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劍三]重彩
作者:蘇瓦貓
文案
劍三同人,蒼策蒼,這次不是BE,這次不是BE,這次不是BE(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內容标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雷平安,樊重光 ┃ 配角:蘇簡言 ┃ 其它:
一、太原,重逢
雷平安有句口頭禪是:“等以後我解甲了,就要怎麽怎麽樣。”
這個“怎麽怎麽樣”的內容是什麽,要看他當時的心情而定,有時候是“娶個賢惠媳婦”,有時候是“養條跟牛犢一樣大只的狗”,也有時候僅僅只是“開幾畦菜地全種滿蘿蔔”。
但是雷平安離解甲歸田的時候還早得很。唐至德二年,天策府大軍開拔向太原的時候,無忌營校尉雷平安才二十五歲,正是一個将士最鋒芒畢露的時候——剛剛脫去毛頭小子的青澀魯莽,又還沒年長到老奸巨滑的程度,經受過大唐安史之亂戰争的打磨,在沙場浴血殺進殺出過的男人,帶着東都之狼的英銳之氣和勇猛,像一塊剛鍛好的鋼,堅韌,方正,從內到外都材質純粹。
史思明率領的狼牙軍正向太原發動攻擊,太原唐軍守将李光弼率軍苦戰抵抗,天策府也重整了已在沙場上輾轉與安祿山部狼牙軍作戰了六年多的天策将士,由鎮軍大将軍秦頤岩率領開赴太原援助作戰,當然,雷平安也是其中的一員。
天策軍到達太原,駐紮下來,立即便分了陣地,駐守太原西城。太原如今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群英荟萃之地,城外狼牙兵大軍攻勢洶洶,城內除了原太原守軍之外,來了天策軍,而還有武林中各大門派組成的武林盟援兵,由海外高人方乾為盟主,幾乎各大門派都有重量級人物在太原坐鎮,配合作戰。
雷平安聽到同袍秦峰啧啧啧的感嘆:“星光閃閃啊,星光閃閃。”
雷平安問:“大白天的,哪兒有星在閃?”
秦峰遙望:“你剛才沒看到?七秀坊的‘琴秀’高绛婷都來啦!聽說小七姑娘也來了,不過我還沒見着她在哪,哎平安你說,咱們李統領到來的時候,會不會跟小七姑娘偷偷見上一見,說幾句體己話兒?”
“……”雷平安假裝不認識這個八卦同袍,轉頭走開,先去醫營看看那邊有沒有安頓好,可需要幫忙。
剛走近醫營,便先聽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在說話:“……這裏現在受箭傷的傷員比較多,止血藥要多備,我那兒還有,這就回去給你們拿來。——你們這都帶的什麽藥?有屁用啊這些,要給傷員用這些藥還不如給他們喂個糖葫蘆,至少還能哄哄嘴巴。”
雷平安一愣,停住步子,看着醫營臨時醫帳的帳門一掀,一個墨袍長發、一看就是萬花谷門人打扮的男子大步走出來,與他撞了個對面,果然是熟人。
“喲,雷平安!”那萬花谷門人看見雷平安杵在跟前,挑了挑眉毛,認出他來,打了個招呼。
雷平安忍不住笑:“蘇郎中,好久不見,原來你也來了太原。”
這位萬花谷門人名叫蘇簡言,曾經作為協助醫者到天策府醫營呆過兩年,其刻薄毒舌的風格與比毒舌更讓人痛不欲生的醫術給當時天策府中的将士們留下深刻的印像,也使天策府醫營的醫官們接受了兩年結結實實的調/教,一個個從此醫術水準有了明顯的提高。當蘇簡言回谷的時候,天策府醫營的醫官們都在一種既大松一口氣又十分舍不得的矛盾情緒中糾結了許久。
此時的蘇簡言點點頭說:“我們阿麻呂師兄帶了谷裏一批人來,我也跟着來了。”他趕着要去拿藥,沒寒暄幾句就要走,但走得幾步卻又想起什麽,回過頭來:“雷平安。”
“什麽?”
