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平安,我們會有并肩作戰的時候,但不是現在!”
“混帳!給老子放手!誰他媽要跟你并肩作戰!”
雷平安用力掙開,見樊重光還試圖摟住他,怒揮拳便打,樊重光沒閃避開,又被打在臉上,被打得頭一偏。
雷平安盡管怒火仍熾,這一拳打中,也是呆了一呆,見樊重光轉過臉上,臉上還未全愈的傷口似乎被打裂了,滲出血絲,雷平安心中似乎被重重擰了一下,一陣生疼,呆立在當地,想回身看看他傷,又想沖出去再不看他,剛一糾結,帳門一掀,又有人進來,卻是宋森雪的親兵。
“雷兄弟,動身了,回關的傳信兵在外面等你了,走吧。”
雷平安心一橫,道:“好!”咬着牙扭頭便走。
樊重光追了出來,有外人在前,也不再伸手拉雷平安,只跟着走到營外,眼看着雷平安牽過閃電,翻身上馬。
樊重光叫道:“平安!待我們收兵休養,我要跟薛帥要假去見你!”
雷平安想說“誰他媽稀罕見你”,但喉頭只似被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想你們邊關軍隊不能擅離駐地,你怎麽可能來東都,要見也是老子來見你。
心裏念頭翻滾着,回頭看向樊重光,看他定定地凝視着自己,臉頰上剛被打中的那一片泛了紅,再過一陣怕要變成瘀青了,原本的那道傷口滲了血絲,雷平安用力咽着喉嚨裏似乎結成一團硬塊的難過,最終什麽話也沒說,閉了閉眼,轉回頭去,随着蒼雲軍回關的傳信兵策馬啓程。
那一年年底,範陽節度使安祿山以“奉旨前來協助蒼雲軍與奚人作戰”為由,騙開雁門關大門,對友軍毫無防備的蒼雲軍遭到猝不及防的突襲,傷亡慘重。統帥薛直、飛羽營統領申屠笑戰死,副帥燕忘情率殘部拼死突圍。
與安祿山素有勾結的駐蒼雲軍監軍盧衛都抛棄蒼雲軍回京,向皇帝進本,誣稱蒼雲軍畏敵懼戰,勾結奚人,出賣邊關;安祿山亦上本奏稱蒼雲軍開關賣國,向奚人投降,幸虧自己得知,領狼牙軍趕赴力戰,從奚人手中奪回雁門關。
皇帝聽信讒言,大為震怒,雖有朝中郭子儀、李承恩等重臣為蒼雲軍力辯回護,終還是下旨斷了玄甲蒼雲糧饷,将蒼雲軍革除唐軍編制。
自此,玄甲蒼雲軍成為朝廷棄子,殘存将士擁戴燕忘情為帥,蒼雲軍從大唐衛邊軍隊變成了背負血仇的流亡私軍。
為免牽連置天策府于不利之地,蒼雲軍與天策府之間信息交流也只能轉為暗中傳遞,兩軍之間再無明面上往來。
雷平安無數次後悔過,自己離開雁門關前線的那天,居然只顧着生氣,連一聲“保重”都沒跟樊重光說過。
他還好嗎?他現在已成了什麽模樣?是否只記得離別時自己惱怒之下的揮拳?……以後,還能見到他嗎,還能實現“會有并肩作戰的時候”之言嗎?
他臉上的傷好了嗎,是不是留下了深刻的傷疤?
那個混蛋啊……
直至現在,他飛奔到自己面前,毫無芥蒂地緊緊擁抱,他笑着說想念自己好多年。
他媽/的我也想你啊樊重光,你這混蛋!讓老子這麽擔心,揍臉啊!雷平安攥了一手柔軟的白須須,心裏寬慰地感慨着。
七、太原,表白
又一天激烈持續的戰鬥過後,夜幕降臨太原城。
換防守城的太原聯軍人員登上城頭,已守在城頭一整天的人員撤了下來,城外還有零星的炮火時明時滅,太原城內卻已漸漸安靜下來。
樊重光走到天策軍駐地,跟一個小兵打聽了一下雷平安住的營帳,找過來。
出兵太原,不比在自己地盤,諸事一切從簡從實,雷平安即使已升為校尉,也是與幾個同袍同住一個大營帳,沒有單獨住處。此刻他不在營帳裏,跟他同住一個營帳的秦峰告訴樊重光:“平安去醫營了。”
樊重光一怔:“他受傷了?”
