閉上眼睛。
六、從雁門關到天策府,再到太原
凜冽的北風呼嘯着卷地而過,揚起一陣迷漫的雪塵,與兩個同袍出去偵察前線敵軍動向的樊重光回到前線營地,他策馬拐進營區,遠遠便看見一抹顯眼的紅色,那是身著天策府袍甲的雷平安在與蒼雲士兵們擡木料設置拒馬(即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鑲嵌利刃或鐵刺,是一種木制的可以移動的障礙物,用于戰鬥,以阻止和遲滞敵人軍馬的行動,并可殺傷敵人,亦名“拒馬槍”)。
雷平安來到前線,雖躍躍欲試地不止一次向宋森雪請纓出戰,但是宋森雪心想燕副帥有命令不能讓這天策府的小子出了事,讓他出去沖鋒陷陣是不行的;但看這家夥血氣方剛一副閑不住的樣子,不安排他做點兒什麽,當心他憋得忍不了了再搞背地裏出戰這種蠢事,于是宋将軍一揮手,安排雷平安去與蒼雲士兵們幹加固防禦設備、擡扛木料、制作工事等等活兒,只在營地裏轉悠,不把他放出去直接與敵兵接觸。
雷平安雖然覺得不滿,但被教訓過的人,面對着宋森雪還是有點兒慫,不敢頂撞違抗,只好服從将軍安排的任務。他幹活兒倒是踏實,不偷懶,好幾天下來雖然只是在營地裏幹活,卻也從中學到不少務實的禦敵經驗,他雖然還是惦記着想上戰場厮殺,但幹起防禦工事活兒來也是幹勁十足。
樊重光正要向雷平安奔去,卻聽那邊有人叫自己:“樊隊正!張校尉叫你立即去商議軍務。”
樊重光立即道:“是!”再向雷平安方向瞧了一眼,拉回馬頭,且先去幹正事。
時令已将近入冬,再過得一段時日前線環境便将變成十分惡劣,禦寒的柴草、果腹的糧食等補給物資供應将成為極大問題,不僅進攻難,便連堅持防守在前線都殊為不易。——當然不只是蒼雲軍要面對這樣的困境,奚人也同樣面對這樣的狀況。因此在進入隆冬的時候,雙方軍隊都會撤退休養,會有一段時間無交戰期。
已到了這時候,蒼雲軍高級将領們會議過幾次,從前線打探回來的情報來看,奚人軍隊頗有蠢蠢欲動的傾向,似乎在計劃在進入隆冬之前來一次大進攻。
對此玄甲蒼雲軍統帥薛直淡定地與諸将說道:“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
破陣營統領王不空咧嘴一笑,聲音裏卻沒有笑意:“對啊,奚人想在暴風雪到來之前破我們陣地,搶我們物資,其實佛爺我還更想先搶他們的呢。”
軍師風夜北将地圖在案上展開:“那麽,咱們就先動手為強,在這一戰打完之後,便回撤養兵秣馬。”
作戰計劃很快制定周詳,諸統領們再召自己麾下将校們安排各項任務,飛羽營主力軍也開拔上了前線同先鋒營主力共同籌備作戰。
對此雷平安當然一無所知,雖然同為大唐軍隊中人,但蒼雲軍與天策府終究有別,這些軍事內務也不會知會到他。
只是樊重光是明白軍情的,要上陣的人,自然也從會議中知道了作戰計劃。
即将開始的這一戰規模大,現在天氣已變壞,屆時傷亡肯定不可避免的比平時多得多,樊重光有些憂慮,倒不是為自身。
他去雷平安營帳,雷平安幹了一天活,有點兒累,精神卻很好。
“我們府裏也有工匠教做拒馬,但沒你們這裏的拒馬花樣多,”雷平安眼睛閃着興奮的光跟樊重光說,“在架子上安裝那些鐵蒺藜真實用,比用刀刃省事,效果還更好,以後我回天策府了也教他們這麽做。”
樊重光拉過雷平安的手看了看,長年練槍練弓箭的手掌帶着繭子,現在又多了好些被木料和各種鐵蒺藜磨出的血口子。
樊重光有些心疼。
他看着雷平安興奮的眼睛,心想這次開戰,幾乎全部人馬都得出動,平安怎麽辦?不讓他去他多半不幹的。
耳邊聽他說着“等回天策府以後”怎麽怎麽樣,可一定要讓他完好無損的、囫囵地回去天策府啊,雖然以後天策軍多半也會有仗打,但至少不是在現在。
雷平安說了一會,發現樊重光一直不說話,湊過來瞧瞧他:“你怎麽了?像是舌頭被咬掉了似的,一聲不吭?”
樊重光露出痞相笑:“你要咬麽?”
“當心我揍臉啊!”
樊重光笑着哼哼不知道打哪學來的小曲:“——就我一個平安拳頭敢用臉擋……”一邊掏藥給雷平安塗手掌上的血口子。
“沒事啦,不必浪費傷藥,”雷平安說,“倒是你臉上的傷還得上些藥吧。”
樊重光學他的口氣:“沒事啦,不必浪費傷藥。”還是把雷平安手上全塗了藥。
他想:平安,你得平安地回去。
雷平安見他又沉默下來,猜想他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多半是累得沒精神說話了,便說道:“明兒你也還有任務的吧?那就歇早一些。”
“嗯。”
樊重光沒有企圖多逗留着跟雷平安瞎侃,站起身道:“那我先回了,你也睡早些。”
“知道了。”
“記得夢見我。”
“滾遠。”
從雷平安營帳裏出來,樊重光并沒返回自己營帳,而是去了宋森雪的營帳。
宋森雪帳裏還亮着燭火,他還在看着地圖考慮事情,帳門前親兵進去通報:“樊重光隊正求見将軍。”
宋森雪擡頭:“讓他進來。”
看着樊重光進來,行禮,宋森雪問道:“這麽晚了你還來求見,有什麽事?”
