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歸程(2)
第34章 歸程 (2)
六英裏的路程。此時早已十二月下旬了,還有不到五日便即将迎來屬于我和埃德森的一九七六年的第一天。我們在塞爾維亞度過了一九七五年的聖誕節。我們手捧着香甜的熱可可沿着斯卡達利亞步行街閑逛。我和埃德森在街邊的商品店裏買了一對情侶款的圍脖,毛茸茸得甚是暖和。可可的溫度很快便被外邊寒冷的空氣掠奪走,埃德森便讓拉過我被凍得通紅腫脹的雙手,塞進他的口袋裏。他的手覆蓋在我的手上,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正在急速地流失着——而罪魁禍首便是我。在歡笑聲盛大的異國,沒有理由地,我和埃德森都非常想念意大利。原本定好的Kopaonik山之旅和希臘之旅的計劃也被推翻,聖誕節過完我們便買了回羅馬的機票,第二日便飛回了羅馬。埃德森安慰我。畢竟是新年,新年過完再去希臘,好不好?我笑着吻他。當然好,事實上,我也是這麽打算的。埃德森捏了捏我的臉。之後我們得再去一趟非洲。我想去非洲大草原看雄獅、獵豹、斑馬和長頸鹿。我說。好。他應和着。還有明年夏季的蒙特利爾奧運會。我提醒他。當然。埃德森笑着親吻我的臉頰。
至于羅馬,嘿,這可謂便是埃德森的大本營了。他領着我把羅馬好玩的地方都逛了一遍,甚至連某些犄角旮旯的小巷弄也沒能錯過。特斯塔喬街區是我最喜愛的地方。因為我可以在這裏結交許多與我志同道合的藝術家。我們天馬行空地從國際哥特主義談論到未來主義,期間當然少不了紛争。三十一號淩晨三點,在醉酒後,我甚至還和一個瘋狂迷戀馬蒂斯的野獸主義派畫家大大出手。埃德森趕忙來拉架。很可惜我贏了,我把那個辱罵了我的精神偶像畢加索的讨厭家夥摁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頓。他被我揍得鼻血糊了滿臉,只會呻吟着喊痛。就在我飄飄然得意之時,我好像聽見了遠方的警笛聲。埃德森反應靈敏,立刻抓住我的胳膊就跑。他靈活地帶着我在羅馬似迷宮般的巷弄裏來回穿梭。讓你打架。埃德森抱怨我。這下好了,把警察招來了吧。我知道他沒生氣,我也不緊張,因為我相信他能帶着我逃離。顧不着正在追擊着我們的警察,我笑嘻嘻地跟他說我愛你。埃德森大概也是被我氣得沒了脾氣,哭笑不得地命令我跑快點。我們東躲西藏,跑了不知多長時間終于把跟屁蟲甩掉了。我們大口喘息着,瘋狂汲取氧氣。我們在羅馬迎來了一九七五年的最後一天的黎明時刻。我和埃德森猶如兩個神經病徒然發出爆笑。我們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第二日是新年,是一九七六年的第一天。我和埃德森躺在逼仄旅館房間內的狹窄的雙人床上,窗外的陽光很刺眼。我們慢吞吞地起床、淋浴、洗漱、換衣服,打算去外邊吃午餐。令我驚訝的是,我和埃德森竟然在羅馬碰上了那位賣糖稀的中國老人!他望見我倆時也是一怔,随後笑呵呵地朝我們招手要我們走過去。他再次把工具遞到我手上。我也再次畫了個我和埃德森。跟老人道謝離開前對方再次贈與我們一串糖稀。我也再次偷偷把五歐元放在了黏糊糊的臺面上。路過一家書店,埃德森把還在吃糖的我塞進了店裏,并且讓我等他片刻。我說好,自己轉身進入書店。我為埃德森買下一本關于恺撒的書籍,也為自己買下一本關于畢加索的書籍,最後為我們買下一本嶄新的歐洲哲學史。付過賬,收銀員還贈予我一支廉價的鋼筆和一本黑色筆記本。她告訴我這是買書的贈品。我向她說了謝謝,帶着書籍、筆記本和鋼筆走到一旁。略微思索片刻,我提筆在筆記本的扉頁寫下Cesare&Picasso.又在第一頁的空白處提了兩句話:靈魂是一種特殊的物質,其粒子與構成肉體的原子融為一體。神既不會獎賞誰,也不會懲罰誰。