秦峰說:“沒有,他是從城上換防下來,直接送一個傷員過去的,今天□□的狼牙軍攻城投石車打得太猛了,傷了我們好幾個兄弟。”
樊重光道了聲謝,轉身又去醫營。
太原東城西城都設有太原聯軍的醫療營地,太原守軍、天策府和蒼雲軍的随軍醫官人數并不多,且多數都緊随着前線戰力,所以在城裏醫營救治傷患的主力人員都是來自武林盟各個門派的醫者,以萬花谷和七秀坊的人員為主。雖然五毒教也有人手前來太原,但他們與中原門派并不多接觸,自有營地駐在西城。
樊重光來到醫營的時候,還沒走近醫帳,便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
好熟悉的感覺啊。
樊重光腳步停了停,嘴角抽了,擡頭看到雷平安從醫帳裏面有菜色地鑽出來,樊重光小聲問:“是蘇郎中在裏面治人?”
雷平安點頭:“這麽多年沒見,他風格一點沒變。”
樊重光很想表達出同情之意,但憋了憋,還是沒忍住笑出來。
雷平安問:“你來醫營幹什麽?受傷了麽?”上下打量他身上。
樊重光道:“沒有,我找你,你同袍說你在醫營,我就過來了。”
兩人靜靜相對了一會,樊重光沒話找話:“那個,你的同袍傷得嚴重麽?”
雷平安說:“小腿被投石砸斷了,剛才給接上骨了,蘇郎中給他用夾板——”落入蘇簡言手裏的傷病員都好得快,但被醫治時毫無例外的都會嚎成狗,樊重光是嘗過那滋味的,回想起來還不由自主豎一下寒毛。
正在想着,帳門一掀,蘇簡言出來了,看了二人一眼,眼光落在樊重光臉上:“樊重光。”
樊重光立馬正立:“蘇郎中,好久不見。”
蘇簡言笑了笑,再看看雷平安,說道:“你們那位副尉已經上了夾板,他得在醫營這呆上一陣,你放心,這裏有人照料他。”
雷平安想起剛才同袍的嚎叫,還心有栗栗然,說道:“勞煩蘇郎中了。”
蘇簡言笑道:“有什麽勞煩,說起來我醫治過這麽多人,還是你們天策府的人最讓我滿意了,特別皮厚耐治。”
雷平安:“……”
蘇簡言轉向樊重光:“哦對了,蒼雲軍的人也好治,樊重光你可有受傷?”
樊重光:“……”趕緊猛搖頭。
蘇簡言道:“你倆沒傷就別杵在這兒了。今晚月色還蠻好,你們慢慢兒散步回去吧。”意味深長地對二人一笑,轉過身往醫營大帳去了。
蘇郎中這一笑讓雷平安莫名有點窘迫,搓了搓手,還不知道該說什麽,樊重光已經拉他一下:“走吧。”
雷平安去牽栓在一邊的馬,樊重光親熱地沖閃電打招呼:“兒子!”
“滾遠,別亂套近乎!”兒子它親爹鄙視這個送上門的幹爹。
樊重光并不介意,笑眯眯地撫摸閃電的鬃毛:“哎你是不是克扣咱兒子口糧了,怎麽好像瘦了?”