“我聽李光弼将軍說,玄甲蒼雲軍的主力軍這幾天也要到太原了。”
雷平安怔了一下。
蘇簡言一笑:“樊重光那小子,你也很久沒見到了吧。”
雷平安面無表情地道:“樊重光是誰?我不認識。”
蘇簡言說:“呵呵。”
說完這兩個含義深長意義複雜的字,蘇簡言甩着長長的袖子走了,留下雷平安一個人站在當地外表淡定冷靜內心風中淩亂。
——那家夥,他也要來了!?
說起來,已經有将近七年沒見了吧……不知道那家夥有沒有變化,還認不認得出自己,是否還是那副臭德性……
雷平安心想:媽/的,他來就來呗,誰怕誰啊!
天策府的一個醫官路過,瞥了雷平安一眼,心裏嘀咕:這位校尉這是咋了,站在這裏神游天外,眼光惡狠狠嘴角卻帶着微笑,莫不是犯病了?
玄甲蒼雲軍的大部隊來得比預料中迅速,只比天策軍主力晚兩天便已到達,蒼雲的統領燕忘情與軍師風夜北率隊前來,與郭子儀将軍在城外會合,一同入城。
原先已有蒼雲軍一支前鋒部隊由先鋒營宋森雪将軍與李無衣将軍率領提前來了太原,宋森雪駐紮也在西城,與天策軍駐地相隔不遠,主力軍到來時,麾屬先鋒營的一部份便自然來到西城與主将駐紮一處。
于是,當雷平安與十數個同袍從城頭上換防下來時,正好碰到蒼雲軍新到的将士紮營,雖然玄甲蒼雲軍被朝廷抛棄已久,但仍然軍規嚴整,駐地布置井井有條,來往經過的蒼雲将士看到不遠處天策府裝束的雷平安一行人時,都投以友好的目光作為無聲招呼。
在一個看似辎重營的蒼雲士兵牽着馱着沉重箱子的馬走過來時,有匹馬被驚了一下,嘶叫着一蹶蹄子,馱着的一個箱子掉落到地上,那蒼雲士兵連忙拉住馬安撫住,再去搬地上箱子,雷平安站得甚近,當下邁步上前搭一把手幫忙。
這邊小小的意外引來周圍不少人的眼光,大多數人看到沒什麽事也就繼續各忙各的事去,只有一人盯着剛幫忙将箱子搬到馬背上的雷平安看了一會——
“雷——平——安——”
被叫到名字的東都狼一愣,轉過頭,只見一個身着玄甲白翎的身影沖自己跑過來。
“……”雷平安心裏卧/槽了一聲,是他!
只聽那人興沖沖地喊道:“你別過來,讓我飛奔過去……”
雷平安捂住臉,實在無法直視。當那人跑近前作勢張開雙臂要來個擁抱時,雷平安一拳快準狠地揮出,目标是那人的帥臉。
啪的一聲,拳頭被握住了。
雷平安擡眼,那人已站在面前,一手握着他的拳頭,抱怨:“喂,這麽多年不見,你打人愛打臉的壞習慣怎麽還不改改?很缺德的哎!”
“除了你,我從來不打人臉。”
“不能因為我帥就這樣對我!”
“給老子爬!”