埃德森回來得很快,我把糖稀吃完扔了木棒他便回來了。我将那本恺撒的書籍和筆記本遞給他。他接過筆記本翻了幾頁,而後擡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攥住我的手腕帶着我離開此地。我們回到了仿佛是我們的家的昏暗旅館。我們走得很急促,我們的呼吸也很急促,我們的心跳也同樣急促。刷卡進入房內,他便把我抱到床上狠狠地占有了我。快感駕馭着我的靈魂和肉體,驅使我一次又一次地臣服于他。做完愛,我們互相依偎着吸煙、吃巧克力。埃德森拉過我的左手把玩着。我沒在意,單手拆開了第二包草莓酸奶味的巧克力。忽然我感到指間一陣冰涼的觸感。我驚訝地望去,發現自己左手無名指上多了個銀白色的樸素戒指。而埃德森的手上也有一枚。沉默。我們長久地對視凝望,仿佛想把對方的模樣深刻地印在自己的眼底和腦海裏似的。我們再次結合。随意散落在床單上的書籍、香煙和巧克力由于我們的劇烈晃動而掉落在地毯上。
我的頭發已經養得足夠長了,完全可以将埃德森勒死在我的懷中,不過當然,我是不會這麽幹的。埃德森帶着我去理發店染發。染發膏的味道很難聞,但是我沒法辦只能忍着這令人作嘔的異味。看着鏡子裏我的金發變成了黑發,埃德森和我都有些愣神。大冷天的我的手心裏滲出些許汗液。埃德森趁人不注意,低頭湊在我耳邊吻了一下。親愛的,這很漂亮。他輕聲說道。
我們和以前沒有任何不同地去酒吧買醉,租下摩托車在冷清的街道上飛馳。我為埃德森和自己解開了堅硬冰涼的頭盔,任由着意大利一月份的寒冷夜風吹割我們的臉頰。這很狂放。我想。車速飛快。我被染成黑色的長發在空中肆意飄揚。我們的腎上腺素如同在密特拉開游艇一般加速到極點。我對埃德森說我們這是在意大利流浪。他笑。親愛的,我們可不是波德萊爾。我摟緊了他的腰,大聲回複他,生怕自己的聲音不夠大而被寒風吞沒。我們當然不是。我們是意大利的流浪者,是意大利的異鄉人!我們是埃德森和奧索林,是恺撒和畢加索!埃德森好像是笑了一聲,我聽不清楚。下一秒我的左手便被他的左手握住。這一次我們不再和先前在沙灘上一樣需要将手埋在細沙底線小心翼翼地牽手,而是可以大膽地讓手部皮膚呼吸空氣。我們兩個沒有任何罪行的意大利少年緊緊地交握彼此。我想我的北極熊和南極企鵝也一定很快樂。羅馬城被我們遠遠地甩在了屁股後頭,我們繼續前行。
我和埃德森打算三天後北上去佛羅倫薩,然後再去希臘游玩愛琴海,順帶可以去一趟土耳其。商量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正在畫素描,坐在一旁的埃德森為我削鉛筆。突然我聽見他呻吟了一聲。怎麽了?我轉過頭。發現小刀将他的手指割破了。看見妖豔的血珠順着他蒼白的指尖滴落,我有些愣怔。該死的。我暗罵一聲。痛不痛?埃德森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事,小畫家,你繼續完成你的大作啦。我去街對面的藥店裏買盒創口貼,馬上就回來。不等我應聲,他便開門離去了。五分鐘後埃德森便回來了。他帶上一條創口貼去盥洗室清理傷口。在淅淅淋淋的水聲中,我聽到他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好啊。我說。
晚餐我們吃的是牛角包配咖啡。大冷天的我倆還額外添了個蛋筒冰淇淋。他的是巧克力味,我的是草莓味。我們一起踏進以前在密特拉他提起過的羅馬的高檔電影院。看着滿屏的電影,我倆最終決定去看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我和他對自己與彼此做出的這個決定都很詫異,笑了笑後拿過票一起入場。