雷平安也摸了摸馬頸,閃電打了個噴鼻,親昵地伸頭嗅嗅主人的須須。雷平安說:“近來太原駐軍人員多,馬草有點接濟不上,還好我囤了些,還不至于斷糧。唉,等我解甲了,一定找個地方好好種幾畝地馬草,讓閃電天天打着滾吃。”
樊重光沉默下來,兩人靜靜地走了一陣,夜色深沉,遠處隐隐傳來城外的投石機和攻城□□破空的零星喧嚣聲,不時遇到城內太原守軍的巡防隊,看到他們一個天策府着裝一個蒼雲軍着裝的将士,都友善地互相以目光致意便走過去了。
半晌,樊重光打破沉默:“平安。”
“什麽?”
“以前我都沒跟你說過,我老家在江浙,十幾歲時我就離家投軍去了蒼雲,但家裏還有田地的,現在應該是我堂叔他們幫打理着。”
“哦。”雷平安不知道他扯到這個上面幹什麽,只漫應了一聲。
樊重光說:“你看,這仗要是打完了,朝廷為了休養生息肯定要裁軍的,你就可以解甲了;我們蒼雲軍早已不受朝廷管轄,只為複仇而存在,待把史思明那兔崽子搞死後血仇也算報完了,燕帥說過,到時候我們都可以自由選擇歸屬。”
“嗯。”雷平安心想這都什麽跟什麽啊?話題也跳得太快了吧?
樊重光站定了腳步,凝視雷平安:“平安,等到那一天,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雷平安也停住了腳,愣愣的回視他。
樊重光說:“咱們的田,你想種馬草就種馬草,你想種蘿蔔就種蘿蔔,你說了算。”
什麽叫“咱們的田”啊!那是你家田好嗎是你家的!雷平安心裏用力反駁,嘴上卻不由自主地說:“不種甜象草,要種全種皇竹草。”
樊重光笑了:“好。”
雷平安聽到他這個好字,才突然後知後覺地漲紅了臉,猛的轉頭把臉色躲在夜色後,咕哝:“……我幹麽要跟你去你家啊!”
樊重光笑着搭上他的肩:“你帶着兒子嫁到我家。”
雷平安立馬翻臉,甩開他手臂:“滾你!老子最多只能算入贅!”
樊重光只是笑,又伸手拉住雷平安的手,雷平安甩了甩,沒甩開,就算了,任他拉着。
慢慢地又走了幾步,樊重光輕聲說:“平安,我是說真的,我沒開玩笑。”
雷平安:“……”
樊重光說:“這麽好幾年,我老是想着你,不知道你還好嗎,你年歲兒長了,有沒有愛上別人,把我忘了。”
雷平安被抓在樊重光手裏的手掌慢慢因為緊張有點僵硬起來。
樊重光說:“那年雁門關被破關的時候,我們随燕帥突圍的只有三百來人,死去的兄弟太多,都清點不過來,那天晚上,我們落腳在荒野裏,不知道天明時會不會再被包圍剿殺……當時我心想,可能這一次在劫難逃了,那麽,如果你真把我忘掉了,那也很好。”
雷平安的手指慢慢屈起來,反握住樊重光的手。
樊重光說:“可是最後我算是命大,沒死。這次在聽到燕帥下令全軍奔赴太原的時候,我聽說了,天策府的主力也在,我想着,多半要遇見你的,如果遇見你了,我一定要跟你說——平安,如果你願意,打完仗咱們一起回去吧,我老家景色很好,很清靜,我們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下輩子,養狗子,種馬草,釀酒喝……如果你不願意……”
樊重光的聲音哽在喉嚨裏,良久,雷平安只不出聲,樊重光終于橫下心說:“如果你不願意,就直接告訴我,讓我斷了這個妄想。”
雷平安一直默不作聲,樊重光轉頭看他,只看到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即使是清寒銀白的月色,也遮不去雷平安臉上的紅,就像是他頭上長長的天策紅翎的鮮豔顏色染上了他的面頰。
“平安?”樊重光輕聲叫了他一聲。
雷平安掀起眼皮瞅他一眼,終于開口,幹脆利落的:“好。”
下一瞬,樊重光的手用力一拉,雷平安踉跄一下,結結實實被樊重光抱緊了。
隔着兩人緊緊相貼的鐵甲都感覺得到彼此劇烈的心跳聲,歡欣如雷,樊重光抱得那麽用力,幾乎想把雷平安嵌進自己胸膛血肉裏。
“平安。”
雷平安聽着耳畔熟悉一如當年的喃喃低喚,臉頰發着燙,卻小聲說:“混帳!放手!會有人來啊!這是街上!”