毫無營養的重逢寒暄完之後,兩人對視了一眼,那人笑了起來,雷平安眼裏也有了笑意。那人張開手臂抱了雷平安一抱:“想念了你好多年,平安。”
熟悉的擁抱的力度和溫度,甚至鐵甲與鐵甲的碰撞感覺都那麽熟悉,雷平安閉了閉眼,還抱他的手掌握成了拳頭,在他的後肩捶了一拳,然後收緊手臂。
其實我也想念你這混蛋,樊重光。雷平安在心裏說。
雖然這人很混蛋,可是能在太原重逢,真是,太好了。
二、天策府,初見
初見雷平安的時候,樊重光只二十歲。
正逢着邊關守軍将帥四年一度進京向朝廷述職的時候,駐守雁門關的玄甲蒼雲軍統領元帥薛直和副帥燕忘情帶着五十個蒼雲親衛進京,在長安遇到同樣回朝述職的天策府統領李承恩與宣威将軍曹雪陽。天策府與蒼雲軍素有交誼,兩軍統領見面自有一番交流,述職完畢後薛直因是邊關主帥,怕贻誤軍情,不敢多耽擱,匆匆又返回雁門關去了,而副帥燕忘情則受曹雪陽之邀到天策府作客數日。
為避朝廷中別有用心之人的“朋黨”流言,燕忘情此行只能作為私人舉動,因此随身只帶了兩名親衛去東都,其中一個便是樊重光,另一名則是蒼雲軍女衛營中名叫趙紅妝的女兵。
身為邊防軍,玄甲蒼雲軍将士無事不能離開邊關,到東都的機會更是極少,燕忘情一向性格脫略,也不拘着屬下,自與宣威将軍交流軍情,讓兩名親衛自行與天策府的将士打交道去。
女孩子們容易湊堆,兩個蒼雲軍親衛離開了副帥身邊,立即便有軍娘們高高興興地過來拉着趙紅妝玩兒去了,樊重光倒是落了單。
于是樊重光就自個兒在天策府大營裏逛,逛了一路,忽見一個年輕的天策士兵牽着匹小馬駒從那邊走過,馬駒子黑色皮毛,雖然身量還沒長成,但看模樣已頗具神駿,樊重光不由多看了幾眼,信步跟過去。
牽着馬駒的天策士兵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年紀,步伐輕捷,腰背挺直,身材勻稱,身穿天策府紅色的蚩靈鐵甲,頭冠上的兩根紅翎子在頭頂上搖搖晃晃地豎着,瞅上去頗有大蛾子風範,背上背着一個草筐,裏面裝了大半筐新鮮的青草。樊重光跟在後面看着他的那兩根直須須,覺得有趣,便跟着他走了一會,尋思着要不要上去搭讪幾句,好歹也能有個人說說話什麽的。
眼見那天策士兵走到馬廄邊上,将馬駒往另外一個棚裏單獨拴了,放下背上的草筐,抓一把青草喂那馬駒,一邊輕輕撫理馬駒的鬃毛,顯然對這小馬照顧得十分周到。
樊重光正要走近過去,卻聽那邊有人喊:“雷平安,你過來一下!”
那天策士兵擡頭應了一聲,拍了拍手上沾着的草屑,便匆匆奔過去了。
樊重光看他跑走,感覺無趣,無聊之下走過去瞧那小馬駒,也信手抓一把草喂它,馬駒似乎有些認生,噴着鼻往後退了兩步,樊重光把手上的草向它伸了伸,馬駒還是沒理睬,樊重光道:“喲呵,你這家夥還認人啊?吃不吃?你不吃我喂別的馬去啦!”
說着一轉頭,看到對面矮棚裏拴着兩頭驢,看樣子是平時用于運載雜物的牲口,樊重光回頭向馬駒道:“你真不吃?那我喂驢去啦!”
驢還真不認生,來草不拒,樊重光抓過去一小把草,兩頭驢搶着大口二口嚼光,樊重光頓覺有成就感,再滿滿抓了兩大把草去喂,那兩頭驢吃得歡,嚼光了草還眼巴巴看着樊重光,期望再來一把,樊重光于是索性把草筐拖了過來。
馬駒看着口糧被搶,憤怒了,咴兒咴兒叫喚起來,把它主人叫來了。
雷平安在那邊與同袍說着話,忽聽自己馴養的閃電馬駒叫聲不對,當下快步跑回來看發生了什麽事。——只見一個穿着黑色皮甲的家夥正蹲在府裏馱雜物的叫驢棚邊,眉開眼笑地一把把将自己省吃儉用用俸祿買的昂貴皇竹草塞給那倆蠢驢吃。
雷平安氣炸了,沖過去一把就把樊重光掀翻了,罵道:“王八羔子!你作死呢!”