影廳裏擁擠的人群、黑白無色的電影屏幕和嗆人的香煙,這讓我恍惚覺得我和埃德森又回到了位于西西裏島的、落後、閉塞的密特拉。這個電影悲傷極了,與十三個星期前我們在耀克所看的第一場有聲彩色電影裏的那個幸福的故事大相徑庭。看着明明相愛卻無法在一起并且被迫分開的戀人們的身影消失了巨大的屏幕上,我有些愣神,不自覺地牽住埃德森冰涼的手。兩只冰冷的手相觸,冷意頓時沿着我們的胳膊曲線上爬,鑽進了心髒裏。走吧,小畫家。埃德森對我笑了一下,替我抹去了眼淚。嗯。我擡起頭,微笑。回去的路上,我忽然記起來了恺撒密碼——埃德森曾經在密特拉允諾過我要解給我看的。該死的,差點兒就忘了。在聽見了我的要求後,埃德森笑了好一會兒,帶着我拐進那條熟悉的通往我們旅館的巷弄,他說這個得等到我十八歲成年那日再告訴我。我有些不滿,但也無可奈何。說好了?我猶疑又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嗯,說好了。埃德森牽起我的左手,在冰涼的戒指上烙下一個輕柔的吻。
不知為何,那晚我倆都疲倦極了,仿佛力氣被小精靈抽光了一般,一回房間便倒上床呼呼大睡。
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兒時的埃德森和兒時的奧索林。他們在苦熱的夏天牽着手漫步在密特拉的田野上,身後還跟随着形态憨厚的北極熊和南極企鵝。周遭蟬鳴聲不息。他們一起爬上無花果樹,一起分享美味的曲奇餅幹,小埃德森和北極熊讀恺撒,小奧索林和南極企鵝畫畢加索……
第二日外頭下了大雨。房間裏很黑,昏暗中只有挂在牆壁上的那盞煤油燈尚且還散發着微弱光芒。我迷迷糊糊地喊了聲埃德森的名字,卻沒有回應。我猛地清醒了,偏頭一看發現他不在我身邊。埃德森,埃德森。我不知道他到那裏去了。這裏的空氣潮濕,還參雜着工業糖精的甜味,膩得人惡心極了。地毯上散落着無數煙頭和一沓矩形塊狀物。我以為這是我上次在書店裏買的書,随手準備将它們撿起來。突然我的耳朵捕捉到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随後房門便被推開了。我以為是埃德森,便喚了聲他的名字并轉過頭望去打算去向他要一個吻。沒想到映入我眼底的卻是熟悉又陌生的父親和母親的臉龐。一陣猛烈的眩暈立刻攻擊我。我好像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跌落在滿是垃圾的地板上。我的手按上了一個堅硬的物品。來不及思考,我偏頭茫然地望去企圖搞清楚究竟是什麽東西。待我看清了害得我手掌被硌出一道紅痕的物品後,我愣住——那是十三個星期前我在耀克買的于做愛時助興使用的色情影片。它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頭痛得厲害。我的埃德森呢,我的書籍呢,我的戒指……噢,對,我的戒指!我趕忙低頭向我的左手投去焦灼又惶恐的視線,卻發現無名指上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不對,這不對。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液,顫抖着擡起手想去觸碰我的被染成漆黑的長發。沒有,沒有。我的長發消失不見了。不僅是頭發,連帶着我的埃德森、我的戒指、我的……