樊重光沒放手,雷平安也沒掙開,只是緊張着,可是心裏卻似有什麽東西慢慢地撞開心髒堅韌的壁壘,一朵一朵的小花開放。
小花兒們還沒在心裏開齊,耳邊卻又聽到樊重光的低語:“平安,這幾年來除了生裏死裏作戰,我一空下來就只有想念你,你知道嗎,我特別想上你——”
話沒落音,東都狼又炸毛了。
……這臭流氓!
雷平安用力把樊重光一推,踹膝蓋揍臉一氣呵成,動作流暢,姿勢剛勁潇灑,充分展現了東都之狼良好的軍事素養和矯捷的身手。
樊重光被踹倒在地,眼睜睜看着雷平安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閃電兒子如離弦之箭嗖一下就沖出去了。
“喂!平安!”樊重光叫了一聲,眼望着雷平安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他并沒急着爬起來,只是擡手摸了摸臉上被揍的地方,只覺得那疼痛感都像是在歡呼着似的,笑容在被揍過的臉上綻開。
——他答應了!他答應了!揍就揍吧,他答應自己一起回老家了!
馬蹄聲忽然又由遠及近,樊重光連忙爬起來,看着雷平安策馬又奔回來了,閃電沖勢太快,到得跟前,雷平安一勒缰繩,閃電人立起來,一聲長嘶,落蹄在樊重光面前。
雷平安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着樊重光,板着臉說:“樊重光,你記着,剛才你說的話,要是敢反悔了,老子一馬蹄子踩死你!”
樊重光笑着仰視他:“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雷平安斜睨了他一眼,心想你他媽還算君子呢?個臭流氓。
可是,還是微微地笑了,心裏小花兒繼續一朵一朵啪啪地開放。
于是任由那個頂着白色大須須的家夥翻身也跳上馬,坐在自己身後,摟着自己的腰,把下巴擱自己肩膀上。
“先回營休息吧,明天還要守城。”
“嗯。”
馬蹄聲嗒嗒,穿過太原城的街道,向相鄰着的天策與蒼雲的營地走去。
八、太原,狼牙軍的投石
天還沒亮的時候,樊重光和同營的一批蒼雲軍同袍上了懷德門城頭,将已守了一整夜的同袍換下去。
太原東城懷德門,在太原聯軍成軍之前,原是武林盟的陣地,城頭上除了太原守軍的将士之外,便是一群群的少林僧兵和丐幫弟子。這地方是狼牙軍進攻的首沖之處,攻城車、投石機、燃火的羽箭一陣一陣襲擊,武林盟的這些成員雖然都算得上武藝高強,若論單打獨鬥,他們皆可獨擋一面,但是在防守軍隊攻城這種事上,這些江湖豪客們終究缺乏經驗,猶如一盤散沙般各自作戰,事倍功半,守城十分吃力。