樊重光冷不防被人搡開,跌了一屁墩兒,趕忙跳起身來擺出防備姿态時,卻看到剛才那個年輕的天策士兵滿臉怒色地搶過草筐,往已經見了底的筐裏一看,那臉色一下子就跟馬草一樣綠了。
然後,樊重光肉眼可見那兩根直須須的尖尖上都憤怒得冒出了火花。
本來吧,是樊重光擅動了人家的東西,他也知道理虧,想道個歉就罷了,他原只想着,不就一筐馬草嗎也值得這麽大動肝火的……可雷平安沒等他開口道歉,就抽出長/槍唰唰唰一副不把樊重光紮出幾個透明窟窿不罷休的架式。別看雷平安年紀輕,自幼兒投身天策府的人,槍法兀的不凡,兩三槍紮過來,樊重光看着不對便把鐵盾擎出來了。
槍/刺,嗖嗖嗖嗖嗖!
盾擋,當當當當當!
馬駒,咴兒咴兒咴兒……
倆驢:昂啊昂啊昂啊……
聲響太大,那邊的天策府幾個士兵跑過來了,瞅了瞅認出跟雷平安對打的那個玄甲白翎的人是蒼雲軍副帥燕忘情帶來的親衛,趕緊喊:“小雷!別動兵器!人家是客人!可別傷了和氣!”
還有人看着這倆打的不像了,怕動真格的就不好了,大聲喊:“放下兵器!都放下兵器!”
畢竟在人家地盤上,樊重光還真不敢太放肆,何況他原也不想跟人打架的,雖然這會子也打得冒了幾分火氣,但聽着這麽一喊,就把鐵盾扔了,眼看雷平安一槍/刺到眼前,他頭一偏讓開槍尖,一手疾快地攥住槍杆,叫道:“他奶奶的,你有完沒完了!”
雷平安槍杆被樊重光抓住,往回抽了兩下,急切裏奪不回來,怒放手扔槍便是一個掃堂腿,樊重光下盤被踢,眼疾手快也扔下手中槍杆伸手便揪雷平安的衣領,這一摔倒将雷平安也扯倒在地。
天策府士兵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兩人滾在地上又扭打成一團,由兵器對打變成貼身肉/搏。看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趕緊沖上前拉架,好容易才把兩人拉開了。
光看外形,樊重光要嚴重些,臉上挨了一拳,半邊臉腫起來,嘴角都給打綻了,看着流血比較驚心;雷平安外面瞧着沒什麽,但腰上也吃了幾下重的,雖有鐵甲擋着,估計皮肉也瘀青了。
這動靜鬧的不小,天策府大營裏本來正在教授天槍營士兵槍法的壯武将軍楊寧匆匆趕來,一看客人給揍成這德行了,登時黑了臉,伸手便将雷平安拎過去教訓;那一邊燕忘情也聽說自己的親衛居然跟天策府的士兵打架鬧事,吃了一驚,過來看到這一地狼藉的樣子,又見樊重光被揍的跟個花臉狗似的,這臉丢的實在不小,燕副帥登時也是黑了臉。
于是,天策府與蒼雲軍兩方的将領各自将惹事的手下拎去一頓嚴加訓斥,至于背後是否還将這倆熊手下揍幾下子,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訓完熊手下,楊寧和燕忘情又碰了頭互相賠不是,争着說自己統軍不嚴以後一定會把軍/風再往嚴裏整頓,又說那兩個家夥年輕氣盛嘛偶爾沖動一下不會真傷和氣的,最後從朝中返回府裏的天策府統領李承恩也來了,把這事前因後果聽了一遍,倒是笑了,說道:“沒事兒,天策與蒼雲本是兄弟一般,年輕人打鬧兩下子也只算打是親罵是愛嘛。”
聽到這話的雷平安:“……”
以及只到這話的樊重光:“……”
事情算是平息了,楊寧想到樊重光臉上的傷,還是過意不去,趕緊吩咐人把客人送到醫營去好好治療。
雷平安被教訓完之後悻悻地回去,呆了一陣子,只覺腰上被打中的地方一陣陣疼痛,自己脫了衣甲看一看,果然青黑了一大片,心說也不知道有沒有內傷,打算去醫營找醫官拿點兒藥酒擦擦。
才走近醫營,便聽到裏面一聲慘叫響徹雲霄,驚得雷平安一哆嗦,登時停下步子,看見一個相熟的同袍站在門邊,便小聲問:“裏面怎麽了?”