勉強伸手支撐着木桌站了起來,從未打過我的父親便沖上來甩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我被打得又是一個踉跄,差點兒再次栽跟頭。奧索林,你……我聽見父親竭力抑制怒火的聲音。我剎那間忘記了恐懼,我蒼白着臉問他埃德森在哪裏。父親冷漠地盯着我的眼眸,不予回答。我咬牙又去問母親同樣的問題。母親皺着眉頭打量我,又膽怯地望了一眼父親。奧索林,跟我們回去吧。母親也拒絕告訴我,并伸出手想将我擁入懷。媽的,放開我。我悲憤極了——實際上這也是我第一次對父母講髒話。我清晰地看到父親和母親臉色的表情逐漸由憤怒轉為不可置信,仿佛是在為我那句髒話而震驚。我不管不顧地推開他倆,沖出了幽暗的旅館、沖進了傾盆大雨之下。雨下得特別特別大,我這輩子都沒遇過這麽大的雨。全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雨聲的喧嚣。我聽不見過路人的腳步聲,聽不見車輛的鳴笛音。我想找到埃德森,我的埃德森。我好像哭了。我懷疑,我也不确定。因為我的臉頰上全是冰冷的雨水,不知曉其間有沒有夾雜着滾燙的眼淚。恍惚間,我好似聽見了前臺黃發La bambina的叫喊。她告訴我埃德森在火車站。我來不及回頭确認,也不敢回頭去看她。因為這裏明明是羅馬,這裏不可能是耀克。我害怕我一回頭,我的白日夢便徹底醒來。我的世界将全盤坍塌。
我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攔下出租車,如何行屍走肉般地沖進了車站。我聽見一個人用我的聲線凄慘地喊了一聲“埃德森”,我知道那個人破音了。因為那個人就是我。周遭近乎所有的乘客都向我投來不滿的視線,因為我侵犯了他們享受安靜的權利,因為此時的我猶如從精神病院裏逃離的瘋子。去他媽的權利,去他媽的瘋子。該死的。我沒想到這破火車站竟然還會漏雨,因為我眼前全是水,根本就看不清周圍的環境。我現在這副模樣一定很醜。我出了個神,伴随着一個沒滋沒味的笑。忽然我的胳膊被人從身後狠狠地拽住了。我以為是早就跟野獸混為一體的父親,下意識地掙紮,一口咬上他的手腕。我聽見了一聲熟悉的悶哼。是埃德森的聲音。奧索林……埃德森顫抖着喚了一聲我的名字,與先前沒有任何不同地用手為我揩去了一直在幹擾我視線的雨水。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那些是我的眼淚。他低頭望着我的眼神哀恸至極。他的右手手腕上鮮紅一片——那是被我咬的。別哭。他抱緊了我,将我的頭按進他的懷中。別哭了,好不好?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努力想壓下說話間的哭腔,卻發現那實在是太困難了。你騙我,你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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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
對不起。他輕聲說道。
什麽。我猛地怔住。
埃德森悲傷地望着我。那雙比第勒尼安海還要美麗的眼眸此時蓄滿了哀痛。對不起。他再次重複,并且低下頭,在周圍難聽的唏噓與罵聲中吻了我的唇。
為什麽這個吻會這麽絕望?我茫然地想道,卻沒有任何力氣去回應這個吻。
埃德森好似也不奢求我有所反應。這個吻十分短暫,短暫到沒有愛欲。我的褲子口袋裏被他塞進了異物。我不知道,也不想取出查看。我只是糾纏着他的視線。
他摸了摸我潮濕的頭發,勉強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随即轉身走向荒涼的站臺——有一列火車停靠在月臺邊。
直到我的胳膊再次被人抓住,我才回過神——那是我的父親。
埃德森的身邊突然多出來一對中年夫妻。男人比埃德森還要高上幾英寸。他對埃德森陰沉沉地笑了下。那對夫妻的眉眼和埃德森有幾分相似。我忽然意識到那是他的父母。這下我才知曉,原來不是埃德森騙了我,而是我一直在欺騙我自己。他怎麽可能會騙我?他舍不得的。我也舍不得,我們都舍不得彼此。只可惜這裏是耀克,不是我們的羅馬。