自玄甲蒼雲軍來到太原之後,以李光弼主領的太原守軍、郭子儀統領的朔方軍、李承恩統領的天策府、燕忘情統領的玄甲蒼雲軍以及建寧王李倓所帶來的建寧鐵衛五大軍隊勢力組成的太原聯軍正式形成,劃分出各自攻守作戰的區域,懷德門便交由蒼雲軍來守城。都是久經沙場戰陣的軍隊,攻城守城都訓練有素,軍隊協調作戰有方,比起之前頭緒亂成一團的情勢,已是好得太多。而原在懷德門的少林僧兵集中轉戰到晉祠相助太原守将李抱玉、丐幫弟子則轉移到杏花村一帶對抗紅衣教勢力去了。
此刻狼牙軍藉着火箭攻勢掩護,推來雲梯車靠近城牆,兇悍的狼牙軍先鋒軍紛紛自雲梯爬到城上,與蒼雲軍守城的将士短兵相接。
樊重光與兩個同袍在最前方的那一段城牆上,手中陌刀揮動,刀光霍霍之中血花四濺,将幾個爬上城頭的狼牙軍砍倒,而下面還有源源不斷的狼牙軍沿着雲梯往上爬。
樊重光敏捷地偏身躲開從城下砸上來的一枚投石,躍到城牆邊上,一個從雲梯爬上來的狼牙兵腦袋剛在城頭上露出,樊重光已一刀削去,給他開了瓢,慘叫都沒發得出便沿着城牆栽下去。樊重光低頭一看,又有兩個狼牙兵在往上爬,當下用力一腳向搭在城頭的雲梯蹬去,但那雲梯構造得甚為結實,只被蹬得震動了一下,沒被踢開,城下投石車上的狼牙軍一枚巨石投将過來,差點将樊重光打中,只得抽身跳開閃避,便是這一個空兒,那兩個狼牙兵已爬上城頭。
離樊重光不遠處的一個名叫黎宏的蒼雲軍士兵立即一個撼地躍過來,那兩名狼牙兵剛踏上城頭立足未穩,其中一個已被一刀斬中,一聲吼叫,滾倒在地;另一個反應卻快,揮刀撲向黎宏,兩人兵器相交,刀刃上幾乎迸出火星。
倒在地上被斬得重傷的狼牙兵一時未死,掏出一枚鐵火彈,嘶聲吼道:“同歸于盡吧!”
樊重光砍死自己面前剛爬上來的一個狼牙兵,扭頭看到,叫了一聲:“黎宏!閃開!”急沖過來要拽開黎宏,卻還是慢了一步,黎宏與狼牙兵交手幾招才将他砍倒,再要閃開已來不及,那鐵火彈轟然炸開,黎宏堪堪只來得及使出盾壁,便被鐵火彈炸裂的氣流震得摔了出去,落下城頭。
樊重光低頭一看,黎宏掉落到地上,随即躍起身來,顯然盾壁使得及時,并未摔傷,但他這一摔落不啻于落入狼口,城下的狼牙軍步兵們湧了上來,瞬間将他圍在中間,黎宏持盾揮刀左右支绌,險象環生。
樊重光回頭沖幾個同袍叫了一聲:“上來頂我的位置!我去接應黎宏!”踴身往城下跳去。
連劈幾名狼牙兵,樊重光殺開一條血路沖到黎宏身邊,兩人會合,邊打邊向城牆邊移動,狼牙兵哪裏肯放,層層圍上,只是忌憚他二人兇狠,卻也不敢太近身,就這麽一步一步移到了搭在城牆邊的雲梯車旁。
樊重光低聲道:“我擋住他們,你跳上雲梯車将駕車的殺了!”
黎宏道:“是!”
樊重光一聲斷喝,将大膽逼近過來的一個狼牙兵砍退,使出盾舞,四周圍近的幾名狼牙兵被彈飛急退,黎宏趁勢翻身跳上雲梯車,駕車的狼牙兵雙手舉刀劈将下來,黎宏左手舉盾一擋,右手陌刀平斬出去,一刀切入那狼牙兵腰腹,那狼牙兵慘叫聲中,被踹下雲梯車,在地上滾了幾滾,氣絕身亡。
樊重光盾舞放盡,緊跟着也跳上車來,喝道:“上城!我斷後!”