那同袍也小聲回答:“——楊将軍讓我把被你揍的那位蒼雲客人送來治療。”
“……”
“然後今天剛好是萬花谷來的那位蘇郎中在醫帳……”
“明白了。”
雷平安立馬一個轉身就要走,心說好險自己沒進去,那位萬花谷來的蘇簡言郎中醫術高明,可是治療的手法如同謀殺,雖然送到他手下的傷患全都能起死回生,但是沒一個被他治療過的傷患的感受不是“生不如死”的。
雷平安正要開溜,醫帳門簾一掀,蘇簡言已出來洗手,擡頭看見雷平安:“來治傷的?進來吧。”
雷平安結巴道:“我……不,不是,我沒傷……”
蘇簡言懷疑地看着他:“沒傷沒病你來醫營幹什麽?”
雷平安急中生智:“我——我是來探望傷者的。”
一邊的天策同袍附和地幫他說話:“蘇郎中,剛才你治的那位就是給小雷揍傷的。”
“這樣。”蘇簡言了解地點點頭,“進去看他吧,沒大事兒,我剛才給他敷了藥,很快會好的。”
雷平安唯唯諾諾地蹭進醫帳,還聽到身後蘇簡言喃喃自語:“現在的年輕人啊,打起架來沒輕沒重,打完了又知道心疼,太能鬧騰了。”
雷平安差點被絆一個跟頭,內心悲憤的怒吼:蘇郎中你腦洞可不可以別這麽大啊!誰他媽心疼那混蛋啊!?
內心的怒吼聲還沒落音,雷平安就看到醫帳裏醫榻上躺着的樊重光,頭上纏着厚厚一層白色繃帶,只露出一只眼睛,驚異地盯着自己眨了又眨。毫無疑問,剛才蘇簡言那句話他也是聽見了的。
“……”
看他被包紮成這個樣子,雷平安呆了一下,倒是隐隐有點內疚,心想自己貌似下手也沒十分重啊,怎麽包得這麽壯烈?嗫嚅了一下,有話到嘴邊,又不想說出來。
于是,一個站着,一個躺着,兩個人,三只眼,沉默地對視了片刻。蘇簡言洗完手回來時看到這一幕,也就理解為兩人正在脈脈相望了。
蘇簡言便順手拎過一張自己平時抄藥方時坐的大木椅,放醫榻邊:“站着不累麽,坐吧,坐下你們眉目傳情個夠。”
雷平安心中卧槽,但是自打蘇簡言來到天策府醫營一個月之後,就算再能乍刺兒的東都狼來到這位郎中面前都不由自主變成溫馴的綿羊,雷平安也不例外,所以盡管心裏說着老子才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地立即坐下了。
他坐得急了,腰一下子磕在椅子扶手上,正是被打傷的地方,雷平安疼得失口哎喲了一聲,臉色都變了。
蘇簡言回頭:“嗯?”
雷平安還沒來得及趕緊用演技掩飾,便已聽到醫榻上腦袋被纏得結實的樊重光含含糊糊地出聲了:“郎中,他身上也有傷,你給治治吧。”
雷平安:“……”卧槽這隊友也賣得太快了吧!
樊重光看着他眨了眨眼:“……”隊友?誰啊?
醫帳門外的天策士兵只聽到裏面傳出蘇簡言的聲音:“把衣甲脫了。”
“不要啊——”
“傷重得動不了?我幫你脫?”