偏頭張望一眼四周。我這才發現原來耀克的月臺也很破舊。牆壁上的牆皮也和密特拉的沒有兩樣,一層一層地剝落。這很醜陋。我無法忍受。我突然很想找尋到火車站的管理員,讓他們借給我一把油刷。我會将牆壁重新刷上銀灰色,并且漆刷上恺撒和畢加索。這樣的話它們便将再次光鮮亮麗。除此之外,我還想喝酒。随便什麽酒都好,只要是酒。哪怕是參雜了工業酒精或者混了水的酒也沒關系。我需要酒,我期望把自己灌醉。因為埃德森從來都不會丢下醉醺醺的我不管。他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趁機抱住他。我将拼盡我的所有力氣拉扯住他。他定拿我不可奈何。因為沒有一個清醒的人會和一個醉鬼計較。時間快進,快進到火車起步。這是我需要拉着埃德森跳下月臺,我按着他的身軀一起倒在鐵軌上。即将,過不了幾秒,這列火車就會從我們的身體上碾壓而過。我們死在了夏天……不對,現在是什麽季節?該死的。算了,這個不重要。我相信埃德森不會反抗,因為我們深愛彼此。我們至死都是相愛的。死亡也無法将我們分開。但是這種死法十分壯烈、凄慘。原本我們可以擁有更加柔和、溫情的死法。只是很可惜,我那如海藻般的黑色長發與埃德森和奧索林一起被夏天埋葬了。我沒有辦法勒死他、勒死我。
我過去時,噢,不對。我過去完成時的戀人現在登上了那列火車。他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隔着雨幕、隔着因為暴雨而升騰在半空的薄霧。這個畫面很熟悉,但是我記不起來我竟然是在那裏見過這個畫面。難道又是在夢中嗎?那麽既然這樣的話,現在的我又在哪裏呢?是在虛幻裏,還是在真實裏?
刺耳的汽笛聲響起。火車嗚嗚地叫喚着緩慢前行。如果說先前的我只有一副幹枯的肉體、一副軀殼的話,那麽現在的我才有了靈魂。因為我在恐懼——我此時此刻正在失去着埃德森。他就像原子,一點一點地從我的指縫間流走。我抓不住他,抓不住他。眼前的場景與埃德森離開密特拉前往艾希木時刻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一個只是“暫時地失去埃德森”,而另外一個,期限卻是永恒。我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直到口腔內彌漫散開淡淡的血腥味,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我把我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我不敢眨眼睛。因為只要我多眨一次眼睛,那就意味着這列火車就會在我眨眼的瞬間前行一段距離。無數個距離相疊加,構成了埃德森身軀的原子便會溜走得更多。我忘記了火車是何時在我的視線內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也忘記了我是如何被父親和母親帶回即将南下至密特拉的火車的。真可笑啊。我想。一個南下、一個北上。我們這到底算什麽呢?不過地球是球形。這樣的話,我期望這兩列火車不要停靠在站,相反地它們必須得一直前行。終有一天,我和埃德森會再次相聚。或許是羅馬、或許是佛羅倫薩,天曉得。管他呢,無所謂的。但是這個念頭很快便被扼殺在搖籃裏。因為這列火車挾持着我抵達了密特拉。淪為野獸的父親、母親把我關進了我居住了十七年的陌生卧室。雅瑪達魯蒼老的聲音響起。她罵我不知好歹,罵我不懂得規矩,罵這個世界沒有規則。我很想沖出去和她大鬧一場。我要什麽規則?我要什麽規矩?我只想要埃德森。雨停了。只是我眼中的世界依舊洪水泛濫。兇猛的洪水沖倒了森林,森林裏跑出了我的北極熊、南極企鵝,雄獅、獵豹、斑馬、長頸鹿。它們被淹死在密特拉。夏天贈予了奧索林和埃德森一個天大的玩笑。我怎麽也沒想到,潘多拉的墨盒恰巧降臨到了我們的意大利。