黎宏迅速跳上雲梯,向城上爬去,樊重光舉盾擋住下面狼牙兵的攻擊,力争讓黎宏有順利回到城頭的餘裕。
對于狼牙軍來說,這就是到嘴的肉又要飛了,簡直不能忍。遠處一個狼牙軍指揮官用突厥語大聲喝罵,命令衆狼牙兵務必将這兩個蒼雲軍士兵殺死在城下。
而城頭上的蒼雲軍亦已增援,爬到城頭的狼牙兵已被殺完,蒼雲軍與太原守軍中的弓箭手登上城頭,紛紛向城下射箭,矢落如雨,掩護樊重光與黎宏二人返回城上。
黎宏先爬上城頭,緩過一口氣,回頭看時,樊重光也已在箭雨掩護下爬到雲梯上,幾個狼牙兵緊跟着他追上來砍殺,樊重光與敵人邊交手邊盡力往上退,他動作極快,不多時已爬上城牆半中。
遠處那狼牙軍指揮官怒極,手指樊重光,口中厲聲喝叱,城下左右兩架投石機均轉了方向,先棄了往城頭砸石,巨大的石塊卻是沖着樊重光砸來。
樊重光盡力踏着雲梯往上爬去,耳邊聽得巨大的風聲呼嘯襲近,他百忙之中使出扶搖直上輕功,直直躍了起來,那石塊擦着他腳底飛過去,雖沒砸中他人,但卻重重砸在雲梯上,雲梯是木制的,被這一下登時砸得斷了,碎木片紛飛掉落。
樊重光扶搖起來之後緊接蹑雲逐月輕功往城頭上沖,足尖剛剛碰觸到城頭上的石磚邊緣,另一塊投石已砸來,此時沖勢已衰,無法閃避,樊重光當即一招盾牆,硬生生擋住,但血肉之軀又怎能與投石相抗?只聽得一聲悶響,被那塊投石結結實實砸中胸口,向後飛跌出去之時,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登時黑了。
太原東城醫營。
兩名太原民兵擡着擔架急急忙忙沖進來,叫道:“郎中!郎中!快救人!”
蘇簡言剛給一名傷者包紮好,一面快步過來一面問:“怎麽傷的?”
“是守城的蒼雲軍校尉,被投石砸中了!不知道……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氣……”
蘇簡言走到近前,低頭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樊重光!”
樊重光此刻模樣實在有些怕人,因被投石當胸砸中,盡管他以盾牆護體,但內腑也受傷不輕,五官都沁出血來,臉色白得跟死人一般。身上玄甲早披滿了血,有狼牙兵的也有他自己的,頭冠上白翎完全被血濺成了紅色,躺在擔架中一動也不動。
蘇簡言立即俯身檢查,先道:“還活着。”然後迅速起身拿藥與銀針盒,一面快語道:“立即把他放那邊醫床上,把他衣甲小心脫了,剝不開的用刀子沿線割開。——朱師弟,立即去拿一劑麻沸散來,然後幫我燒開水。”
一個同在醫營的萬花弟子應了一聲,立即去了。
那兩名民兵原是太原城內百姓,當日史思明大軍兵臨太原城下之時,城中老孺婦弱大多逃難去了,但也有相當一部份壯年百姓自願留下協助守城,但因他們未習過武,李光弼便分派這些民兵幫忙運送傷員、給醫營打打下手、負責運輸和夥房事務等等雜務。這兩人一直都是負責幫助醫營運送及安頓傷者,也已頗有經驗,将樊重光在醫床上放了,手腳利索地把他身上玄甲脫下。
“蘇郎中,這位蒼雲軍校尉的傷可真是——”一個民兵嗫嚅道,“也不知道還能救不……”
蘇簡言手上飛快地将幾種藥末調配混合,自匣子裏拿出一疊洗淨蒸過的布巾,面上表情冷靜如雪,只道:“沒砸中腦袋是他的萬幸,不然神仙也救他不活。只要當時不死,現在我自然能讓他不死。”
他從端着調好的半碗麻沸散藥湯的師弟手中接過藥碗,揚了揚下巴示意師弟協助自己給樊重光灌服,便向那兩名民兵道:“辛苦二位了,這裏交給我了,你們忙去吧。”
那兩名民兵出去後,蘇簡言轉過身來,面色凝重。
朱師弟看看師兄的臉色,心中微凜,低聲問道:“師兄,可是沒把握救活?”