“……”
在蘇郎中給雷平安的傷處作推拿散瘀時,雷平安凄厲的慘叫聲直傳帳外,簡直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推拿完畢後的雷平安成了死狗,趴在樊重光對面的另一張醫榻上,蘇簡言滿意地出去洗手了——這郎中略有潔癖,每碰觸過人的身體便要洗一次手。
剛被雷平安的慘叫聲驚得有點呆了的樊重光側頭看着雷平安,唯一露在繃帶外的眼睛睜得溜圓,雷平安奄奄一息地掀了下眼皮,怨恨地回望他一眼。
一片沉默。
過了半晌,樊重光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繃帶下面傳出來:“那個,對不起……”
雷平安又掀起眼皮看看他。
“……我不知道在東都,馬草這麽貴的……”
“……”
“回頭我賠你馬草,對不起啊哥們。”
樊重光這麽一放低姿态,雷平安不情不願地哼哼了兩下,也說了:“是我不對,我動手在先。”
“是我不好,我下手打你也沒輕重。”
“看你臉包成這豬頭樣,我下手肯定比你重。”
“……不管怎樣,你下手總不會比剛才那位郎中更重。”
“同意!”
兩人意見迅速達成了一致,在蘇郎中的辣手摧狗手法之下,來自兩軍的年輕将士心中升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內心浮着血淚臉,同時向對方伸出爪子,在醫榻與醫榻之間重重地握了一下。
三、天策府,道別
樊重光和雷平安這兩人算是鼻青臉腫地進醫營,又搭着肩膀出來的。
俗話說不打不相知,這倆還真打出交情來了。
蘇簡言給樊重光拆掉臉上繃帶的時候,雷平安有點兒惴惴不安地站在旁邊觑眼看,生怕仍然看到樊重光一臉青紫的樣子。
不過顯然蘇簡言的用藥和推拿同樣可靠,樊重光的臉不腫了,也看不出青痕,該怎麽帥還怎麽帥。雷平安看到人家沒破相,松了口氣。
“蘇郎中,我還以為你把他包紮得這麽厲害,他那張臉多半是毀了呢。”雷平安放下心笑着說。
蘇簡言淡淡地道:“什麽話,只不過是前幾天你們軍需官敗家,給醫營多買了一大堆繃帶,我沒處使用,就給他多紮了幾圈兒。”
雷平安:“……”
樊重光:“……”
蘇簡言擡頭說:“你們還不走麽?正好我閑着,要不要給你們倆推拿一下活活血?”活動了一下雙手,指關節咔咔作響。
樊重光和雷平安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之後,在宣威将軍與燕副帥促膝敘話的時候,天策府軍娘們拉着趙紅妝玩兒,雷平安就領着樊重光各種蹿。
蹿的項目總計有:校場上對咬,不,對練;去青骓牧場教樊重光套馬;去南原獵野豬;下河泡澡……
天策府的漢子們在天氣尚熱的時候一群群下河洗澡是很常見的事,都是爺們兒也不避諱什麽,樊重光剛開始有點不習慣,但很快就入鄉随俗了。
先時雷平安笑他:“不敢脫衣服下來泡?你有的我又有啥沒有,你還怕被我看了吃虧?”
樊重光把自己身上的皮甲解下來抛到雷平安亂扔一地的鐵甲上:“倒不是怕你看,只是我們在雁門關時從來沒在外面湖裏泡過澡,一下子不習慣。”
“為什麽?”
“太冷,你敢下野外的湖裏,立馬成凍肉。”
雷平安沒去過邊關,想像了一下,笑起來:“那你該不會游泳吧?”
樊重光坦誠:“不會。”
“我教你。”
“好啊,雷教頭請多多教導。”
衣服一脫,兩人區別就看得出來了,雷平安十二歲入府,六年來還沒上過戰場,一身皮肉光滑勻稱;樊重光比他大着兩三歲,身量比他高,雖然也還年輕,但身上傷疤卻着實不少。
“……邊關戰事挺吃緊的吧?”雷平安看着他身上的傷疤,有點羨慕,又有點驚心。
樊重光說:“還好吧,也看時候的,比如隆冬的時候,補給進攻都困難,奚人也要休養生息,就沒什麽仗打,大家都防守着,比較平靜;開春了天氣稍暖,奚人就要來騷擾邊關,為搶糧食物資什麽的,就得一陣兒一陣兒打,在前線咬得很緊。”
“你去雁門關多少年了?”