請讓時間倒流,倒流到一九七五年的十月——我和埃德森肩并肩立在馬拉加海灣去企圖眺望遙遠的直布羅陀海峽的那一日。我那時問我的愛人他相不相信亞特蘭蒂斯的存在。現在,如果可以,我想代替當時的他來回答。我相信。不僅他相信,我也相信。這樣的話,我們便可以擺脫時間的控制。返老還童也好,回到過去也罷。如果可以,我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一九七五年的夏天。
被關在卧室的我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屋外在下雨。我去淋了個浴,出來後看了會兒書,看的是歐洲哲學史。在看到“時間是一種三重性的現在……過去是現在的回憶,而未來是現在的展望。”時心裏難受得厲害。不對,我分明在羅馬才買了一本嶄新的歐洲哲學史啊?垂眸望着這本破陳到卷頁的書籍,我又一次陷入迷茫當中。算了,無所謂了。我決定去畫畫。心不在焉地撥弄着畫架裏的舊畫。在看到那副被埃德森裝幀起來的埃特納火山和第勒尼安海之後,我的心髒一陣刺痛。我簡直無法呼吸,猶如有一個隐形的人用他或者她的長發勒住了我的脖子。窒息感令我絕望。我哆嗦着把這副畫反扣在桌面上,平複自己的呼吸。我疲倦極了,回到床上蜷縮着睡覺——這張床很大。
是暴雨澆地的聲響将我喚醒。我在迷糊中想起埃德森往我的褲子口袋裏塞了東西。我磨蹭地伸手摩挲。會是什麽呢?我漫不經心地想道,卻也有些期待。他的電話號碼?他在羅馬的住址?只可惜通通都不是,而是五條創口貼。我盯着它們,頭腦卻是空白的。為什麽是創口貼?埃德森他什麽時候去買了創口貼?他給我創口貼是做什麽?我想了半個鐘頭也沒想出理由。但是既然他給了我這些玩意,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得使用它們呢?這麽想着,我從抽屜裏翻出一把削鉛筆用的美工刀,割破了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指關節——這個位置很熟悉,這裏曾經好像也被什麽東西劃破過,只是我記不清了。看着鮮血從瘡口下一湧而出,我趕忙撕開一條創口貼将其包好。噢。我想起來。我知道埃德森為什麽會有創口貼了。在羅馬的旅館內,埃德森為我削鉛筆時也被刀劃破了,于是他出門,去街對面的藥店裏買了一盒創口貼。對,沒錯,就是如此。
外頭又在下雨了。這場暴雨持續了應該有兩個星期,而且沒有減小的趨勢。這很奇怪。我說我想出去散心。父親便讓雅瑪達魯陪伴我一起。我無所謂,我撐着雨傘來到了那條讓人心碎的鐵軌。我迷茫地望着四周。忽然我的視線被灌叢間的紫色野花吸引住了。它們開得盛大、燦爛。噢,埃德森曾經和我說過它們的學名——紫霧花,還有它們的花期。想到這裏,我猛然意識到我好像忽視了一件事情,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我慘白着臉質問雅瑪達魯今天的日期。可憐的北非女傭困惑地看着我,似是搞不明白為何我會問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但她還是老實地回答了。九月十三號。
幾幾年的九月十三號?我繼續逼問,聲線顫抖得不成語調。
雅瑪達魯沉默片刻。一九七五年。她說。
“靈魂是一種特殊的物質,其粒子與構成肉體的原子融為一體。”和“神既不會獎賞誰,也不會懲罰誰。”出自于《哲學簡史》
另,本章提到的旅游景點參考了百度。
還沒寫完