蘇簡言頓了頓,說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所有人都能像蒼雲軍的人這麽耐——嗯,耐砸,那麽死亡的人數會少一大半。”
朱師弟:“……”
九、太原,狗咬狗
天策軍在第二天換防之時,前來換下雷平安的秦峰跟他說了一句:“我昨兒去醫營看望了一下張副尉,看到上次來找過你的那個蒼雲軍姓樊的校尉被人擡去醫營,看情形已經死了大半了,也不知道現在救活了沒有。”
雷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城上直沖下來、上馬一路狂奔去的醫營,腦子裏一片空白,在醫營外邊跳下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去,恰逢裏面有人将一個失治的死者擡了出來,臉上蓋着舊衣,雷平安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這個戰場上無數次面對過生死的男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雙腳都在發軟,幾乎便要站立不住,臉色煞白地走過去,彎下腰,抖着手掀開死者臉上的舊衣看。
不是樊重光。
雷平安抖着手将舊衣蓋回去,站直了身繼續往裏走,迎面看到一個萬花弟子走出來,他拉住了那萬花弟子問道:“請問,蒼雲軍的那個樊重光……他在哪裏?”
太過害怕聽到最壞的回答,雷平安的聲音嘶啞漂浮,差點兒便聽不清楚。
那萬花弟子指了指一個營帳:“你問的是昨日那位被投石砸中的蒼雲校尉麽?他在那邊。”拿着藥匆匆走開了。
雷平安掀開帳門進去,看到樊重光躺在簡陋的矮床上,身上蓋着薄被,兀自昏睡着。雷平安輕輕走過去,俯身凝視樊重光的臉孔。
樊重光的臉上還是沒有血色,呼吸雖輕卻很穩定,微微皺着的眉頭,劃過左眼的那一道舊傷疤痕分外顯眼。雷平安輕輕伸出手摸了摸樊重光的臉頰,觸手微溫。
還活着。
之前宛如被摘去空蕩蕩沒有着落的一顆心此刻落到實處,雙腿的酸軟立時發作了,雷平安全身都似失去了力氣,身不由己一下子跪坐在床邊,彎下身子,把臉埋在樊重光胸前。鼻端是濃烈的草藥和血腥氣息,可是樊重光的心跳平穩,他還活着!
蘇簡言掀開帳簾走進來的時候,看到雷平安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床邊,臉伏在樊重光胸前,長長的天策紅翎寂靜無聲地垂在他背後,他的手掌緊緊握着樊重光的手掌,就好像生怕一放手,樊重光便會消失一樣。
蘇簡言靜靜地站了一會,輕聲咳一下,方道:“你放心,他雖內傷不輕,髒腑被砸傷了,但是性命無虞。”
他走到一邊,背過身去将拿來的藥物一樣一樣放好,裝作沒看見聞聲擡起頭的雷平安用手背擦眼的動作,繼續說:“這會子他還沒醒,是因為之前我給他下的麻沸散下得太重了,藥性還沒過,并不是因為傷勢。——說實話我其實不想給他用麻沸散的,但只怕他沒被狼牙軍的投石砸死,倒要被我治得疼死了,就太劃不來了。”
雷平安:“……”
蘇簡言最後說:“短則十天,長則半月,我保證樊重光就能滿血複活,照樣能跑得像脫缰的野狗一樣,你放心。”
雷平安:“……”
蘇郎中的靠譜還真是幾十年如一日呢,無論是醫術,還是毒舌。
樊重光過了三天後才完全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跟蘇簡言郎中面面相對,雖然現在身上沒覺得很疼,可是樊重光條件反射地立即想慘叫一聲。
蘇簡言微微一笑,溫和慈祥,寶相莊嚴,只差頭頂上沒有亮起一圈兒佛光,說道:“我還在尋思着,你要是還不醒,我就讓人拿草席來一卷就拖出去野地裏埋了。”
樊重光:“……”
蘇簡言緩緩走近樊重光,擡起手,手指間拈着的一根銀針閃過一道寒光:“針灸時間到了。”
樊重光驚恐地說:“你別過來!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要叫了!”