“五年了。”
“那得打過多少次仗了啊。”
樊重光轉過頭向雷平安笑,漫不在乎的表情:“守邊嘛,就是這樣。”他眼光往雷平安身上溜了一轉:“平安,你這身量兒真标致,讓我摸摸滑不滑……”
雷平安罵:“标致你妹!”一把把他的頭按水裏去,樊重光嗆了一口河水,反手撈住他腰扳倒,兩個一齊滑下河裏,水花撲騰。
路過的郎中蘇簡言看到這一景,搖搖頭感嘆道:“兩只落水狗。”
掙紮了半天,最後雷平安還是一邊笑一邊把嗆了水的樊重光撈起來,樊重光咳着整個人都靠雷平安身上,摟着他腰。
平安的腰挺細哪,樊重光想,摸着手感又好,跟想像中一樣滑,又有勁道。
雷平安渾然沒發覺被吃了豆腐,只是笑:“喂,沒被水嗆進肺吧?要不要去醫營看看?”
樊重光想起蘇郎中的臉,恐怖地跳開一步,“不用,不用!”
已經走遠了的蘇簡言莫名打了個噴嚏。
兩個人對練,雷平安老是輸,不服氣。
樊重光安慰他:“你槍法很好,只是欠缺些實戰經驗罷了,以後使得多了肯定比我厲害。”
雷平安還是不服:“以後等咱們能一起上戰場的話,就比比誰殺的敵多。”
“好。”樊重光笑眯眯的,“到時候咱可以押個注啊。”
“押什麽注?先說好我沒多少錢,我俸祿都買馬草去了——”
“要是誰輸了……嗯……”樊重光的眼光從雷平安臉上滑到他腰上,轉兩轉,“就嫁給對方呗。”
雷平安眨了眨眼,挑剔地把樊重光從頭看到腳:“要我娶你這樣的一大傻個兒,有點兒砢碜人啊。”
“……”樊重光說,“你還真有信心。”
雷平安晃了晃須須呵呵一笑,樊重光沖他揚揚手裏的陌刀:“再來?”
“來!”補一句,“現在不押注!”
預先作這個聲明是很機智的,因為雷平安還是輸了。
被打下馬,摔到地上,樊重光半跪着壓住他身體,臉俯近他,笑:“我娶你可不覺得砢碜啊,挺美的,你可以帶你兒子嫁過來,我負責它的馬草。”
“哼,你想得美,老子堂堂男子漢,當然是要為兒子娶個後娘。”雷平安輸仗不輸嘴。
樊重光笑着起身放開了他,将陌刀往地上一插,“咱們走着瞧。”
晚上樊重光跟雷平安擠他的大通鋪睡。
睡到半夜裏雷平安翻一個身醒來,睜開眼,外面月光照進來,依稀看得清旁邊樊重光散着頭發,趴在床上,側臉看去眉眼舒展,睡得可香,沒穿甲束冠的時候,看上去沒有白天那股子軍人氣勢,倒顯出幾分柔和秀氣來。
雷平安忽然有些想入非非:其實要是真了娶他也不錯嘛,又能打,又好看,還承諾給兒子買草,哪兒砢碜了?