樊重光道:“宋将軍,這次這一仗馬上就要開打了吧?”
宋森雪點點頭:“是的。”
“我們在前線的全軍都要出戰——”
“你想說什麽直接說,不用兜圈子。”
樊重光垂下眼:“宋将軍,你給雷平安下個命令吧,讓他回天策府去,他現在在咱們軍中,得聽你的将令。”
宋森雪板得如鐵板一樣的臉孔在聽到這句話後表情有了些變化,他打量了樊重光一下,沒說話。
樊重光只好繼續說:“……他是天策府的人,不該讓他在這裏涉險,但我們全軍出擊的話,将他留在營地裏,他肯定不幹的,還是讓他在開戰之前離開吧。”
過了好一會,宋森雪才慢慢地道:“我還以為你希望他多跟你呆得久一些呢,沒想到你會提出讓他走。”
這話倒也出乎樊重光的意料,他偷偷看了宋森雪一眼,覺得将軍臉上的表情玩味多于責備,便大着膽子道:“我當然希望跟他呆在一起能長久,但不是現在即将上戰場拼死生的時候。”
宋森雪把雙臂抱在胸前想了一會:“樊重光。”
“末将在。”
“你挺行的啊,去幾天東都便拐了只東都狼。”
“……”
宋森雪感慨了:“真想號召全軍向你學習。”
“……”樊重光嘴角抽了抽,無語。
“來,說說你的經驗,當時你是怎麽勾搭上那個雷平安的?”
“我和他打了一架。”
……
第二天雷平安聽到宋森雪的親兵來找他,說宋将軍要見他的時候,還吓了一跳,心裏匆匆想了一下自己應該是沒闖什麽禍,忐忑地去了。
宋森雪面上沒有表情,十分嚴肅:“你準備一下吧,今天下午有傳信兵回雁門關,你就一起回去,我已傳訊給副帥,那邊已安排好送你離關回東都的車馬。”
雷平安懵了:“為什麽要送我走,我沒再惹禍啊。”
宋森雪沒看他,依然沒表情:“軍令只需要服從,沒有‘為什麽’。”
“……”
從宋森雪營帳裏出來的雷平安整個人都沮喪了,拖着腳步慢慢往回走。
宋森雪的親兵也剛換值下來,看到雷平安的樣子,便跟着他走了一道,且勸慰幾句:“……你這會兒回去也是對的,再過得幾天暴風雪就要來了,路可難走得緊,何況我們馬上要開仗了……”
雷平安擡起頭來:“馬上開仗?”
那親兵點頭:“是啊,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跟奚人狗比們打個大的!你沒看見昨兒飛羽營的主力軍也來到了?”
雷平安憋屈:“為什麽這個時候要叫我走。”
親兵安慰他:“樊隊正也是為你好才提醒宋将軍讓你先回去的,這一陣天氣特別差,這仗打起來也是不痛快……”
雷平安咬牙:“樊重光?是他叫宋将軍讓我走的?”
聽到雷平安這語氣,親兵心中猛然升起大事不好的感覺,自己的嘴是不是太快了,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他心裏一邊七上八下,一邊想替樊重光辯解開脫:“——樊隊正是為了你好麽,畢竟你是天策府的人……”
雷平安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
得知雷平安今天便要離開前線進關、再返回東都的消息後,樊重光急急忙忙地趕回營地。
奔到雷平安的營帳時,雷平安早收拾清楚了,看到他沖進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平安,我剛聽說——”
雷平安扭過頭去,不看他。
樊重光心裏一團糾結的複雜,知道雷平安要返回東都去了,自是放心,他不必趕這趟大戰的混水;但是好不容易能有相處的時間,卻不得不又離別,心下更是難舍。他見雷平安态度冷淡,心想平安突然被命令離開,心情當然不會好,邁上前來,叫道:“平安。”
雷平安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
樊重光一愣:“平安,怎麽了?”
雷平安假笑一聲:“哦,對,是我滾,這是蒼雲軍的地盤,我是天策府的外人。”往外便走。
樊重光一把拉住他:“平安,你胡說什麽,誰又把你當外人看了?”
“不就是樊隊正你嗎?”雷平安冷冷地看他一眼,“還特地去提醒宋将軍把我弄走,現在可如你的願了。”
樊重光抓着雷平安的手一緊,将掙紮着的他拉住,心裏如一萬頭桃李馬奔騰踩過,暗想宋将軍肯定不會說的,這他媽是誰多嘴了?
但事到如今,雷平安這一惱着實不輕,樊重光權衡利弊,當即坦誠:“平安,這一仗因戰後就不得不暫時休兵了,奚人反撲必兇,我從無見外之意,但你們軍中訓練并不擅于雪地作戰,在這地方出戰風險太大,我只希望你安然無恙,我……”
雷平安諷刺道:“所以還是覺得打起仗來我不如你吧。”
樊重光見他火大,臉上神色又是惱怒又是委屈,心中升起憐惜,低聲道:“胡說八道,我幾時說你不如我了?平安,現在這情勢,如果你換作是我,你會怎麽想?——我當然是希望你平安無事先回府,以後時日還長……”
雷平安打斷他,冷聲道:“那現在如果你換作是我,你又會怎麽想?”一甩他拉着自己的手,轉身往外走。
樊重光追上幾步,伸手從他背後緊緊抱住:“平安!”
雷平安惡狠狠地用力扳開他手,樊重光再度拉住,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