……
那一天,玄甲蒼雲軍先鋒營的樊重光校尉叫破了喉嚨,也沒人來救他。
在他慘嚎聲響徹醫營的時候,外面醫營裏忙碌的郎中和民兵們都臉色自如地各做各的事,只偶爾交談一兩句:“蘇郎中又在救治傷員啦。”
“是啊是啊,蘇郎中真是妙手回春,他治的傷員都好得特別快。”
“而且統統都是一痊愈立馬就能直奔戰場呢,元氣恢複得這麽迅速也很少見哦,蘇郎中醫術真高明。”
身上刺滿銀針如同大型刺猬的樊重光咬着枕頭一角含淚心想:和跟蘇郎中面對比起來,老子也更願意去跟狼牙軍面對啊啊!只要能走,老子一定像支箭一樣射向戰場,絕不在醫營多停留半刻!
樊重光醒來兩天後,也沒見到雷平安。
蘇簡言說的一點沒錯,蒼雲的人太耐……嗯,耐治了,當然蘇簡言醫術也的确高明,但傷者身體素質也是很重要的,樊重光已能不必人攙扶便坐起來,甚至還能下床慢慢挪動幾步。
他問過蘇簡言:“平安來過沒有?”
蘇簡言回答:“你還沒醒過來的時候來過一次,哭成狗了;你醒來之後就沒來過。”
樊重光美滋滋地腦補雷平安抱着自己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
蘇簡言覺得再多看樊重光幾乎流哈拉子的脫離現實臉一眼,都要傷害自己眼睛,于是起身一甩袍袖走了。
樊重光慢慢走出醫帳在門口曬太陽,一擡頭看見一個銀甲紅袍的身影走過,臉熟,正是跟雷平安同住一個營帳的那個秦峰。
“哥們!”樊重光趕緊叫住他。
秦峰聽到有人叫,站住轉頭一看,認識,便走了過來,笑道:“樊校尉,你傷好些了麽?”
樊重光道:“好多了,過兩天又能回去揍狼牙軍了。你也來醫營治傷麽?”
秦峰道:“我是來瞧我們張副尉的,就是上次斷了腿的那位,斷骨要長好可沒這麽快,他也還在醫營呆着呢。”
樊重光抓緊時機打聽:“你們那邊戰事很緊麽?呃……雷平安他這陣子是不是很忙?”
秦峰了然地笑一笑:“平安五天前就被派遣去天門關那邊辦事去了,幾時能回這邊來,我也說不準。”
“哦。”
秦峰走了,樊重光坐在凳子上出神,想着雷平安現在怎麽樣,也不知道有沒有涉險?
上次他來看自己,自己昏迷着像條死狗一樣,這會子他要是回來了,總不能再讓他看到自己這一副綁着繃帶蔫裏巴叽的樣子吧……
蘇簡言來給樊重光換藥的時候,樊重光問:“蘇郎中,我的玄甲呢?”
“你被送來搶救那天,為了給你脫下來,剪破了,扔了。”
“……”樊重光眨着眼問,“蘇郎中,可以麻煩你找個人幫我去蒼雲營地拿一套玄甲來麽?”
蘇簡言挑起眉:“你現在這樣坐都不能坐久,就急着要穿甲回戰場去?”
“不是,我知道還不能撐着上戰場,我就是想把自己倒饬好一點,看着精神一些,不然萬一平安來看我了,形像兒不太好。”
蘇簡言看他半晌,冷冷地道:“形像好不好,只跟人有關,長得醜的,衣服挽救不了。”
樊重光:“……”
樊重光想了半天,自我開解:“算了,反正不管我這樣子怎麽樣,平安已經答應跟我回老家了,他是不會反悔的。”
蘇簡言不想說話。
樊重光憧憬地說:“等回到老家,我給他種馬草,我家門口有條小河,每天晚上帶他去河邊散步,牽着兒子。”
蘇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