這麽想着,一下子沒忍住,伸出手指輕輕地摸了摸他的眉頭。樊重光動了動,卻沒醒來。雷平安暗暗地笑了,滿意地閉上眼繼續睡覺。
……很多年以後,當樊重光再次毫無防備地熟睡在雷平安面前時,雷平安俯下身凝視了他許久,沒驚醒他,只是像多年前那樣輕輕地碰觸樊重光的眉頭,用唇。
燕副帥在東都盤桓了小半個月,要告辭回雁門關了。
軍娘盾娘們自然依依惜別,牽着手兒吱吱喳喳說個沒完。樊重光則是一大早就快馬出去了,過了好大一陣回來,捎着一大筐皇竹草。
“給。”樊重光把草筐放到雷平安跟前。
雷平安哭笑不得:“你還真賠我馬草啊?誰會這麽計較?我揍都揍過你了,那事兒早揭過了啊!”
樊重光呲着牙笑:“誰說是賠給你的?咱是要跟咱兒子打打感情基礎來着。”
“滾遠,誰是你兒子?”
樊重光向跟在雷平安身後的閃電馬駒招招手:“兒子,過來,爹給你馬草。”
雷平安炸毛了:“誰是你兒子?誰是你兒子?那是我的——”
一言未了,只見閃電馬駒踏着歡快的小碎步奔過來了,歡歡喜喜地從樊重光手裏叼了一把草,尾巴搖得十分具有天策府風範。
雷平安:“……”
這不要臉的家夥!
樊重光喂了馬駒兩把草,眼光卻看着雷平安:“平安,我要回邊關去啦,蒼雲軍士兵無事不能離關,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聽他說得鄭重,雷平安正了正臉色,正想說話,還沒開口,便聽到樊重光把下面的話說完:“你別變了心,好好的與兒子等我,一有機會我就來娶你們。”
“……”
呯!
“喂!你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要打就打吧為什麽要打臉!”
四、雁門關,雪戰
當雷平安的閃電馬駒終于養成了閃電大馬的時候,雷平安接到命令,要去一趟雁門關。
被軍師朱劍秋召去聽完這道命令的時候,雷平安先是一愣,然後突然間興奮起來。
——雁門關!玄甲蒼雲軍駐地!與奚人作戰的前線!還有……樊重光!
雷平安把要帶去的物事一件件裝好:李承恩統領寫給薛直統領的密信、宣威曹将軍給燕副帥親手縫的一領披氅、壯武楊将軍給遠在雁門關的徒兒李無衣新制的一把硬弓、幾個軍娘同袍給盾娘趙紅妝捎的各種蜜餞糖果。
雷平安牽着馬一邊往府外走,一邊尋思自己是不是也要給樊重光帶點什麽去,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帶點兒什麽好,正在沉思,前面有人跟自己招呼:“雷平安,你這是要去哪?一臉心事的樣子?”
擡頭一看,是蘇簡言郎中,雷平安忙答道:“蘇郎中,我出發要去趟雁門關。”
蘇簡言微笑點點頭:“府裏很會派人選,你去最合适了,又能跟你的那個(蘇郎中頓了一下,把“逗比”兩個字咽了回去)兄弟聚一聚。”
雷平安道:“是啊,我正在想要不要途經東都的時候給他買點兒什麽帶去,但不知道帶什麽好。”
蘇簡言看看他,微笑道:“你人到了他跟前就是了,還要帶什麽?笨蛋。”
“哦……”
于是笨蛋就這樣騎上心愛的坐騎閃電,直奔雁門關。
千裏迢迢趕到雁門關時,雷平安沒見着樊重光。
他進關把捎來的東西一樣一樣交付清楚,薛直統領臉色嚴肅地拿走李承恩的密信,轉身吩咐親兵把風夜北軍師和李客卿請來議事;燕副帥剛從前線下來,她那張本來一向冷若冰霜的俏臉在看到曹将軍親手為她做的披氅時綻開了笑容;李無衣此刻人在雁塔,不在關內,燕副帥讓軍需兵把物資送去雁塔時順便将楊寧捎來的弓給李無衣帶去;燕副帥的親衛女兵趙紅妝拿到了軍娘們捎來的糖果,十分開心。
雷平安趁着趙紅妝正開心的時候,小聲問她:“趙姑娘,樊重光呢?不在大營裏嗎?”
趙紅妝告訴他:“樊隊正是先鋒營的,從東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